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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4、第36回:临危飞遁亏得缩地成寸,神差鬼遣宝箓得而复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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刹时,韩若壁的脸色一片惨白,只觉一股强悍绝伦、难以匹敌的力道自剑上传来,直冲虎口,震得整只手掌又痛又麻,眼见宝剑‘横山’就要脱手飞出!
对于这一啄,他并非没有预料,而是预料的方向出了偏差。他以为李自然会催动内力,趁着啄中剑脊的大好时机,猛攻他的奇经八脉,是以早提聚起毕生真力,就待同敌手‘元婴出窍’后悍勇绝伦的真力相抗了。却不成想,李自然为人奸猾,居然提前猜中了他的心思,因而这力道尽出的一啄,竟仅是攻击向韩若壁握剑的右手。
显然,这一啄的目的,并非是一记击倒对手,而是令韩若壁的宝剑脱手!
会采取这样的策略,皆因李自然业已窥出韩若壁剑上的那股奇异的、威力无穷的冰寒真力,必须依附于‘快活剑’的剑招之上。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稍通剑理之人都明白,剑招的发挥不仅仅取决于挥剑之人,一定程度上还取决于剑招的载体——剑。所以,如果令敌手失去趁手的宝剑,便如同拔了老虎的牙一般,即便不算切中肯綮,也是事半功倍。
李自然确是老谋深算,谋得不可谓不缜密,算得不可谓不精细。
不过,他还是算漏了一人——黄芩。
之前,正是黄芩用‘以神御器’发出的刀风化解掉了李自然的指力,替韩若壁创造了直接攻击李自然的机会。此刻,就在李自然全力以赴,应对韩若壁的绝招——‘得兔忘蹄’时,黄芩也没闲着。他突然纵身一跃,整个人腾起丈许高,身形尚在半空,铁尺已以泰山压顶之势当头敲下,直劈李自然的头顶!
实际上,还没有谁敢在与绝顶高手对决时,冷不丁地跳到半空中,随随便便就拿尺子敲下面的脑袋的。毕竟,虽说这样的招式最能发挥猛攻的优势,但别人只要往后撤离半步躲闪开,之后再抓住攻击者身在半空,将落未落的空当,猛地一脚侧踹过去,搞不好直中软肋要害处,就能要了半空中人的老命。所以说,这简直是有点儿胡闹的招式,等于拿自己的性命胡闹。
以黄芩的修为、见识,何以使出这样的招式?莫非他见到韩若壁涉险,情急之下失了智、昏了头?
不然。黄芩的头脑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采用这样的招式,皆因时机抓取得异常巧妙。要知道,眼下这种时候,李自然正全力应对韩若壁,虽然他的这一啄,瞧上去很轻松地啄中了韩若壁的剑脊,但实际上却一点儿也不轻松。且不说这一啄须得经过多么精巧的计算、多么敏锐的随机应变,才能一下子击中近乎无迹可寻的、韩若壁的宝剑‘横山’,就说啄中以后,从韩若壁宝剑上传递出的、足以冻结一切的寒冰真气,就令得李自然肌肉僵硬,关节不灵了。正因如此,黄芩才觉察到当下是个绝妙的良机,也才使出了这种空门大开、不管不顾的招式。只有这样的招式才能最大限度地发挥出攻势猛烈的优点。同时,这种招式也有极大的害处,否则就不能说是胡闹的招式了。它的害处在于极度薄弱的防守所造成的不可避免的漏洞。但是,按黄芩判断,这样的漏洞对于已被寒冰剑气所迫,以至反应迟钝的李自然而言,只有干瞪眼的份,是不可能把握住的。若非如此,他也不敢发出此种灵变不足、勇猛有余的招式。另外,黄芩的这一尺看似粗陋、简单,也并非只是猛打猛撞的蛮力打法,还蕴藏着‘以神御器’的无上玄功。而且,尺上还携带着极为神奇精奥的内功心法,使得这一尺挥将下去,不带半点风声,却能令铁尺所笼罩的范围内立刻产生一种看不见的、无以伦比的力场。这种力场并非是静止的,而是不断地旋转、扭曲着的,从而形成了一个无形的、巨大的漩涡。这漩涡又产生出一种极为神奇的压力,使得漩涡中心的空间不断地被压缩、折叠、坍塌。被这种可怕的力量所牵引、拉扯着,李自然竟感觉到有些站立不住,几乎就要倒向漩涡中去了。
