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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 3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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孢子林深处的空气粘稠而潮湿,弥漫着甜腐气息与紫色孢子粉尘,光线透过层层叠叠的巨大菌盖与扭曲藤蔓,被滤成一片黯淡、斑驳的幽紫,仿佛置身于某种巨兽缓慢搏动的脏腑之中。雷克背靠着冰冷滑腻的菌柄,肺部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扩张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和浓重的铁锈血腥味。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从几乎要罢工的身体上移开,目光死死锁定在几步开外、正被医疗兵紧急处理的两人身上。
许未晞和陈镜辞并排躺在临时铺开的防水布上,身下是潮湿的、铺着一层厚厚腐殖质的林地。包裹他们的应急隔离布已被小心剪开、剥离,露出了底下更加触目惊心的伤势。医疗兵——一个名叫莉亚的年轻女性,此刻脸上沾满了混合着汗水和污渍的痕迹,但她的动作依旧稳定、快速、精准,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专注,只是紧抿的嘴唇和微微颤抖的指尖,透露出她内心的震撼与压力。
“许队长的外伤主要集中在躯干和四肢,有多处深度切割伤,疑似被锐利能量或特殊合金所伤,部分伤口边缘有严重灼烧和侵蚀痕迹,左小腿开放性骨折,断骨刺出,伴有明显的暗紫色能量污染残留,活性很高,正在持续侵蚀周围组织。”莉亚的声音很低,但清晰地在寂静的林间回荡,她一边说,一边用特制的谐律中和镊子小心地夹出嵌在伤口深处的黑色能量结晶碎片,每取出一片,都用便携式净化喷剂进行快速处理,然后进行清创、止血、喷洒促进愈合的生物凝胶,最后用带有微弱稳定谐律场的仿生包扎材料进行覆盖固定。她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显然这种精细操作对她的体力和精神力都是巨大消耗。
“更麻烦的是他体内,”莉亚处理完一处较深的肩部伤口,轻轻呼了口气,眉头却皱得更紧,“谐律核心极不稳定,有强烈的‘禁绝’之力在无序躁动,与体表残留的那种暗紫色束缚能量形成了复杂的对抗,同时……他的意识活动极其微弱,但似乎又潜藏着某种极强的、非理性的抗拒意志,这导致常规的镇静和稳定药剂效果不佳,甚至可能引发更剧烈的能量反冲。”她小心地将一支特制的、针对高活跃度谐律伤者的强效稳定剂,通过颈静脉注射管缓缓推入许未晞体内,同时密切监测着他生命体征监测仪上的波形变化。
许未晞的身体在药物注入后,并没有立刻平静下来,反而出现了数秒短暂的、更加剧烈的痉挛,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嗬嗬声,紧握的拳头(即使昏迷,右手依旧保持着某种抓握的姿势)指节捏得发白,皮肤下隐约有血色微光窜动。莉亚和旁边的助手立刻按住他,防止他伤到自己。几秒钟后,痉挛渐渐平息,监测仪上那狂乱的心跳和呼吸波形,终于开始有了一丝向平缓过渡的趋势,但依旧脆弱不堪,如同暴风雨后依旧翻涌不息的海面。
莉亚擦了把汗,转向陈镜辞。相比之下,陈镜辞的外伤看起来似乎没有许未晞那么“惨烈”,主要集中在背部、肋部和双臂,多为能量灼伤、撕裂伤和撞击伤,但处理起来同样棘手,因为伤口内部的组织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晶化”或“能量化”趋势,有些部位的血肉甚至变成了半透明的、闪烁着微弱银白或暗紫色光泽的奇异物质,触碰时感觉冰冷坚硬,而非柔软的肌体。
