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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第四十八章 墨缘既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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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同五在木屋中悠悠转醒,映入眼帘的是小飞燕笑嘻嘻的脸蛋。
“爷爷,爷爷,大哥哥醒啦!”
相里衡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粥走进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神魂历经震荡,需好生将养。先把这碗安神粥喝了。”
王同五连忙起身,虽周身无恙,但精神确有一丝疲惫,他恭敬行礼:“多谢前辈救命之恩,晚辈……”
“诶,”相里衡摆手打断他,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救命谈不上。你且细想想,坠崖之后,可曾摔疼何处?”
王同五一愣,仔细回想,那失重坠落的恐惧无比真实,但此刻身体却无半点不适。“这……前辈,莫非那断桥……”
“哈哈,不错。”相里衡抚须笑道,“从你踏入青石镇起,所见所闻,大半是老夫与你玩的几个‘游戏’。”
正说着,木门被推开,一个爽朗的声音传来:“大伯,听说咱们的‘贵客’醒啦?”
只见进来三人。
为首的是一位面容清癯、眼神灵动,指尖还沾着些许木屑与墨迹的中年文士,他微笑道:“在下相里神,镇上客栈掌柜。那日多有得罪,皆是族规所限,不得已为之。” 他气质儒雅,不像商人,反似一位精于计算的工匠。
他身旁是一位身材精悍、皮肤黝黑的汉子,双目炯炯有神,正是那位“张樵夫”。他声如洪钟,用力一拍王同五肩膀:“好小子!我叫相里机!那七星伴月草滋味如何?老子装死装得辛苦,就为试你肯不肯拿那宝贝救个陌路人!是条汉子!” 他行动间透着一股猎豹般的敏捷。
最后一人,身形魁梧如山,满脸虬髯,正是那头“凶悍无比”的大黑熊。他摸着脑袋,瓮声瓮气地开口,声音却出乎意料的温和:“小兄弟,对不住啊,没吓着你吧?我叫相里妙,我那熊皮演得还行吧?” 他虽相貌粗豪,眼神却十分憨厚。
王同五看得目瞪口呆,这三人气质迥异,却站在一起,毫无违和。
这时,窗外又探进一个脑袋,面色苍白,眼神却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戏谑:“还有我呐!义庄带头看你那个!我叫相里算!怎么样,我那百鬼夜行,演得够味儿吧?”
相里四杰,神、机、妙、算! 四人齐聚,有说有笑,满屋子顿时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相里衡笑着对懵懂的王同五解释道:“这四位,便是我相里氏如今的中坚。自从发现你身上的巨子令,老夫就设下了这墨家三问之局,青石幻象,考的是你身处困顿,能否重诺守信,持身以正。义庄伏魔,验的是你身陷绝地,能否临危不乱,寻得生机。”他目光变得深邃,“而这断桥问心,则是看你于渴望和诱惑之前,能否明心见性,坚守正道。”
他语气转为无比郑重:“这三重考验,非为刁难。乃是遵循古训,为‘九宫璇玑锁’之主设下的入门之礼。”
“九宫璇玑锁?巨子令?”王同五下意识摸向怀中。
“不错。”相里衡点头,神色肃穆,“此物,乃墨家游侠一脉,邓陵氏之墨的巨子信物——巨子令。”
王同五心中巨震,终于将刘愈先生、这精巧的锁、与“墨家巨子”联系起来。随后他不再隐瞒,将刘愈先生赠锁的经过,以及自己的身世,娓娓道来。
屋内笑声渐止,众人听完,皆尽动容。
