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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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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寂静的宫道上,两名官员窃窃私语。
“荧惑犯心已有七日,怕是天罚将至,司正为何还不劝谏移祸?”
“司正行事自有法度,天若降罪也由他顶,你我又何必徒增烦扰?走走,朝会时辰快到了。”
薄雾笼罩的宫城,迎来它的新一次黎明。
——宣和元年,沧州陨星如雨,死伤逾百,民间流言四起,言世道不公,天将降罚,河北路义军起势,两浙路亦民心动摇,一时风雨如晦,中原战乱将生。
远在千里外的东海,依旧熙熙攘攘。
海船载着异国客商香料木材,来往镇海湾,岛上仿佛也被染上香气,氤氲着独属于外洋的风味;船只停靠数日,再购置些中原茶叶丝绸并精美瓷器,带回本土。
另有采风游历的外邦客,于岛上习几日官话,便捧着纸笔写写画画,留下另一番镇海湾奇景——
永不消散的海市蜃楼。
唯有到过此地,亲眼见过此景,方知太白诗“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并非虚妄之言,云端如琉璃似水晶的宫阙,引东海诸多人向往,却永不会坠入凡尘,平添几分仙韵。
那处宫阙,便是镜天阁所在。
镜天阁以机关幻术闻名,数百年居于东海,隐世不出,但这一代少阁主,热衷剑道修行,自弱冠以来游历东海未逢敌手,倒是博了个“东海第一剑”的名头,化作茶楼酒肆的谈资,为不少说书人挣来两口润喉的茶钱。
外邦客若在此地久了,通晓语言,便可自说书人口中听到另一则东海人尽皆知的故事——“泪海沉珠”。
说曾有林氏女,为庇佑乡邻免于天灾,甘愿忍受凡人百年化龙之苦痛,为东海渔民挡下一次又一次飓风巨浪,龙太子感念其怜悯之心,在天道降罚时为护她神魂俱毁,林氏女得太子龙珠终成真龙,化作镇海湾——自那日起,东海再无滔天巨浪,往来商船无不感念龙女之功,立祠拜祭。
至于龙太子与龙女的故事,则留在镇海湾的奇景“荧泪海”中——“这正是,天星坠为龙女泪,龙女泪化海中星!”
“好!”酒馆中一众客商听得起劲,正摸着钱袋打赏说书人,就听一人声音突兀响起,“这龙太子当真愚昧,舍弃真龙长久的寿数和天生的修为,仅仅为回护一名凡人?”
众人抬眼望去,一名剑眉星目的年轻人带着一丝轻蔑开口,“不过是你们偏好情爱作话,倒真叫外人以为龙女是个靠龙太子才能化龙的凡人,平白弱了她的修行苦功,又将那龙太子比作心中痴恋苦思之辈,这等故事,与那坊间风月本子又有何不同?”
说书人被他一噎,一时竟无法反驳,只能翻来覆去地念着诸如“故事本就是这样传下来的”“林氏女不得真龙之珠怎可能化龙”“龙太子若不是真心爱慕龙女怎会甘愿替她领受天罚”之语,嗡嗡嘤嘤,着实扰人。
那年轻人眼见无趣,扔下酒钱取过长剑就离了酒馆,留那一众客商嚷嚷着说书人“再讲个!”
说书人撸起袖子,抬手示意众人安静,才开口道,“那便再为诸位讲讲我们东海第一剑,镜天阁少主柳星闻——”
门外,刚刚离开的年轻人发出一声嗤笑。
镜天阁那片流光幻彩之中,掩映着一隅竹林——岛上唯有此处,可见中原隐世之所风貌。
林中一人独坐,交替执黑白棋子,凝眉思索。若有镇海湾酒馆中当事人见了,定会发现他就是那斥责说书人“风月本子”的年轻剑客。
林外一人款款而来,到近前才开口,“少阁主,先前汴京之事,阁主可有降罪?”
剑客便是柳星闻——他抬头看一眼天色,又垂眸于棋局。“无事。”
“那谪仙岛那边……”
“继续盯着。赵思青未出关,无需动手。”
白衣女子还要说什么,见他又落一子,才悄悄离开竹林。
黑子在指掌间转了几个来回,又被扔回罐中。
他取过剑,出鞘时剑刃带起一缕寒霜,又似引了天际星光落于此间——可如今青天白日,哪里来的星光?
