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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清明时节欲断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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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良珂缓缓睁眼。
这须臾五载,他无数次梦到初入泾城的那一日。
“大人”,丫鬟凝薇轻轻推门,绕着垂在身前的黑发说:“那边送信来了。”
李良珂抚着额头,白皙的玉指在眉间轻轻揉捏,看了一眼丫鬟手中淡黄的信纸,道:“放着吧。”
凝薇行着礼,出了屋,合上了门。
李良珂掀了偎在身上的毯子,从卧椅起身,信纸上的内容被他扫过一眼,就扔了火盆。
明火摇曳,熊熊烈烈燃出几丝暖流。
信传了这么多年,他无一例外地一眼记下,无非是些莫留情的话,这次不用那头说,他也一定不会留情。
——
带路的人挑着灯,这正午时分,牢房深处却是如黑夜,若非借这长信宫灯,怕是伸手难以见五指。
拐了几处弯道,提灯的差吏道:“大人,到了。”
拴着牢门的链子被扯得咯吱作响,灯照进,里头人睁着眼,吊在半空。
差吏走近,探在这人鼻尖,怖色:“死了!怎么会……”
李良珂冷着音说:“这人是要犯,一再叮嘱要严加看管,怎么办的事?”
差吏立即跪地道:“小人该死!”
形容虽骇人至极,李良珂却见怪不怪,轻轻扫了扫浊气,不紧不慢朝外走去,才注意一路看守的人竟只有两三人。
这牢中关着的都是朝廷要犯,负责此处的官员还只是派了普通看管所的人手,他心中不禁一阵感慨,当今这朝廷命官真是越来越好当了。
他不觉加快了步伐,行至门口,正遇上平日威风凛凛的刑部侍郎。
侍郎才至门口,隐约见到白得发光的玉面,一眼看过去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本觉赏心悦目,可看清对方的脸后,赏悦之感刹时消失了。
“李大人,你怎么在这儿?”
玉面撇过一眼,淡然地说:“梅建引死了。”
侍郎一皱眉,提灯的差吏早熄了灯,才赶上李良珂的脚步,见到另一人,又听到这话,扑到地上。
“大人,小人办事不利,小人该死!”
侍郎惊了惊,缓缓上前几步,直直盯着玉面道:“尚书大人,下官有个疑惑,不知当问不当问?”
李良珂轻笑说:“瞧侍郎这模样,不问清楚夜里怕是睡不着吧。”
侍郎道:“昨个下官来瞧,牢狱静谧,囚犯安详,今早却突然有了此等噩耗,想必尚书大人一定知情一二吧?”
李良珂微微泛起笑回:“是呢,知情,侍郎昨日来过,牢狱今日便死了人,依本官看来,可不就是无巧不成书?”
侍郎面红耳赤,正了头顶的乌纱帽,道:“我木某人为官数十载,对朝廷忠心耿耿,况且这儿本就是我任职处,何来巧一说?”
李良珂淡淡笑说:“哦,差点忘了,原来侍郎是在这死牢任职的,抱歉。”
侍郎脸色铁青,又见对方拿出一道牌子,正眼也没瞧他就抬起了牌子。
“本官奉陛下口谕,特来此查探。”
这牌子卧在玉面的玉手中,被正午的阳光照得耀眼,不偏不移反射在侍郎的脸上,照得他铁青的脸色已变得青紫,仿佛刚挨过一顿无形的狠揍。
李良珂收了牌子,掸着绫罗袖口处的污迹道:“这袍子太长,不好办事,得换了。”
侍郎手攥得青紫才勉强挂上笑脸道:“若耽搁了陛下吩咐的事,自然是要换的。”
“那侍郎可否移步,那边也是走的通的,只是耗时耽搁了陛下吩咐的事,你我都吃罪不起。”
侍郎移了步,李良珂立即抬着下巴洋洋走了。
趴地的差吏方才起身,望着摇曳的背影说:“大人,这吏部尚书也欺人太甚了。”
侍郎身后阳光越发刺眼,越发显得脸色阴沉,甩了甩袖子道:“你若有本事能得陛下器重上那高位,就是指鹿为马又有何人敢不认?”
李良珂刚出了刑部的门槛,七八个小厮抬着轿子停在他身前,慢慢悠悠下来一位公公。
“尚书大人,这么快就查完了?”
李良珂道:“人死了,本官赶着去向陛下请罪呢。”
公公在日头下双眼眯成一道缝,依稀可见黑豆似的眼珠,说:“这可怎么是好,陛下还等着那人的口供,近日楚国的气焰都要烧到金銮殿了。”
李良珂问:“劳烦公公亲自跑一趟,要进去看看吗?”
公公瞧着日头道:“不去了,人都死了,还看个什么劲?”他上了轿子又回过头来问:“大人不走吗?”
李良珂端手在身前,身段笔直纤细,绯袍微扬,露出雪白的里衣,眉眼精致得仿若画中人,处在一树粉嫩的落花中,引得身前人频频回首。
“这杏花初绽,真好看。”
公公翘首望去,只见满树杏花飞扬,道:“刚下过细雨,娇嫩了许多,平日风吹日晒,可难得这般好看。”
“公公慢走。”
轿子将起,李良珂送了几步。
树梢的花瓣奢侈落下,落下一地,散出疏淡的幽香。
他记得清晰,那年遇见的人也是在这个时节,微雨后杏花初绽,煞是好看。
那年杨柳岸,微雨蒙蒙,树下的人递上一片荷叶。
“小兄弟,怎么不躲雨,借这个先挡挡吧?”