“陈先生的情况……更复杂。”莉亚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他的外伤同样严重,且伴有深度能量侵蚀,但真正的威胁来自内部。他的谐律核心……几乎感知不到常规的‘定义’谐律波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混乱、充满侵蚀性、且带有明显外来者印记的暗紫色谐律场,它盘踞在意识海和能量核心区域,正在进行深度渗透和……某种形式的‘覆盖’或‘改写’。”她小心翼翼地将几片连接着细密导线的谐律感应贴片贴在陈镜辞的额头、太阳穴和胸口,连接的便携式分析仪屏幕上,立刻显示出令人心惊肉跳的混乱波纹和不断跳动的危险参数。
“他的生命体征极度微弱,意识活动……几乎检测不到正常的认知波形,只有一些非常底层、非常混乱的信息处理杂波和剧烈的精神抗性反应。”莉亚尝试注射了一支高浓度的精神稳定与谐律安抚合剂,但监测数据几乎没有变化,陈镜辞依旧安静地躺着,脸色苍白如纸,只有眉心那细微的、持续的蹙起,和偶尔从唇角滑落的、带着银白光泽的血丝,证明着某种内在的、激烈的挣扎仍在进行。
“必须立刻后送。”莉亚处理完最紧急的伤口,抬头看向雷克,眼神坚定而急切,“这里的条件太简陋,我只能进行最基本的生命维持和伤口控制。他们需要专业的谐律医疗设备,需要更高级的净化手段,需要针对那种诡异外来能量的分析和对症治疗!尤其是陈先生,拖得越久,那种侵蚀完成的可能性就越大,到时候……”
她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雷克沉默地听着,目光在许未晞那即便昏迷也带着凶悍棱角的脸,和陈镜辞那平静到近乎空洞、却更让人揪心的面容之间来回移动。他的拳头握紧又松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知道莉亚说的是对的。图书馆据点虽然条件有限,但毕竟还有旧时代遗留下来的部分医疗设施,以及一些对谐律创伤有研究的老兵和学者。留在这里,只是等死。
“准备移动担架。”雷克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身体的疲惫和内心的焦灼,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沉稳和决断,“莉亚,你负责途中持续监测和维持他们的生命体征。其他人,两人一组,轮换抬担架。我们走B-7路线返回,那条路相对隐蔽,虽然绕一点,但避开已知的几个高危区域和大型杂音巢穴的几率更高。”
“队长,B-7路线要穿过‘低语深坑’的边缘区域,那里最近不太平,据说有新的变异体出没……”一名脸上带着烧伤疤痕的老兵迟疑道。
“我知道风险。”雷克打断他,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名队员,“但走最近的路线,要经过‘荧光河滩’和‘断脊峡谷’,那里的杂音活动最近异常频繁,我们带着重伤员,经不起任何高强度的遭遇战。‘低语深坑’边缘虽然诡异,但只要我们不深入,保持警惕,快速通过,风险相对可控。这是命令。”
“是!”队员们不再犹豫,立刻行动起来。他们将许未晞和陈镜辞小心地转移到特制的、带有减震和基础生命维持系统的折叠担架上,重新用干净的保温毯包裹好,固定稳妥。莉亚将便携监测仪和几个微型输液泵固定在担架侧面,自己则背起沉重的急救箱和备用药品,寸步不离地跟在担架旁。
雷克最后检查了一遍队员们的装备和状态,尽管人人带伤,疲惫不堪,但眼神中除了凝重,更多的是坚定。他们都是经历过无数生死的老兵,深知此刻肩负的责任。
“出发。”
小队再次踏上归途,这一次,目标明确——图书馆据点。他们不再狂奔,而是以尽可能平稳、快速的步伐,穿梭在孢子林幽暗诡异的路径中。雷克走在最前方,充当向导和尖兵,手中紧握着一把改装过的能量步枪,枪口下方的战术手电射出切割黑暗的冷白光柱,警惕地扫过前方每一片阴影、每一丛可疑的植被。他的耳朵竖起着,不放过任何一点异常声响——孢子飘落的沙沙声、地下暗流涌动的汩汩声、远处不明生物的嘶鸣……这些熟悉又危险的声音,构成了归途的背景音。
担架在队员们稳健的肩头上轻微起伏。许未晞在药物的持续作用下,痉挛渐渐平复,但眉头依旧紧锁,仿佛在梦中也与什么可怖之物搏斗。监测仪上,他的生命体征数值在危险的边缘反复波动,如同在深渊边缘走钢丝。莉亚时不时低头查看,调整输液泵的速率,或用便携净化器贴近他伤口严重处,尝试驱散那些顽固的暗紫色能量残留,但效果微乎其微。