实际上,这就是黄芩琢磨、苦思出的,曾经拿来对付‘火焰刀’管天泰的‘画圆缠丝’之劲。不过这一次,黄芩已不再需要以铁尺画圆的基础形式来运用了,只要内劲到处,便可生出那种足可毁天灭地的威力。李自然从未遇见过如此古怪、可怕的奇功,面上未显怎样,心下不免惊愕非常。
说起来,此前他也从未遇上过使用‘六阴真水神功’的对手,今日对阵,才知此等神功奇寒彻骨,即使到了他这样已得金丹重塑道胎仙骨的境界之人,被其所侵时亦不免奇寒彻骨、肢体僵硬,当可堪称江湖一绝。不过,‘六阴真水神功’的名头和威力,李自然至少还是听说过的,可黄芩展示出的奇诡绝伦、威力无比的神功,却是李自然闻所未闻。
遇此情形,李自然怎敢大意?但此刻,他的右手刚和韩若壁的剑身相触,关节处还僵硬着无法变招,是以只得怒喝一声,左袖挥起,顿时间,随着衣袖的摆动,劲气咆哮,罡风如割,一股威猛无俦的力道铺天盖地地迎向黄芩的铁尺。这一招乃是道家的绝学--‘袖里乾坤’!传说中,镇元大仙就是用这一招降服了神通广大的孙悟空。李自然的‘袖里乾坤’自然不能与尊为地仙之首的镇元大仙相提并论,但此番全力施展开来也是人间罕见。‘啪’的一声巨响,铁尺、劲气轰然相撞!拔群山,震万瓦,如万里惊雷在耳傍隆隆,似洪荒恶兽于头顶咆哮!
黄芩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纸鸢般,高高飞起,在半空中连翻数个筋斗后才摔倒落地。众人定睛看时,只见他的铁尺已不知哪里去了,手中空空如也,身上的衣衫也仿佛被刀剑伺候过十七八回似的,布满了一道道破口。他的脸色也非比寻常,白得吓人,显是五脏六腑受到了剧烈的震荡。这可是黄芩自神功大成以来,头一次在与人交手时落得如此狼狈。黄芩当然不敢怠慢,立刻翻身一跃而起,拉开了马步。从他麻利的动作看,伤得应该不太重,但马步的态势已没有先前时那样稳重了。
李自然的模样也不比黄芩从容多少。在那声炸雷般的爆响之后,半空中扬起了片片碎布,好像无数白色的蝴蝶振翅齐飞,煞是好看。化蝶起舞的正是李自然的那只袍袖。到这时,他的整条袖子都没了踪影,只剩下一条光秃秃的臂膀露在外面。看来,是袍袖吃不住巨力,在一击之后被震成了块块碎片。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露出手臂的线条十分柔弱,衬上纤纤细指,莹白如玉的肌肤,竟宛如待字闺中、养尊处优的富家少女,丁点儿也不像是江湖上的练家子。却原来,似李自然这等修真之人,越是功力精深,越讲究脱胎换骨,外表也就越不似普通练武之人经历过打熬筋骨后呈现出的、强健有力的肌肉。
总的来说,这一记‘画圆缠丝’对上‘袖里乾坤’,结果是黄芩的铁尺脱手,李自然的袍袖被毁,算是斗了个旗鼓相当!不过,他二人这次相较,黄芩的凌空一击在发力上是占了便宜的,所以若论功力,李自然还是要胜过黄芩许多。
这时候,韩若壁的剑又到了。
刚才,韩若壁受了李自然一啄,长剑差点儿就要脱手飞出,但李自然旋即又运起了‘袖里乾坤’去招架黄芩的‘画圆缠丝’,是以那一啄的力道便被大大地分散了,才令得韩若壁有了可趁之机。他当即猛提起神功,腕上再度生出神力,稳住长剑。此时恰逢李自然逼退黄芩、袍袖被震成碎片之际,就见韩若壁掌中长剑继续疾送而出,刺向李自然的心头要害处,剑光吞吐,眼见就要结果了这个妖道的性命!
