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星》黎焱

26、番外三

　　我叫江霰，是母亲从孤儿院领养的孩子。
　　当初见到母亲的时候，我正因为一块糖饼和福利院的孩子打得不可开交。那是每人每个星期只有一块的零食，比我们大两岁的孩子吃得快，就要来抢我们的。因为我凶，她没抢到，就要去抢我朋友的。那是我的朋友，不是她能欺负的，我就薅着他的领子跟他厮打，虽然我没占到什么便宜，但他也没讨到好。
　　据余阿姨说，母亲就是因为我打架够狠，而且初衷是为了保护朋友才选择的我。
　　我的母亲叫周星辰，她是个很厉害的商人，把我当亲生女儿，给我最优渥的生活，让我接受最顶尖的教育，同时也让我享受自由，养成洒脱的性子。其实很多时候，我能感受到，母亲她好像在通过我寻找着什么人的影子。
　　小时候我不懂事，看见别的小孩都有一个父亲和一个母亲，就会问母亲，我的爸爸去哪里了呢？可母亲总是讳莫如深。后来余阿姨对我说，我和别的孩子不一样，我有两个母亲，可是我的另一个母亲从来都没有来看过我。
　　我没有见过那位母亲，只是曾经在母亲的书房看见过她和另一个女人的合照，后来也知道了，那就是我素未谋面的第二个母亲。

　　而今天，身为宛星科技公司新任董事长的我要去参加母亲的葬礼了。
　　母亲的一生辉煌而又灿烂，十八岁孤身一人出国留学，二十四岁就创办了第一家科技公司，在后来的几十年里，商业版图不断扩大，到她去世为止，生意已经涉及生物科技、房地产开发、建材、医疗器械等多个领域，名下的宛星科技更是行业内的龙头企业。
　　在外人眼里，她是个叱咤商界的女强人，几乎每一个生意伙伴都对这个威名赫赫的强者心生畏惧，但我知道，母亲她也是一个普通女人，会有喜怒哀乐，会在堆满玩具的房间里逗我玩，偶尔会露出不合年纪的倔强。
　　母亲有个怪癖，她喜欢留头发，在每年六月九号这天找理发师修剪成齐肩的学生妹发型，然后把自己打扮成高中生的模样，一个人开车带着一堆做甜品和咖啡的工具出去。等到六月十号早上回来的时候，就又变成了中分短发，和往常一样处理工作。

