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略失败的一百种死法》照花影

34、是她一厢情愿的臆念

　　求饶的声音屡次被掐断，无用的眼泪掉如珠串。

　　离了原生土壤的秋草，无人怜惜，无人关照，在异国他乡迷茫地飘摇，再俯低身姿，卑微地寻求活路，仍然会被地头蛇视作挡道，命猛烈的风扑杀撕咬。

　　悲惨的境遇叫苍天也看不过眼，看似无论如何都突破不了的绝境，裂开一线生机。

　　也仅仅是一线。

　　是假装泄露了的微光，实际将人拖向更深渊底的绝望。

　　它、他的名字，叫做织田作之助。

　　织田作之助于世初淳而言，是什么样的存在。
　　不去想就假装不思量，回避开误以为没惦念。

　　倘若拥有与轮回相关的记忆，大抵能坦率地解答这个问题。

　　织田作之助是绚烂的火焰，温暖、炽热，端直又板正。一经接触，必当会灼烧她这样随处可见，谁来也能踩一脚的卑微草芥，只余下斑斑点点的灰烬，在指尖燎着，残留足以慰藉的温度。

　　纵引火烧身，仍甘之如饴。

　　他是春日的朝阳、夏夜的萤火、秋季的红枫、冬月的壁炉，看见了心怀期许，剥离则困苦难当。

　　织田作之助不是符合幼女年纪，就收养世初淳的森鸥外。

　　不会顶着医生的名头，把收养的孩子折腾到精、气、神全方面崩坏，让怕疼不想受伤的世初淳，一有机会就自绝于世，又用高超的医术强留人于世。

　　彼时，武装侦探社和港口黑手党还未来得及爆发冲突，未来两大组织的首领森鸥外、福泽谕吉于高台之上展开决斗。

　　武装侦探社的江户川乱步，向同森鸥外共事的与谢野晶子，发出入社邀约。
　　世初淳觅得良机，一头撞死在与抚养人火拼的武装侦探社社长福泽谕吉剑下。

　　为济世执刃，来不及收剑，误杀无辜者的福泽谕吉是什么表情？无尽轮回里抚养着她，同样折磨了她许多次的森鸥外，是什么表情？
　　被灰暗吞噬的伤亡者全部不知悉。

　　唯有森鸥外的人形异能力爱丽丝惊慌失措的呼喊声高高扬起，听在意识模糊的人耳里分外遥远。

　　至此，稍稍固化的轮回如期挣动出些许变量。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的偏差，让正准备金盆洗手的杀手持着伞，邂逅了流浪异乡，年龄变得更小的女孩。
　　红发青年举着的伞倾向了世初淳，宽厚的大手穿过纬纱状的雨幕，在一次次轮回里坚定地伸向了她，“要和我回家吗？”

　　蹲在便利店门口的孩子，抬起下颌，冰凉的雨丝拍打在她的脸上，不是没有迟疑。

　　他始终诚恳地投以注视，给予一百二十分的等待，耐心又从容，从不蓄意逼迫。她的手犹犹豫豫地搭在他干燥的手心上，指腹和掌心交叠，迸发出难以忽略的热度，很难不让人眷顾。

　　从此之后，一颗跃跃欲试，又屡被挫败的心也不由自主地倒向这个人，直至喜爱的天平彻底倾倒五角大厦。

　　千条万缕的雨线纺织出织田作之助与世初淳两个人的因缘，酝酿着算计与阴谋的大火，焚毁了本该幸福圆满的一家七口的未来。

　　纵使有再多的眼泪，也会被炸弹瞬间产生的高温气流蒸发掉的吧。

　　倘使强行给生命赋予意义，要求其为世人展现抗争命运，宣扬价值的主题曲，表演出顽强不息、百折不屈的精神，那这一场场走到山穷水尽的末路，推倒重来，重启一千遍、一万遍、一亿遍……

　　屡战屡败的旅人，还能继续以上的结论吗？

　　手无缚鸡之力的穷书生，难道一朝重生就能骑马上阵，力挑敌国威风凛凛的大将军？被清空记忆的异世人，莫非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读档亿万次，就能突破命定的死局？

　　世初淳挣不脱命运的桎梏，解不开死亡的纠葛，更撕不烂这从上到下将她和织田作之助网住了，网得结结实实、动弹不得的坚固樊笼。

　　她的奋力顽抗，挨不住歹徒的一击，奔走求救，只会陷入被人猜忌利用的死局，她对织田作之助的死无能为力，想向森鸥外挥刀亦换来了失败的结果。

　　一个将死之人，一个易死之人，两人阴差阳错地组合在一起，形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

　　仿若连接他们二人之间的红线，自编织伊始就题写着孽缘二字。

　　有缘无分，情难消遣。

　　不知第几次被活生生烧成焦尸的世初淳，从自家卧室惊醒。

　　太宰治、芥川龙之介尚未归家，坂口先生也没有上门拜访。织田作之助看电视机累了，躺在沙发上睡起了觉。

　　屋外穿梭着细细密密的白线，织就一副迷迷蒙蒙的气象。

　　森鸥外不喜欢下雨天。世初淳喜欢。

　　打穿越前就喜欢。

　　微风细雨，走在路上淋雨的行人会比较凄惨，躲在屋舍里，听着外边的雨声淅淅沥沥，人会由衷地感到心情舒畅，从中获得久违的平静安和。

　　心中的郁结不快，顺着淅零淅留的无根水宣泄开。积蓄的阴郁、难过、惶恐、不安，通通离自己而去。

　　穿越后，世初淳喜欢下雨天。

　　因为空气中发散的泥土潮湿的气息，被打落的花瓣洋洋洒洒地落了一地。

　　因为有人赋予了弥天大雨另外一层含义，是和织田作之助初见的天气。

　　纵然二人相遇的时分，更改到天公都不开眼的阴天，千里乌云也要因他的热情散开，交织出压下三月春光的明媚；更改到冰封大地的雪天，小小的、一片片的雪花落入掌心，会焕发出足以抚慰人心的温暖。