须知,刚才那记硬拼,黄芩和李自然都受到了无以伦比的劲力冲击,冲击力不相上下。黄芩是借着身形翻滚后撤之势,卸去了不少劲力,可惜内腑仍然遭受到了剧烈的震荡。但反观李自然,却能兀自站立,巍然不动。
莫非他竟强悍如此,可以强行受力,丝毫无伤?
至少,韩若壁不这么认为。
是以,他才会在此一时刻全力一剑刺出。他就是要一剑刺在李自然最薄弱、最难以为济的时刻。这一剑,在太玄天师的徒子徒孙们看来,堪称歹毒无比。
脸色淡然的李自然身处如斯险境,终于皱起了眉毛。他看准韩若壁的剑势,双手只一拍,不偏不倚地,正好一个双掌合十,将宝剑‘横山’紧紧地夹住了!
李自然居然以一双肉掌,夹住了韩若壁那携带有‘六阴真水’真气的利刃!
韩若壁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被别人空手入白刃的一天。不过,此种情势下容不得他多想,立刻就欲转手翻腕。本来,对付这种情况的最简单直接的法子莫过于手腕转动到垂直角度,以期用剑刃去割伤对方的手掌——这是街头斗殴的青皮混混和小流氓们都知道的道理。‘太玄天师’李自然岂会不知?所以,他的动作比韩若壁还快。双掌一夹住韩若壁的宝剑时,他就足尖点地,整个身形如同被抽打的陀螺般飞速旋转起来。连眨一下眼睛的时间都不到,他就已在半空中连转了三圈!
这三圈,不同寻常,大有讲究。
这一招,乃是李自然自创的奇妙招式——‘毒龙旋’!一旦被他抓住机会施展出‘毒龙旋’,就仿佛被一条毒龙缠上身,任是千方百计也甩不脱,挣不掉,直到毒龙从对手身上得到想要的部分,才算罢休。任何见识过‘毒龙旋’的人都知道这一招式的可怕之处:‘毒龙旋’就是真正意义上的‘分别’。倘被抓住手臂、腿脚,施展出‘毒龙旋’,手臂、腿脚就要和身体分别;倘是被抓住脑袋,如此一旋,脑袋就要和脖子分别,人也要和世界分别了。从这一点上看,韩若壁的运气好象还不算太坏,毕竟‘毒龙旋’只是缠住了他的宝剑,如及时撒手,也只是与宝剑分别。
韩若壁的反应当真迅雷疾电,一发现李自然的身形有了飞旋的动向,就知再无他法,果断地松手弃剑。
但是,弃剑不等于弃战。
不待李自然落地,韩若壁吐气开声,双掌向外一翻,两股如刀似剑般的掌风‘嗉’地劈向敌手!
昔年,‘寒冰剑’庄浩然以‘得一掌’、‘得一剑’号称‘掌剑双绝’,韩若壁尽得其真传,是以一双肉掌的神威几乎不在宝剑之下!李自然终究是人非神,在如同变戏法般连续以‘袖里乾坤’震飞了黄芩的铁尺,以‘空手入白刃’夺下了韩若壁的宝剑后,发现还要再面对接踵而至的铁掌时,终于生出了一种力不从心的慨叹。毕竟,之前他曾与黄芩硬拼一记,五脏六腑也受了不小的震动,却由于环伺在侧的韩若壁适时发动了攻击,而没法子似黄芩那般不管不顾,以极其难看、破绽百出的姿势化解掉部分劲力,只能选择硬生生地受下来。紧接着,他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就立发绝招,夺下韩若壁的宝剑,内息中早已乱成一团麻,何来余力再应对这绝命而来的双掌一击?
就听李自然突兀地惨喝一声,脸色‘唰’地变得一片煞白。继而,他两眼圆瞪,喷出一口血雾,转倏间,目中精光大盛。若换作其他敌手,见到李自然突然吐血,只道他内伤发作,心下欢喜还来不及。可是,韩若壁见状却不由得大惊失色。他是精通道术之人,当然一望而知李自然并非内伤发作,实是在施展一种极为诡秘的咒术,叫做‘还精血咒’!