李良珂接了荷叶,抬头便是对方正冲着他笑。
那笑如湖面轻漾的涟漪,带着所有的温柔一并绽放,黯淡了满树杏花。
他提着箱笼的边带,往背上挪紧了些,杵在了荷叶下。
“兄台可是要进京赶考?”那人问。
“是。”李良珂寥寥一句,盯着那人望了许久。
那人才见他身上的衣裳都湿了,与袖上的雨水不同,不像是刚被淋湿的,问:“可要换身衣裳?”
李良珂眸子中映出的人正盯着他的衣裳,道:“多谢,不必了。”
雨渐渐停下,望着那人离去的背影,李良珂久久才挪动启程的步子。
杏花纷乱,落了一地。
树下人驻足了半个时辰,巷子一头一人正朝这边奔来。
凝薇气喘吁吁道:“大人,府里来了高公公,正等着宣传圣旨!”她身后的轿子正赶到,李良珂便上了骄。
庭院内高新踱着步子,终于见到府邸的主人,打开手中金黄的绸布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韩亲王七日后回府,特命吏部尚书李良珂与礼部侍郎魏文钦着手去办,钦此。”
李良珂接过圣旨,道着一番礼仪后目送着人离去,要走的人抬着脚却又轻轻放下,回过头来说:“尚书大人,韩亲王节俭力行,可是众王爷之表率。”
李良珂差人送了银锭,笑着道:“劳烦高公公提醒,本官记下了。”
二人习惯性地一来一回,这说提醒的话和送银子的事在郑国六品官员府上尚且司空见惯,更别说是在正二品尚书令的府邸。
高公公走后,凝薇道:“大人,长策从杨府回来说,杨大人昨夜病逝了。”
李良珂一惊,户部尚书杨梓铭虽然年迈,可这些年皓首穷经老当益壮,属实没想到会是病死。
“昨夜什么时候?”
凝薇回:“听闻是夜里,杨大人独居,是一早来伺候洗漱的仆人发现的,尸体都僵臭了。”
李良珂凝望着手中的圣旨许久说:“方才去牢狱查探,梅建引死了,是在昨日夜里被人勒死的。”
近些天正逢清明时节,常有玄鸟鸣叫,叫得人心惶惶。
李良珂在院子里剪枝条,门口进来一人,着着浅紫色的袍子,人还没进就传来声音说:“尚书大人好闲情雅致,这是要生生被我扰了。”
李良珂眼皮不抬,手上使力,残枝又断了一截,问:“何事?”
魏文钦看他不慌不忙的模样心中忧思又添了一分,急道:“良珂你还没听说吗?韩亲王要回来了,就是那从师万里外、忠诚印寸心的忠臣良将。”
“忠臣良将”,李良珂念着,“这个名声好,我慕了好些年。”
“羡慕?”魏文钦大惊:“你我是避之不及!”
李良珂轻抚着摇曳的枝条,瞧着这枝头瞧得仔细,道着:“忠臣不谄其君,臣子之盛也。”
他收了剪刀又打开,转到另一处折枝,使了些力总折不断,朝屋里头唤去拿把新的剪子来。
魏文钦转到他身前,却拿了剪子放到一旁说:“我们现在就去向圣上奏明,就说身体不适,辞了这差事吧?”
“为什么要辞?”李良珂看着树枝诧异问。
“那你说怎么办?”魏文钦看他像是真糊涂。
李良珂抬起头笑着说:“魏大人这官当得久了,连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的道理都不懂了?你我身为朝廷命官,自当要为朝廷效力。”这时屋里头的凝薇送来崭新的剪子,他接过来终于将这没折断的枝条剪去了。
魏文钦焦急道:“那韩亲王本就看你我碍眼,现在又让他注意到我们二人,我们今后还有咱们好日子过吗?”
“怕什么,咱们操办个宴会也能惹到他?”
“他若借题发挥,偏要鸡蛋里挑骨头怎么办?”
李良珂已剪完枝条,洗着手问:“魏大人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吗?”
魏文钦反问:“你这么快就忘了大理寺的案子了?”
李良珂放下卷了一半的袖口,忽然问:“梅建引是你杀的?”
魏文钦愣了愣回:“是。”他没等李良珂就转过身来解释说:“那姓梅的说话没个轻重,万一他道了不该道的话,那可是灭九族的罪。”
李良珂端着手负到身前,没说什么。
魏文钦看着云淡风轻的玉面,想到今晨的事,额头发着光的汗珠缓缓流淌,用干涸的嗓子说:“杨梓铭也是在昨夜丑时死的,与我潜入牢狱杀人灭口几乎同时!”
李良珂倒了盏茶递上去,只问道:“杨大人是抓住了何人的把柄,惹得那人杀人灭口?”
魏文钦焦头烂额,被人抓把柄的事他虽没少在列,可要看看是什么事,他如今做的勾当哪里是能被别人握在手心的。
“良珂你还不明白吗?不是杨梓铭抓住了那人的把柄,是那人抓住了我的把柄,他这是在杀鸡给猴看!”
李良珂也知晓事情的严重性,可眼下再担忧怕是不合适的,宽慰道:“你若出了太平门我如何处在安乐乡?咱俩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魏文钦又抹了额头的汗,只得暂且冷静下来,分析地说:“就是不知杨大人是何种死法,若也是被勒断气了的,这事可就板上钉钉了。”
李良珂倒了茶吹了吹。
“良珂,你跟我去查查,搞不清姓杨的死法,我睡不着。”
李良珂饮了茶就起身来,凝薇过来帮他理着袍子,听他道:“魏大人,走吧。”
“现、现在?”魏文钦茶水喝到一半听这话连忙起了身。
李良珂还未答,这时,外头小厮奔进来传话说:“大人,礼部尚书府刚刚送来了这信函。”
“搁在这儿吧。”
魏文钦惊道:“你不看看?杨府这个时候来信,难道是……”
“走吧,魏大人”,李良珂说:“去吊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