　　便是震耳欲聋的雷暴天气，威厉的轰鸣声也会为两人悲哀的际遇，演奏出一曲荡气回肠的交响乐。

　　所谓偏爱，莫过于此。

　　世初淳很难分辨清楚，究竟是喜欢下雨天，还是喜欢雨天来接自己的那个人。

　　或者二者压根没什么区别。爱屋及乌，推己及人。每一科雨露都折射着心仪的光芒。

　　拾阶而上的雨水，轻轻叩响门扉。湿滑的青苔沾着泥土，印着一个个深深浅浅的脚印。

　　水滴落在积攒而成的一块小水洼内，漾出一圈圈透明的涟漪。青青的绿叶在雨珠子的浇灌下，抽出象征着早春的新芽。

　　每片新叶嫩得快要掐出饱满的汁水，每道溪流清澈得手掬尤可照面。

　　她期望的、等候的人，会穿越雨丝的罅隙，来并盛中学接她。

　　世初淳喜欢织田作之助老实本分地在学校门口立候，应付着强拉他聊天的家长、老人家们，喜欢他手里提着备用的雨衣，站在原地翘首以盼的模样，喜欢他把书包连同她本人一起包起来，揽进罩着他们两人都不嫌挤的大衣下，抱着。

　　他的所作所为，点点滴滴，她喜欢得不得了。

　　世界上真的有人能够阻挡织田作之助的魅力，而不是像她一样，明知前方山重水复疑无路，仍义无反顾地跳进名为他的熔浆里。

　　自此碎骨焚身烬烈灰，光呼吸着就能体会到灼热的钝痛。

　　真奇怪，明明这个人和自己的审美大相径庭，偏偏瞧着瞧着，入了心底，以至于织田作之助就是面无表情地发着呆，她也能闲暇地托着下巴看好半天都不觉乏味。

　　收养她，为她提供了庇护之所的男人，世初淳看着，看着，不由得心有戚戚，浅浅地蹙起了眉头。

　　为什么要发觉自己的情感？为什么要直面这份不当有的感情？

　　藏起来，埋下去，让谁也看不到，见不得，好呛声别人揭露的半点迹象皆是捕风捉影。

　　只要蒙上双眼，闭合唇齿，日久天长，连隐匿在胸骨内的心都能蒙骗过关。

　　如此，就不会有澎湃的心绪不再收归自己掌控的慌张，也不会对迎面而来的惨烈厄运生出不可遏制的悲观。

　　五内充盈着一股淡淡的悲凉，世初淳俯视着陷在睡梦中的红发青年，宛若看到了可悲的命运向自己接近。

　　她的手指点着织田作之助额头，二指并起，拨开他额前散乱的碎发，“有你，我愿意接受这个世界是真实存在。”

　　连同那些挥之不去的梦魇、疼痛与伤害……

　　所以，希望你能好好地活着。

　　世初淳的理智告诫着自己后退，情感却不由自主地靠近。

　　酸涩的鼻尖发着抖，带动摇摇欲坠的视线。明知织田作之助心无防备地进入睡眠，她仍然忍不住颤着手，遮住他的眼睛。

　　人俯下身去，一滴晶莹的泪珠就着她的姿势滑落，代替少女亲吻红发青年的下巴。

　　险象环生的梦境，作附骨之疽如影随形。

　　各种死无全尸的死法凑了个大满贯，以为已经是尽头了的世初淳，终有一日，看到了最意想不到的人。

　　收养她，呵护她，供她上学，三番五次为她遮风挡雨的织田作之助。不再缺席。

　　被梦里单方面素不相识的织田作之助虐杀一次的杀伤力，远远超过千百次来自太宰治、中原中也、芥川龙之介，或者港口黑手党旗下的黑蜥蜴团体的肆意消杀。

　　甚至比他们的全部人的折煞累积起来，都更加令人痛彻心扉。

　　是何等的激烈，刻骨铭心地反馈到了现实。

　　猛烈地从床上弹坐起，心理层面骤然增加的负荷，引发了身体方面的不适。仿若五藏六府被活生生地剖开了，由幕后黑手一片片撕裂成条，扔在脚底碾成泥巴状。

　　冷酷杀手不知爱恨，惊醒的梦中人尤感悲切。

　　警示着自己必须记下来的世初淳，慌乱地摸向压在枕头下的工具。抖动的蓝笔翻开笔记本空白的页面，笔尖抬起，眼泪抢先一步掉下。

　　在那保留着梦境记忆的寥寥数秒，说不清楚是被人残忍地杀死了的惊惧多些，还是见到动手对象是熟悉的织田作之助时，滋生的悲哀多些。

　　好在她很快就忘了，只有手止不住地发颤。

　　本子上匆促写下的扭曲字迹无心地提点，书稿前歪歪斜斜的织田两个字沾到水渍，晕开了一个圆点。像所有的美好享受，都是她一厢情愿的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