‘还精血咒’这种邪法,顾名思义,是以自身的鲜血为祭品,换取暂时性、大幅度提升精气元神的邪术,往往被习炼之人在生死关头使用,拿来保命。更有甚者,如果施术之人愿以自身的重要脏器为祭品,功力甚至可以在短时间内提升数倍至数十倍之多,只不过那样一来,最终,施术之人也难免身死当场。所以,‘还精血咒’是在关键时刻可以拿来与强大敌手同归于尽的恶毒法术。似李自然这等只是咬破舌尖撒点儿血的程度,当然性命无攸,不过施展过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他说话都不会太利索了。对于李自然而言,这代价并不能算小,足见此一时刻,已算是他的生死关头。
李自然把刚从韩若壁手上夺来的“横山”随手丢弃,继而双掌一翻,全力推出,那架势恰同韩若壁一般无二。
双掌对双掌,李自然要硬接韩若壁这一掌了!
霎时,空气中又是一声震天动地的爆响。随着这一声响,无数碎成指甲盖大小的布片漫天飞舞,回旋转动。与此同时,李自然口中发出一声尖利的笑声,倏的探手从地上攫取起某个物件,然后身形一闪,好似一道闪电般飞遁而去,只一眨眼的功夫便连人影也瞧不见了。他的这种身法乃是道法中最为上乘的‘缩地成寸’之术,纵然韩若壁那无以伦比的‘蹈空虚步’,亦绝无追上的可能。
李自然逃了!
想来,李自然是考虑到经过连番恶斗,自身损伤颇重,再难力敌黄、韩二人联手,便连自己的一众徒子徒孙也弃之不顾,即刻施展起‘缩地成寸’之术,飞一般地远遁而去了。
韩若壁定定地站在原地,一身衣袍尽被震成了万千碎片,露出被水光隐现的橄榄色肌肤包裹着的高大精悍的身躯。他脸色惨然,双目望向李自然飞遁而去的方向,心知没法追得上了。稍顷,他重重一跺脚,表情又是懊恼,又是愤怒。黄芩发觉他情绪有异,吓了一跳,也无心去追李自然了,轻轻跃至他身旁,小声问道:“怎么了?受伤了?”光看韩若壁的精、气、神,不似受了什么重伤的模样。
韩若壁双眉紧皱,咬牙切齿地摇了摇头,道:“‘玄阙宝箓’,被那妖道捡去了。”
却原来,他和李自然比拼掌力,衣袍尽碎时,藏在怀里的‘玄阙宝箓’一下子掉了出来,被李自然眼疾手快捞了去。
长话短说,原来之前韩、黄二人在‘宝珠峰’上格杀掉大半‘三杀’凶徒后,就立刻赶往韩若壁早先踩好点的‘三杀’藏身处。二人赶到时,‘北斗会’的弟兄们已把剩下的‘三杀’余孽清除了个干净,正在整理战果。那只藏有‘玄阙宝箓’的‘无懈箱’无疑也成了他们的战利品之一。稍后,韩若壁以‘隔墙视物’之术瞧出了‘无懈箱’中有异,于是一面指使‘北斗会’的弟兄们继续把值钱的金银珠宝搬走,一面和黄芩琢磨起那只打不开的箱子来。他二人机敏灵慧,很快便琢磨出了门道,以‘如意宝’打开了‘无懈箱’,取出了里面的‘玄阙宝箓’。东西到手后,韩若壁确认此乃正货无疑,便老实不客气地揣进了自己的怀里。至于黄芩,本就不通道术,自然不会和他争这么个玩意儿。实际上,黄芩早知道韩若壁心里在打‘玄阙宝箓’的主意,但正如韩若壁所说,‘玄阙宝箓’落到韩若壁的手里,总比落在李自然的手里要好得多。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万万没有想到,鬼使神差的,这‘玄阙宝箓’居然还是落到了李自然的手上,而且送货上门的居然就是他们这两个傻瓜!