陈镜辞则安静得令人心慌。他像是睡着了,却又不像。他的呼吸浅到几乎无法察觉,胸口监测贴片传来的波形微弱而平直,唯有脑波监测显示着持续不断的、低幅但杂乱的波动,仿佛一台超负荷运转后濒临死机、却仍在后台疯狂进行着无意义计算的计算机。偶尔,他那被包扎好的手臂会极其轻微地抽搐一下,或是紧闭的眼睑下,眼球快速地转动一圈,然后又恢复沉寂。莉亚尝试了多种方式刺激他的神经反应,结果都令人失望,只有最基础的生理反射还存在,但也极其迟钝。
归途并不平坦。即使选择了相对“安全”的路线,孢子林本身就是一个充满未知危险的生态系。他们遭遇了几波小型、低威胁但烦人的孢子生物的骚扰——比如成群结队、散发着磷光、试图附着在人体上汲取能量的“吮能飞蛾”,或者从腐殖质中突然弹射出来、带着麻痹性粘液的“陷阱真菌”。这些都被经验丰富的队员们用最低限度的武力(主要是声波驱散器和非致命性电击弹)迅速解决,避免了不必要的能量消耗和动静。
真正的考验,出现在他们接近“低语深坑”边缘区域时。
这里的植被变得更加稀疏、扭曲,巨大的、如同黑色骨骼般的石化菌类残骸随处可见,地面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白色的菌类孢子粉末,踩上去悄无声息。空气变得更加阴冷,那股甜腐气息中,开始混杂进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无数人同时低声呓语般的背景噪音——这就是“低语深坑”名称的由来。这种“低语”并非真正的声波,而是一种直接作用于精神层面的、微弱但持续的谐律干扰,会让人产生幻听、注意力涣散、情绪低落甚至轻微的认知错乱。
队员们早有准备,提前开启了个人护甲内置的简易精神过滤场,并服用了提神醒脑的药剂,但依旧能感觉到那种无孔不入的、令人心烦意乱的絮语感在意识边缘徘徊。
“保持专注,不要理会那些声音,那是深坑泄露的杂音辐射,没有实体威胁,但会干扰判断。”雷克低声提醒,他的声音通过小队加密频道传入每个队员耳中,带着稳定人心的力量。
他们沿着深坑边缘一条被前人踩踏出的、依稀可辨的小径快速通过。四周一片死寂,只有“低语”在脑海中盘旋,以及脚下菌粉被踩压的细微声响。担架上,许未晞似乎对这种精神干扰产生了某种无意识的反应,他的眉头皱得更紧,喉咙里再次发出不安的咕噜声。而陈镜辞……他那几乎平直的脑波监测线上,忽然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小、但频率奇特的波动起伏,仿佛那无处不在的“低语”,与他体内某种东西发生了难以言喻的共鸣或干扰。
突然,走在侧翼负责警戒的一名士兵猛地停下脚步,举起拳头示意停止,同时枪口指向右前方一片被浓重阴影笼罩的石化菌林。
“有动静……不是低语……是实体移动!”士兵压低声音报告,声音紧绷。
雷克立刻示意队伍停下,进入隐蔽状态,担架被小心地放在一处相对凹陷的地面。他端起枪,透过全息瞄准镜仔细观察那片区域。
阴影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蠕动。不是常见的孢子生物,那轮廓更大,更……不规则。隐约能看到暗沉的颜色,以及……反光?像是潮湿的甲壳,或者……某种半融化的、混合了有机物与无机物的东西。
“是深坑边缘常见的‘畸变体’,”雷克认出了目标,语气更加凝重,“受到深坑长期杂音辐射影响,发生不可预测变异的生物或……其他东西。实力不定,但往往带有精神污染或物理畸变攻击。尽量不要惊动它,我们绕过去。”
然而,就在他们准备悄然后撤、改变路线时,那只隐藏在阴影中的“畸变体”,似乎察觉到了他们的存在。它停止了蠕动,然后,以一种与其笨拙外形不符的敏捷速度,猛地从阴影中“弹射”了出来!
那东西看起来像是一只放大了数倍、甲壳扭曲变形、肢体数量异常、部分躯干呈现出半融化胶质态的“巨蝎”,但其头部没有眼睛,只有一张不断开合、流淌着粘稠黑色涎液的圆形口器,口器周围生长着数十条不断舞动的、末端带着微小吸盘的暗紫色触须!它身上散发着浓烈的腐败气息和强烈的精神污染波动,显然是被深坑杂音严重侵蚀的产物。
“开火!”雷克当机立断,在它扑向队伍的瞬间下达了命令!
数道能量光束和实体弹丸同时射向畸变体!然而,那东西的甲壳似乎对能量攻击有相当的抗性,实体弹丸打在它身上,也被那层粘稠的半胶质层缓冲、偏斜,未能造成致命伤害。它发出一声尖利刺耳、仿佛金属刮擦玻璃的嘶鸣,顶着火力,挥动着巨大的、末端如同攻城锤般的螯肢,狠狠砸向离它最近的一名队员!