正是他赖以成名的“星剑十九式”。
竹林簌簌,剑光霍霍,无人知晓,这位东海第一剑,如今已用不出他自创的第十九式剑招。
他曾负于一人手,至今未知其名姓。
虽然比试时对方仅仅只是抵挡他的剑招并未回击,但剑客的本能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若那人回击,他必不能逃脱。
那是一种上位者对浮世众生的一视同仁,仿佛他与路边的石块瓦砾,渡口的年迈船夫,求战的任何一位普通剑客毫无区别。
最终无心再战时,他只留下灵光一至的“剑客追道,定会再登岛!”便乘船离开——很难说当时有几分不甘,又有几分向往。
不甘于自己未逢敌手却败于无名之辈,向往于那人的无欲无求,无悲无喜。
那是唯有登临绝顶,方可见天下小的气魄;而自己的顶峰之路,此人必在途中。
往常无事,他也会隔几日下一封战书至谪仙岛,却从无回应——他偶尔也会想,兴许那日遇到的是岛上某位遁世长老,战书既无名姓,想来最终也同葬锋池内的败者锋刃一般,被置于某处无人想起。
但他只要得空,依然会写——战书已如同剑术,不知不觉融入了他全部心神,每每月下舞剑,想到的都是如何破解,又如何再创。
自他成名东海,除却高天孤月,唯有那名白发剑客可以一战,却终无缘再见。
翌日天光大亮时,一封信被搁置在书案上。
“吾儿星闻:
沧州有变,东海一应事宜交由你处理,务必取得蜃龙火精,以成大业。”
他长舒一口气,知晓汴京失手之事算是暂时揭过,父亲大业铺垫至今,正是逐步收紧之时,人手紧迫的形势下,唯有行事再无差错,才可将功补过——
蜃龙火精,势在必得。
十月初七,宜访友,忌远行。
但谪仙岛上来了两位远客。
段非慈站在议事厅门口,抬头看向葬锋池的方向。
“他此次闭关已有八月,如今局势,单凭他一人,怕也难以抵挡。”转身对着来人,“不知追命捕头来此,又是何用意?”
追命正色道:“先前我与世叔回三清山祭祖,大师伯曾言大乱将起,着我们于庙堂警醒一二;又有祸乱京师一案疑涉东海镜天,世叔便派我前来,查清此事。”
段非慈颔首,就见禁地处苍龙冲天,风雷之声传遍全岛——“他出关了。”
紧接着一人御风而来,白发剑修竟无佩剑,只着青白剑袍,落脚处如鸿羽轻拂,开口时若三冬暖阳。“劳诸位久等。”
饶是追命纵横江湖混迹朝堂这许多年,也从未见过这般风姿,恍惚间竟也疑惑,这谪仙岛,莫非是代代出谪仙的洞天福地?
但眼下正事紧迫,顾不得寒暄,他也只能抱拳一礼,“在下神侯府崔略商,久仰赵掌门大名,今日贸然登岛,实属失礼,还望赵掌门勿怪。”
赵思青微笑颔首,“追命捕头来意我已知晓,不若入内详谈,刚好这位贺师侄亦有相关要事。”他示意段非慈身旁另一名年轻文士,“长淮兄最近可好?”
贺枕流深揖一礼,“家师如今仍在闭关,无法亲身前来,临行前他曾细细嘱咐我,定要听两位掌门安排。”
段非慈抬手示意,“诸位,请。”
“十五年前,家师与镜天阁主曾于东海一弈,以天为棋盘星为棋子,胜他半子。”贺枕流侃侃而谈,“彼时家师曾算得东海当另有一子,其出时众星陨,故当年棋局仍算不得终局,但苦于该子迟迟未出,两人只能就此作罢,镜天阁主信守诺言,自封于东海之外,再未涉足中原之事。”
“长淮兄此弈我竟未曾听闻。”赵思青似是想起什么,又问道,“当年为何要与他比这一场?”
“直至此次将行,师父才与我谈及往事,他言那镜天阁主所图甚广,非一人之力可详查;他几日前穷闭关之力,也只得‘火水未济’之卦,要我尽快赶来,东海恐有星陨之变,那最后一枚棋子,即将出世。”
“星陨……是指沧州那般的陨石么?”追命问道。
贺枕流只是摇头。
“若非星陨,那是……”
“东海传闻——天星坠。”
“阁主所言,‘天星摇落,蜃龙将出’,究竟所指为何?”
