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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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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见到你,是在被任命为你的礼仪教习的时候。
那时你独自坐在阴暗的大屋子里,背对着门,一袭黑衣。那时我就觉得看你不顺眼了,不知道是因为你冷漠地背对着来客,还是因为你那一身秦国国色的黑衣。其实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自己也是穿着黑衣的,但为什么总觉得你那一身凝重的黑那么刺眼呢,也许是因为你那样的小孩子不适合黑色的缘故。秦国人真是有趣,从小就要穿黑衣服,难道还嫌严刑苛法不够沉重么?
别误会,我也是秦人。土生土长,在六国游历过两三年。哦,更正一下,应该说是“原六国”。我出生的时候,嬴政已经摧枯拉朽地灭掉了齐国,正准备灭楚。于是我爹就被派去运粮草了,因为他年纪太大,不能打仗。将军是李信,众所周知,他只带了二十万人马,于是全军覆没。我爹运气好,居然是生还者中一员,二十分之一。可他没给家里带来什么好处,因为上将军战败了。于是罪人的阴影笼罩了我家,我家本来就不富裕,这下更加雪上加霜。我上不起官学,连地也没得种了。幸亏有贵人相助,才得以进官署打杂,送信,记录,做些乱七八糟的小事。所谓“游历六国”,不过是送送信罢了,可别当真。
至于我为什么会时来运转,当上礼仪教习呢?那是因为嬴政驾崩了。那个佞臣赵高杀了太子扶苏,拥立胡亥为帝,同时废黜了绝大多数成年皇孙,年纪尚幼的,便撤去原来的太傅,换上没什么学问只知唯唯诺诺的平庸之辈,比如在下。
什么?我还没有说过我的学生是谁么?对不起,我的学生,不,应该说主人更恰当,乃是扶苏的侄子,在同辈中排行第六(本该是第十四,因为成年的大都废黜了)的王孙,名子婴是也。
任何人都可以想象,当区区一个书记的我被选拔为王孙教习时心里的感受。那意味着金钱、名誉、地位……事实上,从我收到谕旨到被传唤至行宫的台阶下,我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些。
直至遇到你。
也难怪,进入一个阴森森的房间,里面除了一张桌子一张薄席一个背对着门坐着的黑衣人之外空无一物,谁都会大脑暂时性地一片空白吧。
我的天,王室节约到这个地步吗?我回过神之后心里冒出来的就是这样一句话。事实证明我想得并不差,不过并非王室节约,只是你这个小子很“节约”罢了。
节约到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说。
来之前我特意恶补了四书五经,好不至于太丢脸,起码能瞎掰一通,我对自己的即兴发挥能力很有自信。
可是你啊!居然在领我进来的官员退下之后就开始发号施令。一会儿要茶,一会儿要水,一会儿嫌光线太暗要我把桌子抬到窗边,一会儿又嫌太亮要我搬回来。三刻钟不到,你就扔掉《尚书》玩起了色子。你可知道,抱着四书五经满脸尴尬地站在一边一直除了“是”之外没机会说其他话的我的感受?我现在倒是不怕说给你听了:
你真是小屁孩一个!
做你的礼仪教习根本不会口干舌燥,只会腰酸背痛,我从第一节课就得到了一个经验。
三百节课,我只给你上过三百节课,每次得到的经验都不同。我一直摸不透你的脾气。
直到最后也没有。
第二节课,你在两刻钟之后看起连环画来。
第三节课,你只看书看了一刻钟。
第四节课,你追着一只球满屋跑,撞倒了一个书架,我不幸被活埋了。
第五节课,我请病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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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节课,我头上缠着绷带来上课。本来做好被嘲笑的准备的,很难得,你居然没有。因为从我到的时候开始你就一直在看《吕氏春秋》,除了中间叫我倒过两次茶,连眼皮也不抬一下。
那时我真得很惊讶。
不过,我宁可你心不在焉一点,那样你会多点表情,多跟我说几句话,哪怕仅仅是搬桌子之类的无聊命令。腰酸背疼也没关系,只要你张嘴说话,我就很高兴了。
第十节课,你开始看《商君书》。我觉得无聊,便你看完一本,我就拿来接着看。不知什么时候,我居然和你辩论起来。我不能忍受你对商鞅激烈的批评,你说他冷厉无情,杀伐过甚,刑法苛酷,是没错;我也不见得更有理。但是我必须维护商鞅。是我的血告诉我这样做的。
我叫商离,是商鞅的后人。
我平静地说。你有些惊讶。
因为商鞅被诬陷,所以才会导致他的子孙要隐姓埋名。但是,即使要冒点风险,我也一定会说出我的姓,并且以他的后人的身份为他辩护。因为我的姓是用商鞅训导的鲜血染红的。
不是没有怕过,回去的那一晚,我一直在担心会有几个甲士在半夜把我从床上拖起来押进黑牢。结果没有。
第十一课,你依旧看《商君书》,只是一句话也不说。你知道,我不喜欢你沉默。于是我故意提起话头,果然,你又忍不住和我争论起来。你激动的时候既不瞪眼也不咬牙,只是紧紧地皱眉,漆黑的眼睛宛如一泓深潭。我最爱看你深澈的眼睛,可你经常闭起眼敛去它们的光华。你发现我是有意逗你说话后,马上就闭起了嘴巴,任凭我使尽浑身解数,你就是不再说一句话。我很伤心,我以为你是别扭的任性小孩。
第十二课,我乖乖和你一起看书。三个时辰过去,你居然没叫我倒过一次茶,我知道你是不想给我说话的机会。其实啊,你只要说一声“闭嘴”我便决不会再说一句话。可是你从来不说。
末了,你叫住欲离开的我。你淡淡地说,以后凡是你在身上穿戴白色时,便可以与我谈话。你知不知道,你令冰山解冻的一句话在我心里撞击起多大的回响。我以为你别扭任性,实际上你不过是谨慎。
可是,那个什么在身上穿白色的注意也太孩子气了吧,你以为,隔三岔五就有人来监视的事我一点不知道吗?你以为,你再有人监视的时候玩耍,无人时看书的事,我毫无所察吗?你以为,为了逃过赵高“清君侧”的毒手而故意示弱,韬光养晦的小心思,能瞒得过我吗?
每次看你今天白围巾,明天白袜子,后天白流苏的装扮,还要配合你作出一幅心领神会的样子,这么无聊的事,要不是你,我早就厌烦了。
对了,白色,其实蛮适合你。
胡亥死了,赵高选中了看起来最软弱容易控制的你。于是你成了新的秦王。那一天,刚刚好该上第三百零一次课。
加冕的时候,我本有资格前去观礼,可是我没有去。
你有你想做的事,我也有我想做的。不巧的是,我们彼此都帮不上对方的忙。你做皇帝,
而我去投奔楚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