那名队员反应迅速,一个侧滚躲开,螯肢砸在地面上,溅起大片菌粉和碎石。但畸变体身上那些舞动的暗紫色触须,却如同有生命般骤然伸长,如同鞭子般抽向周围的其他队员和……担架!
“保护伤员!”雷克怒吼,调转枪口,瞄准那些触须射击。其他队员也纷纷集火。触须被能量光束切断数根,喷溅出恶臭的黑色□□,但更多的触须依旧灵活地绕过火力网,眼看就要卷住许未晞所在的担架!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直安静躺在担架上的陈镜辞,那几乎平直的脑波监测线,陡然剧烈地波动起来!与此同时,他身体周围,那些莉亚贴上去的谐律感应贴片,同时爆发出刺目的警告红光!一股混乱、微弱但极其“尖锐”的谐律扰动,以他为中心猛地扩散开!
这股扰动并非攻击,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应激性的“信息释放”或“频率干扰”。它精准地“撞”上了畸变体那些暗紫色触须散发出的精神污染波动!
“唧——!!!”
畸变体发出了比之前更加痛苦和狂乱的嘶鸣!它所有的触须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整个身体的动作都出现了短暂的僵直和紊乱,仿佛内部的某种“控制系统”受到了突如其来的干扰!
队员们虽然不明所以,但战斗本能让他们抓住了这转瞬即逝的机会!数发高爆□□和聚焦能量束趁隙射入了畸变体口器和甲壳的薄弱连接处!
“轰!”
畸变体的头部被炸开一个大洞,恶臭的□□和破碎的组织四处飞溅。它庞大的身躯抽搐着,轰然倒地,不再动弹。
战斗结束得突然。队员们警惕地检查着畸变体的尸体,确认它彻底死亡,同时快速检查自身和伤员情况。幸运的是,除了几名队员被溅射的□□轻微腐蚀了防护服,无人受重伤。
“刚才……那是怎么回事?”一名队员心有余悸地看着陈镜辞的担架,那些谐律感应贴片已经恢复了正常的微弱波动。
莉亚快速检查着监测数据,脸上写满了困惑与震惊:“陈先生……他的脑波和体内谐律场,在刚才那一瞬间出现了极其剧烈但短暂的异常活跃,释放出的谐律扰动……恰好与那个怪物的精神污染频率形成了某种……抵消或干扰?这……这太巧合了,或者说,太不可思议了。他的意识明明……”
雷克看着陈镜辞依旧平静的侧脸,又看了看不远处畸变体那令人作呕的尸体,心中疑云密布,但也升起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希望。或许,这位总是冷静到近乎冷漠的“定义者”,即使在如此境地,其深不可测的能力或特质,也在以某种方式保护着同伴?
“不要深究了,此地不宜久留。”雷克压下心中的波澜,果断下令,“处理痕迹,加快速度,尽快离开深坑影响范围!”
队伍再次出发,这一次,步伐更快。接下来的路程有惊无险,他们成功避开了其他可能的威胁,在体力彻底耗尽之前,终于看到了前方孢子林逐渐稀疏,熟悉的、由旧时代建筑残骸和后来加固材料构成的图书馆据点轮廓,在愈发昏暗的天光下,如同蛰伏的巨兽,静静矗立。
据点瞭望塔上的哨兵早已发现了他们,厚重的合金大门在齿轮的轰鸣声中缓缓打开一道缝隙。明亮的、属于人造光源的温暖光线,从门内倾泻而出,驱散了孢子林永恒的幽紫与昏暗。
当雷克和小队抬着担架,踏过那道散发着机油和旧书气息的门槛,进入图书馆据点相对安全、温暖、干燥的内部时,所有人都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却又因极度的疲惫和后怕而几乎站立不稳。
早已接到消息、等候在门厅的据点医疗主管和老兵们立刻围了上来,小心而迅速地将许未晞和陈镜辞转移到准备好的移动医疗床上。
“直接送地下三层医疗区!启动旧时代谐律医疗单元!通知所有有谐律医疗经验的人集合!快!”医疗主管——一位头发花白、面容严肃的中年女性——语速极快地指挥着,同时亲自检查着两人的状况,眉头越皱越紧。