黑沉沉的海面上,一艘海船顶着风浪,绕行于镇海湾东南方向。
柳奎墨拍拍西铮后背,“你小子平日里都在听什么?连东海传闻都不知。”
西铮不解。“东海传闻,不就是龙女化作镇海湾?”
“在说书人的故事里,龙太子陨落后,龙女最终化龙,泪化为天星坠落,沉入荧月湾。”柳星闻抬头,“不过是坊间故事攀附,做不得真。”
“就是,东海之上若有真龙,我们岂会不知?”西铮举目四望,“也没见哪处像是蜃龙将出的样子……”
突然,海面浊浪滔天,头顶彻底黑沉的天空划过一颗火流星——紧接着,十余颗火流星四散而出,脚下海面翻腾,似有深渊巨兽意图分海而出。
“后退,稳住舵,落帆!”柳奎墨一叠声的吩咐仿佛逐渐飘远,眼前只余镇塔一般的建筑,随着海岛慢慢出现在水面。
“这便是蜃龙岛了。”赵思青弃竹筏登岛,“果真是天星坠处。”
但显然有人早他一步。
梅香飘过,幻境还未成型便已碎裂。
“镜天来此,意欲何为?”赵思青手中枯木随意垂着,但气机已锁定不远处两人,“此等幻术,于我无用。”
就听背后一人突然出声。“竟然是你。”
赵思青心下一凛,此人竟能近他身周三丈方才察觉,虽有功力受损之故,但这等修为,加之镜天阁的身份——
他转身,未曾料到来人竟是见过的。“追道?”他摇头,当年败走的少年郎与如今的剑客身影重叠,“或许,我该称你为——柳星闻?”
“尊驾既知某名姓,某却不知,阁下乃何方高人?”柳星闻仔细审视过眼前人,虽衣着已改,眉目间依然是那份看淡一切的宽容——手中星剑熠熠生辉,昭示着主人此刻心绪,“某三年来数次向谪仙岛求战,未得一语答复,想来尊驾也非岛上剑修?”
“赵思青。”
这次倒是柳星闻愣住。“若是龙吟掌门,倒也……不冤!”他朗声大笑,“当年一战后,某辗转反侧数载,到底于幻术之中悟得黑白阴阳之剑道,今日因缘际会,君可愿再应一战?”
“我说过,不会与你再比。”赵思青抬手,身后两人受他气机压制定在原地,“龙吟之剑,只为荡魔诛邪。”
“在赵掌门眼里,镜天阁,竟不是邪魔?”柳星闻颇有些玩味地笑了,“那赵掌门今日来此,又意欲何为?”
“无论你要做什么,龙吟——”他双目定定看向柳星闻的眼底,“——必将护东海安定。”
“看来今日一战,你无可推脱。”柳星闻举步出剑,意为试探,赵思青后退半步,掌中枯木调转,将星剑轻轻荡开——“你就此罢手,我自不会追究。”
柳星闻轻笑。“我倒巴不得你来追究。”他抬手拂去幻境,黑气翻涌的利剑悬于镇塔顶端,“今日之事紧要,”星剑逐渐凝上璨璨光华,“待来日再向赵掌门讨教!”
镇塔之下,隐隐有什么危险意图冲上九天。
镇塔之上,高悬的利剑随时可能落下,破除最后一道封印。
赵思青顾不得继续压制那两人,唤出苍龙结界护住镇塔,又要分心应对眼前柳星闻的攻势。
柳星闻剑如其人,剑意凌厉以攻为守,加之另外三人一同攻击苍龙结界,倒是方便他步步紧逼,赵思青知晓拖延下去必成大祸,到底还是出手,暗蕴内力的枯木将柳星闻震退。
“不愧为天下第一剑,”柳星闻看一眼镇塔三人,“再战!”
但赵思青不欲再与他缠斗,内力激发处,苍龙结界将那三人击飞,自己则飞上塔顶,抬手欲再打散黑剑。
柳星闻见状,顾不得什么讨教求战,他只知今日若不能取得火精,父亲大业恐错过最佳时机,狠下心控制塔顶黑剑,以毕生功力将其砸向镇塔——
巨大的冲击力自塔身炸开,柳奎墨等三人直接被气浪掀入海中,柳星闻只觉如遭雷击心神俱恸,最后一眼见到的,是赵思青自塔顶坠落。
“真龙享黎民供奉敬仰,为何不回护苍生?”
“苍生所循,乃是天道,大道无情,龙族亦不能违;若违天道,必遭天罚。”
“你若不护苍生,我自己护着;你怕违逆天道,我却偏要逆天而行!”