相里衡长叹一声,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历史烟云:“孩子,没想到这么多年楚墨一脉还是如此重信重义,既然说到这里,老夫便与你分说这墨家源流,解你心中之惑。自墨子先师仙去,墨离为三。”
他顿了顿,预期有些落寞:“我相里一脉,乃相里氏之墨后人,先祖曾入秦拜为博士,故世人称之为秦墨,后与法家争锋,欲以‘兼爱非攻’之理匡扶天下。然法家势大,先祖被迫退出朝堂,沦落江湖,化身‘麻衣神相’,看似占卜算命,实则重信守义,恪守‘天志’‘明鬼’之理,于民间守护秩序,这便是我们的‘道’。”
言罢语气转为沉痛:“而那邓陵氏之墨,因在楚地也称之为楚墨,多为慷慨悲歌的游侠义士。其首领孟胜为楚之阳城君守城,率一百八十一弟子慨然殉义,此脉精英几乎殆尽,从此转入地下,成为秘密组织。你所持巨子令,便出自此脉。刘愈先生,正是当代楚墨的巨子!蒙元肆虐,对侠义之士打压最甚,楚墨一脉本就人丁凋零,在此等大一统的严苛环境下,更是……唉,恐怕刘愈先生之后,传承已近乎断绝。”
话锋一转,相里衡语气略带一丝复杂与鄙夷,继续说道:“……而除了我秦墨与楚墨,尚有一支,因其出于齐,号为‘齐墨’。此脉先祖崇尚辩才与权术,早已背离先师遗志,投身于历代王朝的庙堂之中,甘为权贵鹰犬,以能工巧匠、权谋诡辩之术谋取高位。他们……或许才是当今对墨家之名,最为危险的存在。”
这番话,如同在王同五面前展开了一幅波澜壮阔而又悲壮苍凉的历史画卷。他这才明白,刘愈先生留给他的,不仅仅是一把锁,一个身份,更是一个沉甸甸的、源于远古的侠义道统,以及一份近乎绝望的传承责任。
相里衡看向王同五的目光充满了慈和与决意:“孩子,你身负张氏血脉,又得刘愈巨子以命相托,此乃天数。你既已通过我秦墨的‘问心’之局,从今日起,你便是我墨家游侠一脉共同的巨子。我相里氏之墨,愿倾力助你!”
王同五抬头看向相里衡,随后望向相里四杰与小飞燕,见他们都面带质朴的微笑颔首注视着他,竟然让他一时不知所答,赶忙一揖到底:“庶子王同五,这里多谢前辈厚爱!”
当晚,青云寨中篝火熊熊,举办了一场小小的宴会。烤得香喷喷的野味、自酿的果酒、山野时蔬、山珍摆满了长条木桌。相里机大声说着笑话,相里算表演着神奇的戏法,小飞燕像只快乐的蝴蝶在人群中穿梭。相里神则微笑着坐在一旁,手中把玩着几枚铜钱,目光偶尔扫过王同五,带着欣赏。
王同五被这温暖质朴又深藏智慧与力量的氛围深深感染,多日来的颠沛流离、血海深仇,在这一刻仿佛得到了暂时的慰藉。他接过相里妙递来的、烤得滋滋冒油的熊肉,看着对方憨厚的笑容,终于将恐惧烦恼暂时抛却,开心的大快朵颐起来。
他一边笑着,一边吃着,一边看着这群可爱又可敬的相里族人,心中暖流涌动,他虽然不知道如何去做一名墨家巨子,但确感到肩上的责任又重了几分。
宴会过后,相里衡与同五在寨中漫步,换上一身墨家服饰的同五,一身正气,山风拂过,略带稚嫩的容貌显出几分硬朗的轮廓。
“同五小友,”相里衡缓缓开口,打破了沉默,“你此去鹤鸣山,是为寻找生父,志向可嘉。然则,鹤鸣山绵延千里,峰峦叠嶂,洞府幽深。你可知你父张将军具体身在何处?又打算从何找起?”
这一问,如同当头棒喝,让王同五瞬间怔在原地。
他只是一心想要找到父亲,这念头支撑着他走过尸山血海,闯过龙潭虎穴。可“鹤鸣山”三个字,在他心中一直只是个模糊的方向。直到此刻被相里衡点破,他才猛然惊觉,自己竟从未想过这个最现实、也最致命的问题——人海茫茫,仙山渺渺,何处寻踪?
希望之火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他脸上血色褪去,眼神中充满了茫然与无措。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答不上来,最终只能化作一声苦涩的叹息,对着相里衡深深一揖:“晚辈……晚辈不知。只顾着前行,却……却未曾细想此法。还请老人家不吝赐教,指点迷津!”
