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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传说 ...

  •   古老的小镇上流传着这样一则传说:每到夏日时分,荒废的访岁园的夏苑里便会传出阵阵如水晶风铃轻响的女声,一声一声,唤着“真莲”。

      夏日的夜,星星分外明亮,蛙叫虫鸣好不热闹——访岁园的夏苑自然也不例外。

      朋友都问,这园子太诡异,且又荒废,为何他要买,甚至还只身住下。何况他花了重金,却只买下了四苑之一的夏苑而已。

      其实他并不是特别喜欢这园子,只是那日路过时,从夏苑飘出的淡淡的莲花清香,莫名的令人怀念,不知不觉,就执着了起来。用义父的话说,这叫“有缘”。况且访岁园并没有像众人所说的荒废,至少夏苑没有,亭台楼阁、小桥流水,一切是那么井然有序——只有主人怪了点罢了。

      传言说,凡是进入访岁园的人总会在原地打转、无法深入,镇民们都说是鬼怪作祟,他却不甚在意。自幼跟在义父身边,妖魔鬼怪见得多了,早已失了恐惧的心情。他只怕扰了对方的清净,毕竟,他是外来者。

      男人擦着打火石,火光一跳,燃上灯心,将室内映成橘黄一片。他从书架上抽了几本书,坐到案前一页一页仔细翻阅。太过专注于书本,使他忽略了渐弱的灯光,直到一声清亮中带着稚嫩的声音响起,才惊觉时光的流逝。

      “你又在看书了,天渊先生。这样不好哦,光线这么暗,会伤眼睛的!”

      原先关着的窗户不知何时敞开了,突如其来的夜风袭向烛火,几乎将它吹灭,风夹着浓郁的莲花香气,吹起几缕细柔的发丝,为室内带来一阵清凉。

      发丝的主人有着明朗的笑容,大喇喇地坐在窗台上,悠闲地晃着两只脚丫子,粉嫩的脸颊上两颗乌黑的眼珠滴溜溜直转,可爱得让人直想搂进怀里。

      穆天渊对眼前不速之客的出现没有丝毫惊讶,他从容地拨了拨快燃尽的灯芯,一边训诫道:“别闹,真莲!”

      “我什么都没做呀,先生!”介于少年与少女之间的清秀脸庞似笑非笑,来人甩甩衣袖,说得好不无辜,眼里却闪着恶作剧的光芒。

      屋内的光影明显地晃动起来,穆天渊连忙抬手护住烛火,语气无奈却也纵容:“好啦,别玩了真莲,我不看就是了!”

      得逞的笑容在略带稚气的脸上泛开,真莲轻巧地跃下窗台跺步到书案前,拉了张椅子在他对面坐下,随意得如在自家。双手支着下巴,看眼前的男人妥协地合上书本,瞥见那书的首页用草书龙飞凤舞地写着三个大字——五行志。

      他撇撇嘴:“先生,为什么你总是在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书呢?”

      “乱七八糟?为什么这么说?你看过了吗?”穆天渊温和地问道,一边将书整齐地放在一旁。

      真莲歪着脑袋不屑地看着他小心翼翼的动作,坦白道:“我没看过。不过稚雀姐姐都有看过,她说写这些书的人假得很,总是将人类因自己失道而遭来的灾祸推在精怪头上,却从不好好反省自身,以至祸起迭延,所以不看也罢!”

      “但有不少人为精怪所害也是事实。”男子温和地反驳,“书中所载或许不尽详实,但总不可能都是前人胡诌的吧?凡事都要看两面。”

      真莲却不以为然:“那是他们咎由自取!就好比人类有人类的律法,精怪也有精怪的规矩,我们不会无故与人类为敌,凡事总有前因才有后果。”他皱皱鼻子,摆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要知道和人类牵扯上总没好事!所以非到必要我们总是避开人类。不然你以为软弱无力的你们能在这世上横行霸道?”

      穆天渊好笑地伸手抚平他皱起的鼻尖,笑问:“这也是你稚雀姐姐说的?”

      “才不是呢,这是事实!”真莲抗议地用鼻子去拱他伸来的手,不满地哼了一声,然后叹口气,有气无力地趴到书案上,“也不知稚雀姐姐这几天都上哪儿去了,连个影子都没见着!”

      “是吗?”穆天渊学他趴在案上,顺着他的话接道,“她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会不会是上别的苑闲晃去了?”

      “稚雀姐姐说她夏天会待在夏苑的,现在才过小暑而已!我看她是心情不好才会这样!”