　　少年人总是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十七岁那年，我曾经偷偷跟踪过母亲。
　　母亲开着车来到一条商业街，停在一家名叫Arco-baleno的西餐厅门口。她抱着那一箱子厨具和材料，脸上洋溢着笑容，迈着少女般欢快的步伐跑进店里，旁若无人的开始摆弄自己带来的东西。
　　店里的员工似乎习惯了母亲的举动，熟练的换上‘closed’门牌，关闭窗帘，识趣的全部退到门外，也隔绝了我偷窥的视线。
　　“又来了。”
　　“对啊，都多少年了。”
　　“每次都自言自语的像个精神病似的。”
　　“多大岁数的人了，还穿高中生的校服。”
　　“我听她每次都念念叨叨的，一会儿管自己叫星星，一会儿管自己叫宛宛，你们说她不会真有什么毛病吧？”
　　“谁知道呢，给钱就行。”
　　“就是，权当多一晚上假期，还有钱拿。”
　　听着服务员们议论母亲的污言秽语，我很想冲上去揍他们一顿，可为了不惹事生非被母亲发现行踪，我还是忍了。
　　视线受阻，可这难不倒我。我观察了一下四周的布局，悄悄摸到后门，顺着水管爬上了二楼，从窗口翻下去，像猫一样潜到一楼。
　　大厅里静悄悄的，只有咖啡间的门缝里隐隐约约透出些光亮，还传来女人说话的声音。
　　“蒸汽头放到奶的中心位置，让牛奶淹没半个蒸汽头，缸底向左斜，留出1厘米空间，开始进气。宛宛你看，牛奶漩涡！”
　　“很好，这个时候保持不动，让它持续进气，这个漩涡就是为了分割大气泡的，咱们要让上面的大气泡卷到里边分割消失掉，这样就会形成绵密气泡，这时候可以感受一下温度，轻微烫手就可以关气了。”
　　“呀！好烫。”
　　“把手给我，我给你吹吹。”
　　“嘻嘻，我骗你的。”
　　“没事，我喜欢被你骗。”
　　“油嘴滑舌的，咱们继续吧。”
　　“看好喽，倒上浓缩咖啡，右斜咖啡杯，细水流注入奶泡，融合到百分之五十左右，注意看颜色变化哦，对准这个位置持续往外倒奶，然后拉高收尾。”
　　“哇！太棒了！”
　　咖啡间里沉寂片刻，又传出了声音。
　　“我要吃焦糖布丁。”
　　“好，给你做。”
　　木门吱呀作响，紧接着，母亲走了出来，我赶紧躲进楼梯拐角隐藏身形，生怕被母亲发现。
　　母亲走到操作台前，把带来的食材一字排开，熟练的挑拣分类，紧接着咳嗽两声，压低声音，让嗓音听起来低沉一些，像是另一个人的声音：“我去准备白糖，你去分离六个蛋清和蛋黄好不好？”
　　母亲调换了一个位置，嗓音恢复正常：“不要，我不会，你教我。”
　　母亲又小跑着回到原位：“好好好，我的小公主。”
　　“白糖多放一点，我喜欢吃甜一点的。”
　　“那可不行，糖吃太多会得糖尿病的，一顿饱和顿顿饱你自己选一个吧。”
　　“你不爱我了，我要哭，嘤嘤嘤。”
　　“好好好，说好了，就这一次啊。”
　　“行了行了，快放吧。”
　　母亲脸上满是甜蜜幸福的微笑，像个在玩过家家的孩子，一个人扮演着所有的角色。
　　我就这样看着忙碌的母亲，一直脚步不停、乐此不疲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直到夜里十一点，街道已经变得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我似乎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母亲好像累了，靠在椅子上，对着空气自言自语。
　　“宛宛，我要忘记你，这是最后一次了。”
　　“你说我去找你好不好？”
　　“不行，我还不能去见你，我还有江霰要养。你知道吗？她可像你了，一样的纤细高挑、一样的洒脱活泼、一样的喜欢文史、一样的是校篮球队队长，她还说，以后要去当律师，用公理维护正义，她真的跟你好像啊！”
　　“我真的好想你啊！”
　　这一刻，她好像不是那个在商场上叱诧风云的女强人，她好像失去了一切的光环加持，变成了一个普通女人，身边有个爱她的伴侣陪着。

　　后来我研究生毕业的时候，这家餐厅所在的商业街要拆除改造了。我听余阿姨说，母亲托了不少关系把这条街买了下来，所有的商铺都翻新重建了，唯独这间餐厅没有动过。
　　再后来，母亲年纪大了，脸上满是岁月留下的痕迹，再厚的脂粉都掩盖不住面颊上的沟壑，她不在穿那件已经洗到褪色的蓝白校服，只是还每年都保持着留头发和剪头发的习惯。那家餐厅早就已经破旧不堪，或许是母亲厌倦了每年过家家的游戏，或许是她年纪大了不愿意再折腾，她把这家店改成了影楼，一家只对自己开放的影楼。
　　我曾经悄悄去看过，一楼正对大门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巨型少女海报。海报上的少女笑容明媚，面色白净，双眼中泛着星光，身上是简单的蓝白校服，手里还抱着一个篮球，青春的气息扑面而来。
　　墙上全部都是这个少女的照片，各种角度、各式造型、各样表情的都有，这就像是一个巨大的个人摄影展。
　　我曾经在母亲的书房里见过这个少女的照片，有证件照、随意抓拍的生活照、甚至还有她和母亲接吻的照片。
　　照片里的少女大多数的时候穿着蓝白色的校服，脚上是一双看起来有些旧的黑色运动鞋，笑起来眉眼弯弯，眼含星辰，明媚至极。有时会穿着服务员的衬衣衬裤配黑色马甲，身形瘦削高挑，手里端着盘子或是拿着咖啡杯，对着镜头露出八颗牙齿。
　　母亲从来不会跟我讲述当年的事情，有次问得太多，她罕见的对我发了火。后来，我就换了提问对象，但是每一次我去问余阿姨，她也是含糊其辞，只是偶尔透露两句。这些年，靠着她嘴缝里透出的两句话，我逐渐拼凑出一个模糊的爱情故事，但这并不能满足我。
　　每每看着这些照片，我似乎都能想象到母亲当年是如何与她的爱人携手漫步在树荫之下，是怎样一起在那间狭窄的咖啡间嬉笑着学习咖啡制作，又是怎样在月光下相拥和接吻。
　　她们一定很相爱。
　　那她们又为什么会分开呢？
　　这个困惑深埋在我的心底很多很多年，久到我也有了想要白头偕老的爱人，有了自己的孩子。