赵思青耳中嗡鸣,隐隐听到几句话,来不及细想,他仰头看向镇塔——塔顶破碎,塔下海岛轰然,竟如地动一般,他稳住身形,回头看时,那柳星闻竟是被封印破除的力道击飞至礁石旁,口吐鲜血晕了过去。
眼见着塔底被封印的恐怖即将冲破塔身,他顾不得自身伤重,拼尽全身功力再次加固苍龙结界——镇塔之下岩浆翻涌,孤岛之上仅他一人之力与之相抗,身后还有昏迷未醒的柳星闻……
他自问潜心修行多年,悟得龙吟三训,于剑道一途却仍是初窥,如今面对天地之威,所学所悟均无可用,只能凭自身修为强行护住封印,却也不知能支撑多久,识海中心魔意识到他心神不稳,竟也蠢蠢欲动意图破除禁制——
直到无力再维系结界,苍龙渐渐散去时,腰上突然多了一双手,强行带他离岛,落在来时竹筏上。竹筏受力远离海岛,冲天烟气裹着暗红滚烫的岩浆涌出,一时间焦炭灰尘飘落,几欲迷乱人眼。
他回身,就见柳星闻正盯着岩浆出神。
“镜天阁所图,到底为何?”
柳星闻面色惨白,方才的勉力一举已耗尽他全部,昏迷前所见恍惚竟成了另一番天雷密布的景象,直击得他脑中一片空白。
脚下竹筏随着受冲击的海浪起起伏伏,他站立不稳险些落海,又被赵思青抓住。
火精……蜃龙火精……
他喃喃两句,一旁赵思青却听得真切——相传天地间五行化精,散落各处,得之有大裨益于修行——可是镜天阁中有人修习需要用到火精?
但眼下地底岩浆喷发,整片东海生灵恐都将受此灾祸,海底地动,滔天巨浪不时将至,此时最紧迫的乃是通告东海居民前往高处躲避,而不是在这条竹筏上随波逐流——
柳星闻突然挣开他的手,召出幻术凤凰冲至火口上方,自黑沉烟雾中箍住一块通体暗红的晶石,消失在原地。
半空炭灰烟尘依旧簌簌而落,柳星闻却觉此刻身心舒泰,烟灰也仿若他年少成名时看过的那场桃花雨——连带着身旁之人也带上了一丝温柔的,春日微风的气息。
“赵掌门,”他话语间甚至带了几分笑意,“今日未能比试,待来日功力恢复,某再亲至谪仙岛求战,万望莫再推辞。”
赵思青自方才起,耳中嗡鸣与识海心魔便一刻不停地冲击他心神,加之苍龙结界耗损极大,眼下他已用不出半分功力;莫说柳星闻,恐怕一个普通人,都能随意对他造成伤害。
但他仍抬手扣上柳星闻脉门。“为取火精,陷东海于巨浪灭顶之灾,如此行径,与妖魔无异。”
“那赵掌门,为何不除掉我?”柳星闻附在他耳边,“除掉镜天阁,这一切,都可以终结了……”
海底地动渐停,天色也逐渐亮起来,他抬眼看向熟悉的方位,却见悬于半空的楼宇正片片崩塌。
“你——!”
赵思青眉眼间染上凛然。“镜天阁为祸东海,吾辈自当除之。”
乍见身旁人露出这等表情,柳星闻竟忘了自己所图为何,竟会有一瞬间荒谬的想法——
若能得这人陪伴,也总好过独自守着无尽的荒芜……
甚至脉门与那人相贴之处,掌下皮肤竟也活过来似的温热,顺着血脉点点滴滴暖入心府,最终化成岩浆一般滚烫,灼着他的最后一点清明。
半空的琉璃脆响将他惊醒。
他又召来一只水墨凤凰,笑盈盈地抬起手腕示意,“某要回返镜天阁,赵掌门可愿同行?”
赵思青深知此刻不是缠斗之时,何况二人均已是强弩之末,若同归于此,不过徒增亡魂,于东海百姓无益;眼见柳星闻有离去之意,顺势松手。“镜天阁倒行逆施,为一己私欲不顾黎民存亡,有悖天道,必为正道所诛。你若仍执迷不悟,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柳星闻哈哈大笑,“你又怎知,天道一定会维护苍生?”他身下凤凰尾翎轻拂过赵思青肩头,又逐渐远去,“若天道有情,何来泪海沉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