      “心情不好?为什么?你惹她生气了?”

      真莲瞪他一眼:“我怎么可能惹稚雀姐姐生气!惹她生气的人应该是你才对!”

      “为什么是我?”穆天渊指着自己,“我可不记得我什么时候得罪你稚雀姐姐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总之,自从你买下夏苑后,稚雀姐姐就一直不开心。”真莲皱起眉,晶亮的眼里满是困惑,“我猜她是不想把夏苑卖掉,可是如果不想卖的话,不卖不就好了,为什么她不想卖却还是卖了给你?好奇怪哦!”

      “是吗?”穆天渊因跃入脑中的回忆而笑得有些尴尬,“这个问题你应该去问你稚雀姐姐才对。我也很想知道原因呢!”

      “你问我为何把夏苑卖给你?”一身白衣的绝色女子懒懒倚坐在石雕的狮子上,声音犹如水晶风铃的轻响,清澈剔透。薄纱长巾的一端自她手中悠悠滑落到鹅卵石铺就的地面,与一头及地的长发一起随风轻轻飘动,不染纤尘的美丽犹如随时会乘风归去的仙子。

      “是的。”男子应道,“看得出你很不情愿。既然不情愿,又为何卖我?”

      头也不抬的,女子眯着朦胧欲睡的眼,答得不情不愿:“谁叫你是有缘人!我不得不卖。”

      那态度绝对称不上好,无礼却奇异地不会让人觉得讨厌。

      男子沉吟片刻,才问道:“……与谁有缘?”

      “你说呢?”她斜眼扫过他,一脸轻嘲,“身为闻天阁的下任继承者,不会连这点小事都要问别人吧?你家不就是靠这个吃饭的吗?”

      男子面对她毫不客气的嘲讽,好脾气地换了另一个问题:“这园子明明完好,为何外头会谣传它已经荒废?”

      为什么他所看到的和别人不同,而且轻易地便进入别人无法进入的地方?这是他一直想不通的问题。

      “你以为这园子是谁都进得来的吗?”女子淡漠地瞥他一眼,细看之下,那神态竟与谈及人类时的真莲如出一辙,“访岁园里里外外所布的结界不下三重,因为你是有缘之人才能踏入结界之中,不相干的人只会看到残垣断壁,更别说要进园子甚至在这里住下了!外头的传言你不是早听过了吗?就算是你那贵为国师的义父穆潜,只要我不愿意,他连这园子的影儿也别想瞧见!”打了个哈欠,她拉回垂到地上的纱巾,表情开始变得不耐烦起来,“问完了没?问完了就快走,别杵在那儿碍我的眼!”

      撵人的态度就像在赶一只烦人的苍蝇。

      男子尴尬一笑,识趣道:“最后一个问题,问完了我马上就走。”

      她没好气地轻哼一声:“问吧!”

      “你讨厌我?”虽是疑问,却相当肯定。

      女子闻言,第一次端坐起身子,眼神灼灼地望着他,绝美的脸上的是再认真不过的表情:“嗯,非常讨厌!”

      “你想,为什么你稚雀姐姐会这么讨厌我呢?”穆天渊倚着游廊的栏杆,问一旁正坐栏上踢水玩的真莲。

      被问的人回过头,湿润的眼睛晶晶亮亮的,因为大幅度的动作而微乱的发丝垂落在颊边,显出一种凌乱的美丽:“稚雀姐姐讨厌你?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穆天渊极自然地抬手将他散乱的发丝勾到耳后,温和地道:“我与她相识不久,但每回见了面她从不给过我好脸色,她表现得那么明显,你说我还能怎么想呢?”

      “呃——可能,稚雀姐姐讨厌的并不是你,而是你的身份吧!她一向对方术之士没什么好感,而你偏偏是占卜天运的闻天阁的人,你义父又是国师,所以她才会对你比较冷淡。”

      “也许吧!”穆天渊微笑地望着满池盛开的睡莲,被充斥在鼻尖的莲香微微恍惚了神志,“好香呢……”

      “嗯?”

      “莲花好香,总觉得这感觉似曾相识。”他深深吸了口气,不由自主地往香味浓的地方靠去,

      “真莲……”

      “什么事?”真莲踢着水,漫不经心地应道。

      “你什么时候开花?”

      踢水的动作忽地一停,真莲抬头直直望向朝自己越靠越近的男人,眼底有某种光闪过,快得让人捕捉不到:“你问这个做什么?”