看着眼前少年从满怀希望到彷徨无措的模样,相里衡眼中闪过一丝怜悯。他哈哈一笑,语气轻松起来,打破了凝重的气氛:“痴儿,此事说难也难,说易也易。那鹤鸣山乃是道教圣地,若说对此间一草一木、隐士高人了如指掌者,非那道门正统正一教的掌教,牛鼻子张老道莫属了!老夫与他乃是方外之交,平日也常有走动。不如,过几日由老夫带你上山拜会,当面问他,或可知晓张将军下落。你看如何?”
柳暗花明!王同五心中狂喜,仿佛在无尽的黑暗中又看到了一盏明灯,他连忙躬身,声音都带着一丝颤抖:“若得前辈引荐,晚辈感激不尽!此恩同五永世不忘!”
相里衡捋须微笑,越看这重情重义、心性质朴的少年越是喜爱。他心中一动,起了爱才之念,语气温和地问道:“你我相遇,即是缘分。你身负墨家巨子令,与我墨家渊源极深。老夫这一脉,虽不似楚墨专精剑击,但于轻功、点穴、机关、卜算、奇门遁甲、天文地理等杂学,倒也略有心得。不知……你可愿拜在老夫门下,承我相里之墨的衣钵?”
王同五心中巨震,如同掀起惊涛骇浪。他深知这是常人求都求不来的天大机缘,相里衡学识如海,能拜其为师,必将受益无穷。然而,父亲下落不明,血海深仇未雪,他岂能安心在此潜修杂学?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渴望,脸上露出挣扎与愧疚之色,对着相里衡深深一拜,坦诚相告:
“前辈厚爱,晚辈……晚辈铭感五内!只是……只是家父音讯全无,生死未卜,父母血仇、师尊之恨,皆未得雪。晚辈如今心如油煎,只盼能早日寻得父亲,练成绝世武艺,以报大仇!恐怕……恐怕难以静心随前辈修习玄奥之学,辜负前辈期望!”
他言辞恳切,话语中的悲愤与决绝令人动容。
相里衡闻言,非但没有不悦,眼中赞赏之意反而更浓。他点了点头,沉吟片刻,似乎早已料到他会如此回答,随即抛出了一个更周全的安排:
“嗯,孝心可嘉,血性未失,好!那老夫再问你,若此番上山,得知张将军云游未归,或是机缘未至,一时寻他不着,你又当如何?”
“这……”王同五再次语塞。若真寻不到,他难道要像无头苍蝇一样在茫茫大山里乱撞吗?
见他已经意识到问题所在,相里衡这才微微一笑,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孩子,以你眼下情况,武功未成,仇家势大,贸然在江湖行走,无异于羊入虎口。当务之急,是寻一明师,练就一身过硬的本事。方才提及的那位张天师,一身武学修为冠绝华夏,除了轻功一项老夫尚可自矜,其余拳脚、内力、剑术,当世恐难有出其右者。若你此番寻父未果,老夫便豁出这张老脸,为你牵线搭桥,求他纳你入门墙,传你武道绝学,你看可好?”
这番话,可谓是为王同五铺就了一条通往强者之路的青云梯!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激动得浑身微颤,就要再次拜谢。
“且慢,”相里衡却伸手虚扶,脸上露出一丝带着狡黠的温和笑容,“老夫还有个小小的条件。那张老道教你打打杀杀的本事,我这‘麻衣神相’,也想当你这游侠巨子的师父,传你些安身立命、洞察世情的学问。让你同时拜入墨家与道门两大宗派,做个身兼两家之长的弟子,你可愿意?”
这哪里是条件,分明是又将一桩天大的造化塞到了他手里!王同五心中再无半点犹豫,只觉得一股暖流涌遍全身,眼眶都有些湿润了。他后退一步,整理了一下因激动而微乱的衣衫,对着相里衡,郑重地、深深地揖了下去,声音清晰而坚定:
“承蒙前辈不弃,处处为同五筹谋!此恩如同再造!晚辈王同五,愿遵前辈安排!”
月色下,一老一少相视而笑。前路的迷雾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拨开,显露出清晰而光明的方向。
(第四十八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