黄芩闻言叫苦不迭,作势就要施展轻功去追李自然。其实,在速度上,他的‘流光遁影’并不及韩若壁的‘蹈空虚步’,韩若壁都自知追不上,他要追也是白费力气。不过,他并非不知,而是认为虽然李自然的‘缩地成寸’的法术已臻大成,快逾飞鸟,但在与萧仁恕比斗的过程中已然受伤,之前逼退韩若壁时又受了伤,如果自己一直紧追不舍,还是有可能迫的对手疲于奔逃,得不到休憩调息,进而伤势恶化的。如此,只要不被彻底甩掉,李自然又一时找不到疗伤的机会,那么,‘缩地成寸’的速度迟早会慢下来,最终就有可能被追上。
韩若壁见状,赶紧一把拉住黄芩,道:“休要追了,那妖道尚有余力,不可小视。而且他精通‘还精血咒’,危急时刻玩起命来,难免同归于尽。”
其实,不用韩若壁伸手,黄芩也得停下来。因为当他催动功力想去追李自然时,忽然发觉丹田之内一片空虚,这才意识到自己连番恶战,包括受了‘袖里乾坤’一击,已然损耗极大,已无余力去追李自然了。想来,如果李自然了解到黄芩、韩若壁的元神、内力的状况,就根本不必逃走了。他只要再和黄、韩二人消耗上一段时间,恐怕到那时,二人就要先顶不住了。是以,李自然因为受伤生了怯意,率先遁走,对黄、韩二人倒是谢天谢地的事了。只可恨他逃走时,竟顺走了韩若壁怀里还没捂热的‘玄阙宝箓’!
眼见李自然落败,可吓坏了‘南华帮’一众和李自然的那帮徒子徒孙。顿时,‘南华帮’众人再无半点斗志,而李自然的徒子徒孙们,则一个个急急如丧家之犬,惶惶如漏网之鱼,四散开来,撒腿狂奔。卫经纶和宫露白赶了上去,杀掉几个腿脚慢的,至于那些起步早、跑远的,他们也无心追赶,便作罢不提了。
虽然心情沮丧,但黄芩和韩若壁都是经过大风浪的,知道当务之急不是‘玄阙宝箓’,而是要把‘解剑园’同‘南华帮’的烂摊子给收拾掉。二人四目相视,立有默契,一同来到萧兰轩的身侧。韩若壁凑上前,同萧兰轩耳语了一番。开始时,萧兰轩的情绪还显得有些激动,但过了一会儿便慢慢平静了下来。看来他已与韩若壁就某些问题达成了一致的意见。
萧兰轩脸色铁青着来到‘南华帮’一众人前五丈开外,停下了脚步。这样的距离,无论是直接偷袭还是以暗器伤人,都很难威胁到他。既使是在完全掌控了局面的情况下,萧兰轩还是颇为小心的。因为,他明白,现在的他已经不是从前的他了,他的命也不再属于他自己了,而是属于整个‘解剑园’,不由得他不慎重。他沉着脸,冲‘南华帮’领头的龙天任一抱拳,道:“今日之祸实源于‘南华帮’寻衅。我‘解剑园’一贯洁身自好,向来与‘南华帮’井水不犯河水,从不做不合江湖规矩之事。这一次,你们‘南华帮’主动挑事,意在吞并‘解剑园’,染指归善,令我‘解剑园’损失惨重......”说到这里,他的眼光愈发凌厉起来:“虽然郑坤的马国梁先后战死,但都属咎由自取。今日本当尽取尔等狗命,为先父报仇雪恨!”
众人听到这里,才知‘解剑园’园主萧仁恕已伤重不治。‘解剑园’子弟无不大惊失色,悲恸不已;‘南华帮’众则一边暗里庆幸,一边心惊肉跳。
萧兰轩沉默了片刻,接着道:“然而,上天有好生之德,若是杀尽尔等无还手之力之人,有违天和。是以,你们若是现在就缴械投降,我们也不便取你等性命。”
‘南华帮’一众人等莫不在心里长舒了一口气。有几个不顾面皮的都等不及了,立刻把刀剑扔到了地上。
萧兰轩话锋一转,又道:“但,死罪可饶,活罪难免!我须将尔等押回‘解剑园’囚禁,直到‘南华帮’派话事的来赎人。并且,从今往后,‘南华帮’禁止再踏入归善半步,否则休怪我‘解剑园’剑下无情。”以犀利的目光横扫全场一圈,他面色凶戾道:“倘有不愿缴械之人,杀-无-赦!”
