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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不期而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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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底的上海,热浪一波接着一波,程青宇汗流浃背,在师大到处寻找最大的那间阶梯教室。
全市高校教师岗前培训被安排在师大进行,今天是培训典礼。暑假的校园本应该是安静的,此刻却人来人往。他跟着大流,七拐八弯,终于找到了地方,那里面已经挤满了各所大学新进的年轻老师,他们兴奋地互相介绍、寒暄着。大家要在这里进行为期一个月的培训,多交些朋友总是好的。
程青宇是今年留在同大建筑学院任教的,他擦了擦汗,避开热闹的人群,坐到后排一个隐蔽的位置去。最近他对建筑设计有了一些新想法——利用折射原理,更自然地把全玻璃结构建筑融入到环境中去,所以他想抓住一切时间,试着把它表达出来。
参加培训的人还在陆陆续续进入教室,人声越发嘈杂了起来。程青宇埋着头,在图纸上勾勾画画,专注在自己琢磨的事情上。这培训典礼不过是走过场,他毫不在意。
突然,有个女人的声音在这嘈杂中非常清晰地喊道:“在这里,梅樱!”
程青宇猛地抬起头来,下意识向门口望去。他的眼睛根本没有经过大脑的神经反射。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真的是她!
一个年轻的女人正站在门口张望,听到喊声便循声望去,然后笑起来,向喊她的女人招了招手,快步走过去。她穿着一件白色连衣裙,柔柔的裙摆随着她的步伐飘动起来,使她看起来更加腰肢纤细,楚楚动人。
她瘦了,多了几分成熟女性淡然自信的魅力。
程青宇眼睁睁看着她向这边走过来,内心震惊得如同翻江倒海一般。
她没有注意到程青宇,笑眯眯地坐到喊她的朋友身边,说了几句话,便翻开书和笔记本,拿出一只原子笔按了几下,低头一边翻看,一边让那支笔滴溜溜在手指尖灵巧地打着转。
这一幕几乎让程青宇失控,他猛地站了起来,想立刻喊她的名字,大踏步跑过去紧紧抱住她,质问她为什么消失了那么多年,一封信也不给他写!
可他一动也不能动,手指上的婚戒硬梆梆地提醒着他:他已经结婚了!
他慢慢坐了下来。
她是他深藏心底的白月光。他当初也是为了她才坚决学建筑设计的。
这些年程青宇一直在寻找梅樱的下落,却毫无头绪。现在他已经接受了生活按部就班的节奏,她却又猛然跳了出来!
前几天的婚礼上,当朱玲穿着婚纱向程青宇走来的时候,他还在内心深处升起一个念头:如果,这个向他走来的女人是梅樱该有多好!他当时在心里自嘲:这只能想一想,永远也不可能实现了。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仅仅几天后,竟然在这里与她不期而遇!
讲台上那些激情洋溢的话,他丝毫没有听进去一个字,重逢的喜悦和现实的懊恼在他心里不断交战。
也许,她根本就不愿意再见到自己,他想起她对他说的话:他们不合适,不可能在一起,她需要很多很多钱……也许她早就嫁作人妇,过着平静富足的日子了,他不该再打扰她的生活,也许……
可是,他依然想和她说说话,就像小时候一样,不谈风花雪月,只聊一聊过得怎么样。
他的大脑一直紧绷着,他想与她相见,又怕与她相见。不知为什么,他的身体不受大脑的控制,下课铃一响,他马上起身,大踏步地从讲台面前绕过去,假装向大门走。
这下整个教室的人都看到他了,梅樱也不例外。
果然,那熟悉的声音清脆地响起来:“程青宇!”
他如愿停下了脚步,故作吃惊地看向梅樱。
梅樱欣喜万分地站起来,连书本也没有收拾,快步走到他面前:“居然在这儿遇到你!真是太巧了!”
她仰着脸望着程青宇,眼睛里亮晶晶的满是惊喜。
程青宇的心脏咚咚咚地狂跳,他咬着牙压制住,半响才粗声粗气地说:“啊,真巧。”
梅樱愣了一下,多年未见,似乎两个人生分了许多。她意识到自己热情得有些冒失,便慢慢地收敛了灿烂的笑容。毕竟当年是她无情地拒绝了程青宇,他心里不能释怀,她也能够理解。
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局促不安地看了他一眼,说:“你不高兴见到我?是我唐突了。如果你还在生气,我为过去的事向你道歉。”
程青宇看她这样,又有些后悔自己的态度过于冷淡,连忙回答:“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感到非常意外。”
梅樱听他这样说,便又微笑起来:“我就说嘛,你哪有那么小气。”
这时,梅樱的朋友在门口喊她,梅樱转头应了一声,匆匆对程青宇说:“我给你留个电话号码吧,也许有空我们可以聊聊。”
她只拿了一支笔,环顾四周想找一张纸来写。
程青宇伸出手,说:“写在我手上吧。”
梅樱低下头,一笔一划在程青宇的掌心写下她的电话号码。
程青宇的手微微有点抖,梅樱轻轻用左手叠放在他的手掌下面扶住,继续写完那一串数字。
她的手柔软温润,麻痒痒的触感让程青宇赶紧屏住了呼吸。她微低着头认真地写,几缕发丝从她的额角垂下来,光洁的额头和卷翘的睫毛离程青宇很近、很近。短短的十几秒钟,对程青宇来说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写完了电话号码,梅樱向催促她的朋友跑去,她回头向程青宇做了一个打电话的动作,说道:“记得给我打电话,毕竟我们又在同一座城市了!”