      “现在已是立秋,池里的睡莲大多都已开了。你几时开花呢?”

      真莲迟疑了一下,凑近他问道:“你希望我开花?”

      “嗯,我希望看你盛开的样子。”近距离看到那张粉妆玉砌的脸,一向不算薄的脸皮浮现几不可见的潮红,点点头,他温和地笑道,“我想把它画下来——你开花的模样,一定非常美。”

      “这样啊……”真莲低下头,继续踢水的动作,飞溅的水珠衬着他的浅紫色短衫在阳光下闪着眩目的青紫光华。他勾起嘴角,伸手接住一颗欲落的水珠掬在手心,轻轻应道,“还……不到时候。如果开花,我一定第一个告诉你……”

      过了立秋,白天虽还热,夜晚却也凉爽起来。

      莲池上悠悠地浮着碧绿的莲叶,碧绿之间,零星地散着已为数不多的睡莲,有开有合,淡淡的莲香冉冉浮动。

      池中央的游廊之上,浅紫色的身影伫立不动有好些时候。

      “真莲——真莲——”

      水晶质感的女声由远而近,风铃一般在访岁圆里轻荡。白衣的女子从爬满青蔓的拱门后探头,然后绽放一抹绝美的笑容,一眨眼,已到了池心,将正发呆的人儿搂到怀中:“在想什么呢,真莲?连我叫你都没发觉。”

      “稚雀姐姐,你怎么来了?现在是秋天,你不是该在秋苑吗?”怀里的人抬起头,惊喜地叫道。

      “我想你嘛!”稚雀拉了拉快拖到地上的纱巾,撩起一截覆在他头上,笑道,“别总是闷在夏苑里,偶尔也去别的苑走走嘛,刚刚幻菊还对我说好久没见到你怪想念的,要你有空去秋苑找他玩。”

      “嗯……”

      “……你的表情看起来有些为难呢!”稚雀笑着抚了抚他垂落在额前的发,动作轻柔和缓充满安抚,“有什么心事吗?”

      “稚雀姐姐……”他踌躇着地望着眼前的女子,得到的是一径温柔纵容的微笑,让他渐渐缓下心口的浮躁,“稚雀姐姐,我不想开花。”

      “不想开花吗……为什么呢?”

      他抿抿唇,出口的声音低低的:“花开了就会谢,花一谢,我也就——”他停下未完的话,因为稚雀敛起了笑容,绝美的脸上有了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威严。

      那是一种天生的威严——尊贵、清冷、高不可攀,仿佛自天地诞生之初便已卓然而立。一直以来看惯了她的温柔纵容,乍见,不由得窒住了呼吸,脑中模糊地闪过幻菊说过的话——稚雀虽自称精怪,但她和我们是不同的,她不像我们是自然所生,却和自然有着比我们这些精怪更深的牵绊……

      ——奇怪,幻菊几时说过这种话?为什么他一点记忆也没有?

      稚雀严肃地看着他,水晶质的声音淡漠得没有半点起伏,陈诉着既定的现实:“真莲,即使不开花,时节一过,花苞和莲叶还是会枯萎的,这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你的时限也快到了吧?就算你已成精,也无法脱离自然的法则。”

      “嗯,我知道,所以我……只是想晚点再开……”

      “晚点就晚点吧,没什么大不了的!”稚雀重展笑颜,温柔的脸庞让人不由得怀疑刚才的淡漠是出自幻觉,“你就是为这事在发愁吗?”

      “……先生说,想看我开花的样子。”真莲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轻轻扯下头上的纱巾握在手中

      “想看你开花?”

      “嗯。”他用脸颊摩挲着手中柔软的布料,轻轻说道,“先生还说,他想把我开花的样子画下来……”
      稚雀了解地笑笑:“所以,你就犹豫到底要不要现在开花?”

      “嗯!”他点点头,求助地望向她,“我该怎么做才好,稚雀姐姐?”

      想待在那个人身边和想让那个人高兴……的矛盾吗?真是个单纯的孩子哪!

      “这个简单,”稚雀搂他回怀里,摸摸他的头,说道,“顺着你自己的心意去做就好了。”

      “可以吗?”他的语调里透着明显的不安。

      “放心,我说可以就可以!只要你不勉强自己就好。”

      “嘻嘻!”他安心地回搂她,把脸埋到她怀里,“稚雀姐姐,我好喜欢你!”