　　我在母亲的葬礼上回顾了她的一生。
　　母亲的一生是光辉灿烂的，她的名字会被业界称颂，她的事业也有得力的继承人守护，她是纵横商场的女王，也是细心温柔的好妈妈。
　　但我知道，她的一生也是有很多遗憾的。比如那个只存在于家里人年夜饭桌上、被妈妈以肇事逃逸罪亲手送进监狱的外公，不理解母亲的行为、多年不曾来往的外婆。而最大的遗憾，莫过于那位永远存在于回忆里的神秘爱人。
　　殡仪馆的纪念堂里按母亲临终前的的要求，摆满了纯洁的白玫瑰，花团锦簇的遗像上是母亲慈祥的面孔。
　　照片是母亲提前选好的，她已经很多年不拍照片了，费尽心力心里挑出来的一张面带笑容的，也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模样了。
　　花海里温柔的面孔把我的思绪带回她临终前的那个夜晚。
　　橘黄色的柔和灯光照在母亲苍白的面容上，柔和了她的五官，她的唇角上是我多年未见的微笑，瘦弱的身躯轻轻的靠在我的肩膀上，用我快听不清的声调呢喃着她留给人世间的最后一段话。
　　“江霰…我的孩子…谢谢你…是你给了我活下去的希望…那年，你就那么…突然的闯进我的视线…我很对不起你…一直想从你身上…找她的影子…你长大了…长成了她最希望的样子…善良…勇敢…活泼…正义…我的好孩子…你要一直好好的…幸福的生活下去…我死之后…把我埋在…埋在南山公墓…埋在…她的旁边…我早就买好墓地了…早就想去找她了……”

　　母亲的遗物很多，似乎又很少。
　　她走之前就已经把自己的财产做好了分割，除了留给我的部分，其余的都平均分给了胃癌研究所和红十字会慈善基金会。
　　她留下的东西，都被装在一个半米长的雕花木箱子里。
　　几本似乎稍微力气大一点就能碾碎纸张的笔记本，一堆泛黄的老照片，一副九大行星的模型，似乎是矿石做的。
　　母亲下葬后的那天晚上，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内心有一个声音告诉我，我困惑多年的问题，似乎就要有答案了。
　　从那几本破旧不堪的日记本里，我获悉了一个为父报仇的女孩十年的心路历程，也深深的被她的坚持和勇敢所折服。在最后两本日记里，我了解了母亲和她的爱人从相识到相恋再到分离的来龙去脉，看到最后，泪水已经在我的眼眶里打转，差一点就要落到本子上。
　　那堆本子的下面，还压着一个小盒子，里面是一份医院开具的诊断书。诊断书的主人名叫江流宛，所患病症是胃癌。
　　我终于知道了一切。
　　母亲和她的爱人在错误的时间里遇到了对的人，又因为血海深仇的阻隔，彼此错过。
　　现实不会像电视剧和小说里那样，主人公错过了还能在不久的将来破镜重圆，很多时候你都无法意识到，这一次的分别，就是你们这辈子见到的最后一面了。
　　母亲的一生是不断拥有的一生，她靠拼搏拥有了常人无法企及的财富和地位，因为一次偶然遇见了我，收获了一个孩子。
　　母亲的一生也是不断失去的一生，她失去了自己的父亲和母亲，错过了自己的爱人。
　　母亲死后，我第一次亲吻她的照片，似乎也感受到了母亲日记里说的：我无法再与你对话，无法再触碰你温热的脸颊，只能看着照片里曾经的你，黯然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