雷克靠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看着医疗床载着昏迷的两人,在众人的簇拥下迅速消失在通往地下区域的通道深处,直到那扇厚重的气密门缓缓关闭,隔绝了视线。
直到这时,他才真正允许那紧绷到极致的神经稍微松懈一丝,无边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瘫软在地。但他强撑着,对围拢过来的其他据点成员,用尽最后力气,嘶哑而清晰地说道:
“他们回来了。”
“不惜一切代价……救活他们。”
说完,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沿着墙壁缓缓滑落,陷入了深度的、混杂着担忧与解脱的昏睡之中。
图书馆据点地下三层,谐律医疗单元。
这里与据点其他区域的粗犷、拼凑感截然不同。空间广阔,挑高惊人,整体呈纯净的银白色调,墙壁和天花板覆盖着哑光且带有细微能量导流纹路的特殊合金板材,柔和但足够明亮的人造光源从无数隐藏式灯带中均匀洒落,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经过多重过滤后的、带着淡淡臭氧与医用清洁剂混合的冰冷气息,温度与湿度恒定在人体最舒适的范围。这里保留着旧时代“摇篮”哨站时期最尖端医疗设施的框架,尽管许多功能模块已经损坏或缺乏维护,但核心部分在据点技术人员数年的精心维护与有限修复下,依然能够勉强运转。
此刻,单元中央最核心的区域,两座并排的、如同巨大银色卵壳般的旧时代谐律医疗舱正全功率运行着。舱体由高强度透明复合晶体与合金骨架构成,表面流淌着如同活水般不断变幻的淡蓝色能量光纹,发出低沉而稳定的嗡鸣。舱内填充着成分复杂的惰性缓冲凝胶,这种凝胶不仅能支撑伤员身体、均匀分散压力、防止褥疮,更重要的是能够高度渗透性地传递谐律能量与监测信号,同时其本身具有微弱的谐律稳定与生命维持特性。
许未晞和陈镜辞分别躺在两座医疗舱内,身体完全没入淡蓝色的凝胶之中,只有口鼻部位覆盖着透明的呼吸辅助面罩,胸口和头部连接着数十根细如发丝、半透明的生物能量导管与神经感应线路,这些线路汇聚到舱体上方复杂的环形控制枢纽,再连接到周围一圈环绕式的全息监控屏幕与控制台上。
屏幕上的数据流如同瀑布般倾泻,跳动着复杂的波形图、三维能量场模拟、实时生理参数、谐律核心频谱分析……令人眼花缭乱。四名据点内对谐律创伤最有经验的人员——包括医疗主管莫娜医生(那位严肃的中年女性)、一位专精能量净化的老兵哈罗德、一位研究旧时代谐律理论的学者埃利奥特,以及年轻但天赋异禀的医疗兵莉亚——正全神贯注地站在控制台前,面色凝重地监控、分析、并尝试进行干预。
莫娜医生是总指挥,她的手指在全息键盘上飞快敲击,调取着不同的监测视图,声音沉稳但语速极快:“患者甲(许未晞),生命体征依旧在危险阈值边缘徘徊,但得益于医疗舱的全面支持和强效药物,暂时稳定在最低限度的生存线上。外伤已由自动化手术单元进行初步清创、缝合、固定,重点在于其体内谐律紊乱和能量侵蚀。”
她调出一幅不断扭曲、如同风暴中心般的血色能量频谱图。“‘禁绝’谐律核心极度不稳定,处于高度应激和自发防御状态,对外部任何形式的谐律干预都表现出强烈排斥,尤其是对舱体输入的通用稳定能量流。体表残留的暗紫色侵蚀能量虽已基本清除,但已对其谐律运行模式造成了深度干扰和‘路径依赖破坏’。更棘手的是其意识状态——深度昏迷,但底层神经活动显示出一种……非理性的、持续的‘战斗或逃跑’应激模式,这加剧了谐律的不稳定。常规意识安抚手段无效,甚至可能被其‘否定’特性抵消或反噬。”
她切换到另一组数据,是大脑活动的三维成像,显示许未晞的深层脑区持续亮起代表高度警觉和抗拒的红黄色块。“尝试使用最低剂量的、经过‘中性化’处理的谐律共鸣引导,目标是安抚其底层应激,而非压制其谐律。哈罗德,准备‘摇篮曲’协议第七变奏,能量输出控制在0.3个标准单位以下,频率随机化,避免被预测和否定。”