      “嗯,我也是。”

      夏已尽,微凉的夜风轻轻吹起,一池的睡莲,随着月影在水中静静摇曳。

      “天渊先生,我要开花了。”

      一夜,真莲如往常一般出现在他面前,笑着这么说。

      “真的?”他微微激动地站起来,连一向珍视的书被碰落在地上也无所觉。

      “当然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先生了!”

      “——真的,真的要开花了吗,真莲?”他欣喜莫名,手足无措地一再问着。

      “是真的,我不骗先生!”

      “——是吗?真好,真莲要开花了呢——真是太好了!这么久了,我以为你不想开花的——真是太好了!”

      “……先生,会为我作画吗?”真莲看着他兴奋的表情,迟疑地、希冀地问道。

      “画!当然要画!我要画出最美的画,一定要画出最美的画!”

      拾起落在地上的《五行志》递还给他,摇曳不定的烛火的下,青莲漾起淡淡的笑容。

      “那我,就为先生开出最美的花吧!”

      寒露那日清晨,池中最后一朵莲花盛开了,鬼斧神工般精雕细琢的淡紫色花朵,在朝露的映衬下,透着不真实的美丽。

      三日后,花谢了,莲池上一片枯黄,再没有其他颜色。

      男子跑遍了整座夏苑,发疯似地呼喊真莲的名字,直到一抹雪白的身影姗姗来迟。

      “稚雀小姐,真莲——真莲不见了!”他喘着气急急叫道。

      “嗯,我知道。”拉了拉垂到地上的纱巾,白衣的女子应了声,水晶质的声音清澈而冷淡。

      她的冷静出乎他的意外之外:“你知道?你怎么会知道?——他告诉你的?”

      却……什么也不曾对他说……

      “不需要他告诉我,我也知道。”

      “他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以前只要我叫他,他就会马上出现,可这次不管我怎么叫,他就是不现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睡着了。”

      “睡着了?”出乎意料的答案令他愣在原地。

      稚雀转身对着一池残叶,不着边际地道:“穆潜一向爱摆弄花花草草,你跟在他身边十数年,多少也该知道些莲的习性吧?”

      “莲的……习性?”

      “莲,出于淤泥,涤水而居,盛花期在夏日,每次开花三到五日,昼合夜开或昼开夜合,故有‘睡莲’之称,真是有趣的花呢!”

      “这些我都知道……”

      她回头望进他眼中,冷冷接道:“那么,想必你更清楚,花开之后必定败谢,这浅显的道理喽!”

      穆天渊浑身一震:“既然如此,他为何——”

      扯了扯嘴角,女子的笑容清冷得一如她的白衣:“那个说想看他开花的人,不正是你吗?”

      雪,开始在夏苑里飘落,莲池上,寂静无声。

      男子坐在池畔,望着空旷的池面发呆。

      前世,你曾与他结缘,你欠了他呵,所以今生,你们才会相遇——

      水晶质的声音在脑中回响。

      …………

      你不问我,你为何欠他吗?

      ……我不记得前世。如果记忆不同,就不能算是同一个人吧?我不认为前世的‘我’是我,也不知道前世的真莲是否如现世一般。无论是我还是真莲,都只在现世而已。那些前程往事,与我何干?

      但是,欠了就是欠了。他本已是佛前的青莲,万年常盛,却甘愿为了与你的缘分,堕入凡尘,拿自己的记忆作交换,每一次花谢,记忆全部被抹去,每一次花开,都如白纸般空白——你可知道他是抱着怎样的心情一次又一次问我“我是谁?”——这样,你还能说,与你何干?

      …………

      夏苑既然卖了你,你就是这里的半个主人,要怎么做,你自己决定。

      “我该……怎么做……怎么做才好,真莲……”握紧手中的画纸,纸上栩栩如生的淡紫色睡莲,似乎还在散发着淡淡的香气,男子失神地自言自语,“再次醒来,你……还会是你吗?”

      莲池的对面,白衣的女子静静站着,轻轻开口吐出水晶风铃似的声音:“相处了数百年,哪次不是一到白露就要睡去……为他放弃记忆,为他沾染红尘……一向无欲无求的你……那个男人,就那么得你的心吗……”

      空旷的莲池,无人回应。

      末了,只是轻轻一句叹息:“罢了,一切皆是缘哪……”

      声音落下的同时,人已不见了身影,独留那悠悠的叹息,久久不散。

      缘,不由人。

      从此,小镇上流传着这样一则传说:每到夏日时分,荒废的访岁园的夏苑里便会传出阵阵温和的男声,一声一声,唤着“真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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