‘南华帮’众人的目光全都聚集在了右护法长老龙天任的身上,等着他拿主意。
良久,龙天任缓步踏至萧兰轩面前,高声道:“缴械可以,但老朽有个条件。”
萧兰轩的左眼皮跳了跳,挑眉道:“这种时候,你还敢跟我讲条件?”
龙天任叹一声,道:“这个条件合情合理,萧少园主不妨先听一听。”
萧兰轩道:“说。”
龙天任道:“我们剩下的人里,除了‘南华帮’的弟兄,还有五位是为着‘南华帮’的情谊来助拳的江湖朋友,他们都受了伤。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他们欠‘解剑园’的原本就应该记在‘南华帮’头上。所以,老朽望萧少园主高抬贵手,能放他们离开。”
看上去,似乎到了这种时候,龙天任率先想到的还是‘南华帮’在江湖上的名望,是以才要保外人先离开。
萧兰轩稍稍迟疑了一刻,点了点头。他如此决定,一方面是不想用‘解剑园’的伤药替敌人治伤,另一方面也是确如龙天任所言,他已将杀父之仇记在了李自然和‘南华帮’的头上,不欲再牵扯进外人,何况那些人都负了伤,也算是付出了一定的代价。
龙天任转身冲那五名江湖人拱了拱手,道:“几位快些找地方医治伤势去吧。”
那五个江湖人连声道谢,接下来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地离去了。
等五人走远,龙天任又冲萧兰轩拱了拱手,道:“多谢萧少园主。”转念,他又道:“既然萧少园主要人来‘解剑园’赎我们,总得传消息给韶州的弟兄,如此,倒不如从我们中选派一位腿脚麻利、且在‘南华帮’地位不低,能说得上话之人前去报信为好。”
他这种说法,就差没直言他即是最佳人选了。
萧兰轩摇了摇头,冷声道:“在场的‘南华帮’众,一个也走不得。至于消息,我自有办法传去韶州,你就不必多费心机了。”
韩若壁在后面哧声一笑,插嘴道:“放心吧,他卖了个人情给那五人,他们一定会帮他把消息传去韶州的。”此时,他早已从马背上的包囊内取出一件绸衫套上了身。
龙天任心有余悸地望了眼韩若壁,转对‘南华帮’众人长长地叹了一声,道:“今日,我们是一败涂地,为免无谓流血,大家都放下武器,跟我去‘解剑园’走一遭吧。”
忽然,有人出声道:“如果萧少园主不守承诺,待我们束手就擒后,却要我们的性命,如何是好?”
萧兰轩面露不屑之色,道:“要取尔等性命,现时即可,何必等尔等束手就擒?”
龙天任望了眼萧兰轩,道:“素闻老园主一言九鼎,想来少园主也必是重信之人,大家不必多疑。”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疑来疑去原也没什么用。
之后,在一阵叮叮当当声中,众人丢下了武器。萧兰轩让卫经纶、宫露白和黄芩、韩若壁,以及‘解剑园’一众子弟押着这些人去‘解剑园’了,而他自己则奔至萧怀物处,和二叔一起把老爹的尸体运回了家。
夜凉如水,月华似银。
‘解剑园’前花园内的‘碧波榭’里,韩若壁眯着眼,吊着眉,象是没了骨头一样慵懒地斜依着亭柱瘫在地上,不好说是坐着,还是躺着。他的怀里抱着个酒坛子,身边的地上放着两只碗,靠近他身前的那只碗里的酒,刚被他一口气喝光了,另一只离他远些的碗里则盛得满满的,显然还没有人喝。黄芩手撑膝盖,大咧咧地坐在他对面,正面色古怪地盯着他瞧看。
韩若壁嘻嘻一笑,道:“都瞧半晌了,还没够吗?既然这样,不如靠近些,瞧得更清楚、更仔细。”说话间,他一伸手,就想拉黄芩入怀。黄芩侧身轻轻躲过,道:“我很好奇。”
“好奇?”韩若壁伸了伸舌头,笑道:“我身上哪块肉都被你瞧过了,还有什么可好奇的?”转而,他指了指那只装满了酒的碗,又道:“是我该好奇才对。你一个好酒之人,这半天了,怎的一口酒也没喝?”