程青宇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才把手掌心摊开来看,反复地将那一串数字背下来。
他说不清此刻自己内心的感受,高兴?难过?有了梅樱的电话号码,这意味着她又回到了他的生活里,而且他可以随时找到她。可是,往后又该怎么办呢?
晚上,程青宇冲动地给梅樱打了电话,约她在师大旁边桂林公园附近的一个小酒馆见面。这里原本是旧上海时期的大亨黄金荣的私家花园,至今还保留着一些有着百年历史的老房子,环境很幽静。
两个人见了面都有点拘束,甚至还先握了握手。
他们点了两瓶啤酒坐了下来。
梅樱先开口问道:“你一直在上海读书吗?”
程青宇点了点头:“是的。你呢?”
梅樱伸出三根手指:“我先回日本待了三年,在京都学习园林设计,主修花道艺术。我遇到一个很好的花道老师叫吉永晴子,她鼓励我去法国留学深造,所以接着我就去了法国;然后,我又回国了,在郊外一所大学教园林艺术。”
程青宇冲口说道:“太好了!”
他想的是可以经常见到她了!
可等他说罢,又感到自己表现得太过高兴,便又补充道:“呃……我是说遇到一位好老师很难得,那位吉永晴子老师是个怎样的人?”
提到吉永老师,梅樱高兴起来:“她是个非常非常温柔的人,但有时又对我很严格。我对她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她似的。她和我有很多相似之处,她也最喜欢樱花,和我一样也喜欢唱歌,我们一起研究花道作品时,常常一起唱起歌来,许多我会的歌她也会,就算不会的她也能很快学会,我们是师生,可是更像朋友,我到现在都常常给她写信!”
程青宇犹豫了一下,又问:“你爸爸呢?他还好吗?”
梅樱点了点头:“他也很好。他是为了保护我妈妈失手误伤了人,因为表现好减了刑期,过几年就会出狱了。我有空了就会去探望他。”
程青宇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你结婚了吗?那个人……对你好不好?”
梅樱疑惑地看着他:“那个人?”
程青宇提醒她:“在你姑姑家里的那个男人,你不是跟他走了吗?”
梅樱恍然大悟:“啊,他啊。”
她不安地看向桌面:“抱歉骗了你。其实……他是我的叔叔,也就是我母亲的弟弟。他从日本来找我。嗯……当时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情,我很生气,所以对你发了脾气……”
程青宇张着嘴,吃惊地看着梅樱:“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梅樱摇了摇头,说:“都过去了,不提也罢。反正现在情况已经不同了。我叔叔一直资助我学习,我想多走走、多看看这个世界,不会那么早就结婚的。”
程青宇闭上了眼睛,他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什么是欲哭无泪。上天总是在戏弄他,他真不知道该怎样继续这样的谈话。
就在这时,他听到梅樱问他:“你呢?“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睁开眼,尽量平静地回答:“我结婚了,就在几天前。”
他看到梅樱的表情一下僵住了。她的眼睛连续眨了好几下,抿紧了嘴唇,双手收紧握住了杯子,握得指尖有些发白。
两个人一时无语,程青宇只好把杯子拿起来假装品尝啤酒。
梅樱很快调整好了情绪,点点头说:“虽然没想到你会这样早结婚,但是真的挺好。我还担心你会……怎么样?很幸福吧?有了一个喜欢的人陪伴,有了一个温暖的家?”
程青宇闷声闷气地回答:“是我妈帮我选的,她朋友家的女儿。”
“啊。”梅樱笑道:“原来是这样。这样更好,一开始就有良好的婆媳关系。”
她故作轻松地叹了一口气:“唉,真羡慕你啊!你知道,能有个幸福完整的家一直是我的梦想,看来,我也要加油啦!”
她拿起杯子要跟程青宇干杯:“来,咱们一见面就听到这样的重磅消息,得好好庆祝一番才是!”
程青宇举起杯子,两只杯子碰得“叮当”一声响,啤酒洒了出来,滴在桌子上。他赶忙想从包里拿点纸巾来擦,一伸手才发现他什么都没有带,包括钱包。
他抬起头对梅樱说:“糟糕……我忘记了带钱包……”
梅樱愣了一下,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泪水淌过她的面颊,虽然是笑,却又隐隐带着一丝悲伤。
她指着程青宇说:“你是故意的吧!看来这些年你只长了个子,其实还和小时候一样。粗心鬼!”
“粗心鬼”三个字从梅樱的嘴里一说出来,过去两小无猜的感觉瞬间又回来了。两个人放下了一切紧张、拘束、落寞、懊悔,尽情说着话、喝着酒、开着玩笑,就像小时候一样。
一直喝到小酒馆打烊,他们才起身离开。
回到师大校园,他们决定在学校的湖边坐一坐。
昏暗的路灯下,有几朵莲花正在岸边开放,一只孤独的青蛙被他们惊扰,噗通跳进了水里,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那涟漪无声地推开,无可阻挡地触到岸边,推得岸边的那几朵莲花也跟着微微颤动起来。
他们坐在长椅上,只是看着宁静的湖面和荡开的涟漪,什么也没有说。
梅樱打了个呵欠,慢慢把头靠在程青宇的肩头上。
她带着些朦胧的醉意,低低地念叨着:“粗心鬼……粗心鬼……说好了,我们永远是最好的朋友……一辈子……不许赖……”
程青宇保持着让梅樱靠着的姿势,一动也不动,眼角却泛起几乎微不可见的泪光。
他轻声回答道:“说好了,作一辈子的好朋友,永远不许不理我。”
他看着那涟漪,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