头发灰白、脸上有一道狰狞旧伤的哈罗德点了点头,他粗糙的手指在另一个控制面板上精确地调整着参数。他曾经是议会精锐部队的谐律战地医师,虽然因伤退役,但经验丰富。“明白。但医生,他的‘禁绝’特性太霸道,即便是最低剂量的引导,也可能被视作入侵而激发更强烈的反击。”
“所以需要随机化和‘无害化’包装。”莫娜医生目光锐利,“模拟自然环境中极其微弱的、无意义的谐律背景噪音,尝试融入他的意识底层,潜移默化。这是持久战,不能急。”
她将目光转向陈镜辞那边的监控屏幕,眉头锁得更深。“患者乙(陈镜辞)……情况更复杂,也更危险。”屏幕上的图像令人心悸。代表陈镜辞生命体征的波形虽然同样微弱,但相对平直,然而其谐律核心频谱的显示却是一片令人不安的、不断翻涌变幻的暗紫色混沌,其中偶尔闪过几丝挣扎的银白,如同暴风雨夜海中偶尔被闪电照见的桅杆尖顶,瞬间又被黑暗吞没。
“外来侵蚀谐律已深度渗透其谐律核心与意识海,正在进行结构性的覆盖与改写。其本身的‘定义’谐律几乎被完全压制或‘融合’,活性极低。”莫娜的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无力感,“更麻烦的是,这种侵蚀具有高度的‘智能性’和‘排他性’,它不仅抗拒我们的净化尝试,甚至能主动干扰和扭曲我们发出的诊断与治疗谐律波,反馈回错误或混乱的数据。”
学者埃利奥特推了推眼镜,他专攻旧时代的谐律理论与技术,此刻正紧张地分析着侵蚀能量的结构模型。“这种暗紫色谐律……其基础构成异常复杂,我检测到了至少三种不同本源谐律(暗金、银白、血色)被强行融合的痕迹,但融合方式……极其扭曲且不稳定,充满了人为的暴力干涉和悖论逻辑。它不像自然产生的污染,更像是一种……‘人工合成’的、带有特定目的的‘侵略性谐律武器’。它针对陈先生的‘定义’谐律特性,似乎有某种预设的‘侵蚀路径’和‘覆盖模版’。”
“能逆向解析出侵蚀逻辑或找到弱点吗?”莫娜问。
“非常困难。”埃利奥特摇头,“它的结构在不断自我调整和加密,似乎在适应陈先生的抵抗(虽然微弱)和我们的干预。我需要更多时间和更精细的扫描数据,但以我们现有的设备解析能力……可能需要数周甚至数月,而患者的状态恐怕……”他没有说下去。
“不能等。”莫娜果断道,“尝试多频段、低强度的谐律脉冲干扰,目标不是净化,而是制造微小的、局部的‘逻辑冲突’或‘信息过载’,看是否能干扰侵蚀进程的连贯性,为陈先生自身的意识或残存谐律争取一丝喘息或重组的机会。莉亚,你配合埃利奥特先生,精确控制脉冲的波形和注入点,避开关键的生理功能区。”
“是!”莉亚应道,虽然年轻,但她对谐律医疗设备有种天生的亲和力,操作起来得心应手。
治疗在紧张而压抑的气氛中进行着。医疗舱低沉的嗡鸣是背景音,混合着控制台轻微的提示音和操作者偶尔的低语。淡蓝色的凝胶中,许未晞的身体依旧紧绷,即便在昏迷中,眉心的川字纹和紧抿的嘴唇依旧透出一股不屈的凶悍。陈镜辞则如同精致的瓷器人偶,安静得可怕,只有监测屏幕上那不断变幻的暗紫色混沌和偶尔跳动的异常参数,显示着其体内正在进行的、无声而凶险的战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对许未晞的“摇篮曲”引导起初似乎毫无作用,甚至几次引发了监测数据的微小波动,显示出其潜意识的排斥。但哈罗德耐心地调整着频率和强度,如同最高明的调音师,寻找着那几乎不存在的、能够被接受的“杂音”。渐渐地,许未晞部分肌肉的紧绷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松弛迹象,狂乱的血色能量频谱图虽然依旧不稳定,但其波峰和波谷的极端值出现频率,似乎有了一点点降低的趋势。这变化微乎其微,却让莫娜和哈罗德眼中燃起一丝希望。
而对陈镜辞的谐律脉冲干扰,则如同在雷区中排雷,危险而收效甚微。每一次脉冲注入,都会引起侵蚀能量场的剧烈反应和反制,监测数据狂跳,陈镜辞的生命体征也会出现短暂的波动。但偶尔,在极其精妙的时机和点位注入脉冲后,那片暗紫色混沌中,挣扎的银白光芒闪现的频率和持续时间,似乎会延长那么极其短暂的一瞬。仿佛侵蚀进程的“注意力”被短暂地吸引或干扰了,让被压制的“定义”核心得到了一个转瞬即逝的“呼吸”机会。