黄芩道:“我好奇的是,你怎么喝得下去。”
韩若壁眉带风情眼含春地一笑,道:“感觉快活时,哪有喝不下去酒的?”
黄芩不解道:“到了手的‘玄阙宝箓’被李自然顺了去,以你的性子,表面不显,但心里必定气恼透顶,如何还能感觉快活?”
韩若壁仰头,透过四周坠下的玲珑轻纱,望向天上的那轮圆月,悠悠然道:“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白云端。在这样好的月夜,身边有这样好的美酒,还有这样好的人陪我一起看月亮……”转头,他又深深地望向黄芩,压低了声音道:“即使这个好人不太好伺候,也让我感觉快活无比。”
黄芩抬手将那碗韩若壁替他盛满的酒,送到韩若壁的唇边,一扬眉毛,道:“你呢,好不好伺候?”
韩若壁见黄芩主动要喂自己喝酒,笑着点头一边道:“特别好伺候。”一边就要把嘴凑上来喝。
“想得美。”黄芩手臂又快又稳地一转,那碗酒便从韩若壁的嘴边划了个圈,转到了他自己近前。他一仰脖喝了个干净,又以衣袖擦了擦嘴,才低笑道:“上口,香醇。你瞧,我向来自己动手,不需别人伺候的。”他低头偷笑,嘴角的两点梨涡渐渐变深变大起来。
韩若壁先是呆了呆,紧接着装出一脸委屈的样子,道:“我不管,你赔我的酒。”说着话,他主动坐到了黄芩边上,转头看黄芩低头闷笑。猛地,他凑上去,狠狠亲在了黄芩右边的那处梨涡上。瞧着黄芩转过头,有点发懵地瞧向自己,韩若壁得意地砸吧着嘴巴,眯缝着眼睛,面上的表情像是从那处梨涡里喝到了这世上最甜美、最醉人的佳酿。然后,两个人同时发出了最畅快的笑声。韩若壁喜笑颜开地又将两只碗都满上酒,道:“得快活时且快活,来来来,我们再多喝几碗。这可是萧家少爷珍藏的‘姚子雪曲’,今番他立誓戒酒,我便向他讨了来,便宜我们了。”
二人昏天黑地喝起来,直到那坛酒见了底。韩若壁一把揽过黄芩,把头抵在他的肩膀处,将发烫的身躯赖在他的身上,笑道:“黄捕头,这会儿感觉怎样?和我一样快活了吗?”
黄芩喃喃道:“我啊......真想和这世上的一切隔绝开。”
韩若壁抬起头,直起身子,不解道:“隔绝开?为什么?”
黄芩的脸被冲上来的酒气熏得有点儿发红,以较慢的速度眨着眼皮,半醒半醉道:“如果能和你一直这样,同其他一切都不相干,都隔绝开,大概就能停下来了吧,要是能停在这刻……多快活啊。”
韩若壁盯着他的脸瞧了半天,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道:“你舍得下你的高邮吗?”
黄芩也笑出了梨涡,显得清凉又甜蜜道:“至少今夜,我舍得下。”
韩若壁连连点头道:“是啊,今夜,别说‘北斗会’,就是我自己,我也舍得下。”
今夜,他们都舍得下,但明天呢?