然而,就在医疗团队全神贯注于技术层面的对抗时,在医疗舱那高度隔绝、充满惰性凝胶和精密谐律场的内部,在许未晞和陈镜辞各自沉寂的意识最深处,一些超出仪器监测范围、更加微妙的变化,正在悄然发生。
许未晞的意识海,依旧是一片充斥着狂暴“否定”意志与无边黑暗痛苦的混沌深渊。但哈罗德那持续不断的、随机化的微弱谐律“杂音”引导,如同投入深渊的、无数颗微小的、性质各异的“石子”。这些“石子”大部分瞬间就被黑暗吞噬或“否定”掉,但总有那么极少数,由于其频率或性质的极其偶然的“无害性”或“不可预测性”,在落入意识深海的瞬间,没有立刻引发强烈的排斥反应。
这些侥幸存留的“石子”——或许是一段模拟遥远星尘辐射的极低频波动,或许是一丝模拟植物生长的、极其缓慢温和的生命韵律——它们本身没有意义,不带有任何强制性的“安抚”或“控制”意图。它们只是存在着,如同尘埃漂浮在黑暗的房间里。
然而,在许未晞那被极致痛苦和战斗应激占据的意识背景下,这些极其微弱、极其“中性”的“异物”存在,本身就在无意识层面形成了一种新的、微小的“参照系”。它们与周围的黑暗和痛苦不同,它们不带来新的痛苦,也不试图改变什么,只是静静地、无害地“待在那里”。
这种“存在”本身,对于一直处于高度紧张、对外界一切刺激都准备“否定”和“反击”的意识状态而言,是一种极其陌生的体验。许未晞意识深层的“否定”本能,最初对这些“石子”是漠视的,因为它们太弱,太“无害”,构不成威胁。但随着“石子”数量的极其缓慢累积(虽然绝大部分被否定,但基数很大),这种漠视,渐渐产生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习惯性”。
就好像一个人在极度嘈杂的环境中待久了,突然加入一种极其微弱但持续的背景白噪音,起初会被忽略,但时间长了,这白噪音本身会成为环境的一部分,甚至可能因其“恒定”和“无害”,反而让主体对原来那些尖锐的、充满恶意的噪音产生了一丝微弱的对比感。
这种“习惯性”和微弱的“对比感”,虽然不足以唤醒许未晞的意识,却极其微弱地……“稀释”了他意识深海中那种绝对的、单一的“痛苦-否定”反馈循环的浓度。就像在浓墨中滴入一滴清水,虽然无法改变墨的颜色,却让墨的粘稠度发生了一丝几乎无法测量的变化。
与此同时,在陈镜辞那被暗紫色侵蚀潮水疯狂冲刷、核心认知“蜷缩”于逻辑堡垒进行绝望防御的意识世界,情况则更加诡异。埃利奥特和莉亚精心控制的、旨在制造逻辑冲突的谐律脉冲干扰,虽然大部分被侵蚀能量场抵抗或扭曲,但总有极少部分,因其精准的时机和点位,成功地“渗透”到了侵蚀进程与陈镜辞防御机制交锋的最前沿。
这些脉冲本身携带的信息是混乱的、旨在制造干扰的。但当它们触及那个由侵蚀能量、陈镜辞防御机制、以及之前与许未晞意识残余互动产生的畸变信息共同构成的、复杂而混乱的战场时,却如同投入复杂化学反应的催化剂,引发了难以预料的次级反应。
有些脉冲无意间“加强”了那个因畸变信息而产生的、卡在侵蚀齿轮中的微小“逻辑悖论环”,让其“卡顿”效应略微延长了一瞬。有些脉冲则被陈镜辞那疯狂进行信息拆解和隐藏的防御机制“捕捉”到,虽然无法理解,却被本能地当作新的、来自外部的“混乱数据样本”,纳入了它那近乎崩溃的“信息处理”流程中,进一步加剧了其内部的复杂性和混乱度,但也……在某种程度上,为其提供了更多的、对抗格式化进程的“混乱素材”或“干扰源”。
更微妙的是,由于两人并排躺在相邻的医疗舱中,医疗舱本身又处于同一个高度谐律控制的环境下,尽管有舱体隔离和凝胶缓冲,两人体内那极其微弱、极其不稳定、且性质各异的谐律残余波动(许未晞的躁动“禁绝”,陈镜辞的挣扎“定义/畸变信息”),以及医疗团队施加的外部干预谐律场,在这个封闭的、能量高度可控的空间内,不可避免地会产生极其微弱、极其复杂的相互渗透和干涉。