不知什么时候,韩若壁将手探进了黄芩的衣襟里抚摩起来,口中呢喃道:“你好像发烧了。”
黄芩的胸膛也贴上了韩若壁的胸膛,糊里糊涂地摇着头道:“不对,明明你身上好烫,是你在发烧。”
也许是酒劲,也许是情意,也许是放纵,令得两俱身体不停地发热,越是接近,越是摩擦,便越是热得难以忍受,即使池上刮过的夜风也不能令他们有一点点降温。
这样的热度只有一种法子可以消解。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入了‘碧波榭’,也照在了韩若壁的睡脸上。这是一张英俊、出众的脸庞,就算再挑剔的人也不得不承认这张脸足以令大多数女子动心,令大多数男子生妒。这张脸上的表情很安详,微微上翘的嘴角似乎还带着点儿纯真的笑意,因为闭起来而出现的眼线的倾斜角度,偏偏又有一种孩童般的倔强。黄芩一眨不眨地看着这张脸,感觉到一种由衷的不舍之情,恨不能就这样一直看下去,直到生命终结,直到世界末日。这种感情说起来很简单,感受起来却很复杂。这时,韩若壁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预示着他即将醒来。黄芩的脑子里顺势产生了一种赶紧移开目光,转向别处的念头,但却因为那种根植的不舍,而没能照着做,变成看着那个衣衫不整、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的人悠悠然睁开了眼。也因此,韩若壁睁开眼,最先看到的就是黄芩的那双眸子——那双曾经令他魂牵梦绕,现在令他流连忘返,未来必将令他不想遗忘、不能遗忘的眸子。韩若壁温柔地凝视着那双眸子,笑了。瞧见他的笑,黄芩的心头像有一股暖流流过。
韩若壁坐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系好裤带,整理好衣袍,又向四周环视了一圈,开口道:“对了,昨夜,你有没有说过舍得下高邮?”
黄芩一愣,道:“不记得了。”想了想,他抓了抓脑袋,又道:“你有没有说过什么‘舍得下北斗会’的话?”
韩若壁轻皱了一下眉,道:“我也不记得了,八成是喝醉了。”
以他二人的酒量,区区一坛酒何至于喝醉?
昨夜,醉了他们的,不是酒。
黄芩道:“你真的不为得而复失的‘玄阕宝箓’着恼了?”
韩若壁这下突然想起了,用手重重地捶了一下地面,气哼哼道:“怎能不着恼?!你瞧着,‘玄阕宝箓’我一定会夺回来,而且还要叫李自然那老小子没有好果子吃!”
黄芩摆出一副不理解的表情,道:“昨个儿晚上,你可不是这副模样。”
韩若壁贼滑滑一笑,道:“昨个儿晚上若是这副模样,哪得和你一并快活?”
黄芩‘哼’了声,道:“你可真行,明明吃不得亏,放不下,却能装出快活喝酒的模样。”
韩若壁扮了个鬼脸,道:“快活喝酒绝不是装出来的。只不过,虽说放不下吃的亏,却没可能时时刻刻都放不下,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为此着恼,否则哪有快活日子过?”
黄芩道:“也对。”
韩若壁道:“其实,吃了的亏,记着找机会讨回来便罢。”
黄芩道:“若是讨不回来呢?”
韩若壁自信满满,得意一笑,道:“我还没遇见过讨不回来的时候。”
黄芩轻笑道:“原来,你不会时时刻刻放不下吃的亏,只是因为相信吃的亏都是能讨回来的。”
韩若壁思索了一瞬,道:“若真有讨不回来的,便彻底忘了吧。”
黄芩道:“真能忘了?”
韩若壁笑道:“人生在世但求快活,不能快活的,还是忘了吧。”
黄芩凝神也思索了一会儿,问道:“我们在‘解剑园’已经呆了两日了,你怎么一点儿也不关心李自然的去向?”
韩若壁站起身,撩开临池那面的轻纱,瞧着池面上的睡莲,道:“因为,李自然一定也是吃不得亏的,所以,必会想法子报复‘解剑园’和我们。”
黄芩道:“你的意思是,李自然会来‘解剑园’对付我们?”
韩若壁点了点头。
黄芩低头沉思,没有说话,似是不太赞同他的看法。
这时候,一个声音传了过来:“古桐树下追外凉,碧波榭里作胡床。二位夜纳于此,当真是好雅性啊。”
另一个声音带着笑意道:“好啊,难怪照料客房的家丁说你们昨夜根本没在屋里睡,却原来是寻了这么个好地方纳凉来了。”
黄、韩二人定睛看去,只见萧兰轩和卫经纶一先一后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