这种干涉在物理层面几乎无法探测,在意识层面更是混沌无序。但或许是因为两人之间曾多次产生“和弦”共鸣(尽管最后是被强行扭曲的),或许是因为他们在硫磺地绝境中意识底层曾有过那些难以言喻的微弱互动,在这高度“纯净”和“受控”的医疗环境下,这种外部的、无意识的谐律场干涉,竟像是一面无形的、模糊的镜子,极其微弱地“反射”或“折射”着两人意识深处正在发生的、各自不同的变化。
许未晞意识中那因“习惯性”而产生的、对痛苦背景的微弱“稀释感”,通过这种难以言喻的场干涉,仿佛有一丝极其淡薄的、几乎不存在的“涟漪”,触及了陈镜辞意识战场那极度混乱的边缘。
而陈镜辞意识防御中,因纳入更多“混乱数据样本”而产生的、更加癫狂但也更顽强的“信息挣扎”态势,也仿佛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充满杂音的“回响”,反馈到了许未晞那逐渐“习惯”了中性杂音的意识黑暗里。
这两者之间,并没有形成有意义的“交流”或“共鸣”。它们就像是两个分别在不同频率上、以不同方式轻微振动的音叉,被放在同一个安静的房间里。它们的振动本身互不干扰,各自独立,但它们的振动所激起的、极其微弱的空气波动,却在这个封闭空间里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叠加和干涉。
这种叠加和干涉的结果,并非悦耳的和弦,而是更加混沌、更加难以定义的“环境底噪”。然而,正是这新增的、源自彼此存在本身的“底噪”,极其微弱地……改变了两者各自意识环境的“构成”。
对许未晞而言,这“底噪”像是给那片开始习惯中性杂音的黑暗,又加入了一丝极其微弱、但“性质不同”的扰动——这扰动不像医疗舱的引导那样刻意“无害”,它带着一种冰冷的、混乱的、仿佛在疯狂计算着什么的感觉,这感觉与他自身的狂暴痛苦截然不同,却奇异地……没有引发他强烈的“否定”反应,反而让他那刚刚开始“稀释”的痛苦背景,似乎又多了一点点难以言喻的“复杂性”或……“参照物”?
对陈镜辞而言,这“底噪”则像是在那疯狂的信息战场边缘,飘入了一丝极其微弱、但充满蛮横“存在感”的杂音。这杂音不讲逻辑,不参与信息战,只是单纯地、顽固地“在那里响着”,如同战场边缘一个对厮杀漠不关心、只是自顾自敲着破铁罐的疯子。这杂音本身毫无意义,但它那纯粹的、不容忽视的“存在”,却似乎极其微弱地……干扰了侵蚀进程那试图“覆盖一切、格式化一切”的绝对统御感,仿佛在提醒着,这片意识领域里,除了侵蚀与防御,还有其他性质的“东西”存在。
所有这些发生在意识最底层、最微观层面的变化,缓慢、随机、效率低得令人绝望,且完全无法被外部的精密仪器捕捉和解读。对于两人危在旦夕的伤势和体内凶险的能量侵蚀而言,这点变化似乎毫无意义。
但变化本身,就是变量。
在绝对死寂的黑暗与格式化进程中,任何一丝新的“扰动”,无论多么微弱,多么怪异,都可能像第一块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引发无法预测的连锁反应——前提是,他们能撑到那个反应发生的时候。
医疗舱外,莫娜医生看着屏幕上依旧不容乐观但暂时没有进一步恶化的数据,轻轻呼出一口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维持当前方案,持续监测。每两小时进行一次全面评估。”她下达指令,声音带着疲惫,“我们需要更多的数据,也需要……一点运气。”
哈罗德、埃利奥特和莉亚点头应下,目光重新聚焦到屏幕上那代表着两个顽强生命与未知侵蚀搏杀的、不断跳动的光点与波纹上。
时间,在医疗舱低沉的嗡鸣与屏幕数据的无声流淌中,继续前行。希望渺茫如风中残烛,但至少,在这图书馆据点地下深处的银色堡垒里,战斗仍在继续,生命仍在以最微弱的方式,对抗着湮灭与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