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5、舅妈 ...
-
似乎是在田径场请愿的那个早晨留给大家的印象过于鲜明、美好,当胜利的果实——涪中高三史上最长国庆假期真正到来,感觉反而有些平淡。
首先,老师们毫不手软地布置了巨额作业,势必要大家把这三天时间的利息都写出来。
其次,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吓唬大家——放假离校前最后几分钟,王老师临时通知,返校第一天有一场重要的英语考试,务必作好准备。
当场吓得张艳玲、谈静怡决定一号晚上就回来复习。
其他同学嘴上说着无所谓、偏要玩的话,估计也很难玩得踏实。
不过,苏江和雷弋情况特殊,学习自然是要学习,外出游玩也理由充分。
国庆当天恰逢姨婆六十五岁农历生日,舅妈特地空出时间,带着雷弋和苏江陪姨婆回乡下老家庆祝。
美中不足的,舅舅被安排在一、二号值班。另有一个同事生病,拜托他代值班,时间是五、六号。七天假期给切得这样七零八落,索性留在了彭县。
舅妈虽然也有驾照,拿证以后几乎没开过车,家里唯一的车都是舅舅在用。所以还得麻烦张叔叔送他们一趟。
今天人多,为了大家坐得舒服,张叔叔跟朋友借了一辆商务车来接。
一路上,因为耽误了张叔叔过节,姨婆和舅妈纷纷道歉。
舅妈还从舅舅值班不能回家聊开去,说了眼下值班的紧张。
每逢假期,双城的总值班室除了电话抽查,还派人四处暗访。
今年春节,舅妈在单位加班期间就遇到暗访的人找上门。
偏偏那天的值班领导溜了出去跟亲戚吃饭,急得值班员小姑娘都快哭了。
全靠保安机灵,记得舅妈在办公室,及时通风报信。
舅妈赶紧过去解释是她代班,好说歹说才把对方应付过去,避免被全市通报。
姨婆数落舅妈,“你就是老实,你去说啥子呢,让他挨通报才合适。”
舅妈就笑,又指给两个小崽崽,“快看,你们的月亮潭。”
原来车子正好经过月亮潭,原来姨婆的老家也在涪县东边,和小塔溪南北相望。
姨婆顺势介绍起老家,小地名麻柳园,从前也是偏远的“山旮旯”。
前几年附近修建扶贫搬迁居民点,新开辟一条直达公路才方便起来。
果然,车子跑进一条崭新的沥青公路,拐弯,上坡,又上坡,就听见张叔叔说,到了!
车子紧贴着老家院子的院墙停下。
难得放假,张叔叔家里肯定也有安排。
舅妈让张叔叔不下车,直接走。他们晚点自己找车回城,附近邻居家里都有车。
昨晚得知要陪姨婆回乡下过生日,苏江满口答应。今早出发也完全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这会目送张叔叔离开,才忽然发现,你跟张叔叔一样都是外人,怎么就这么理所当然跑来参加别人的家庭聚会呢。
不过,这念头只一闪而过,被姨婆打断。
因为苏江是第一次来,姨婆就急着给他讲这院子的历史。
眼前的院子就院墙还算完整,房子已经垮塌,只剩几堆残垣碎瓦。
好在院子里几株紫红色的鸡冠花开得热闹,角落两棵高大的柚子树也挂满青色的大柚子,就不觉得荒芜,还挺有生机。
姨婆指给苏江,从前的院子至少有现在五倍大。这样大的院子怎么得来的呢,在姨婆的爷爷手里建成。
爷爷曾是涪县周边的名中医,人到中年靠行医积攒的财富建起庭院,生养三个儿子。姨婆的母亲,也就是雷弋的外曾祖母,是他最小的一个儿媳。外曾祖母过门的时候,爷爷年事已高,眼看着三个儿子都不成器,倒是小儿媳聪慧,有意把医术教给她。可惜前后不过两三年,只来得及传授一点皮毛,老人病逝。
紧跟着便是分家。外曾祖父年纪小,分家的时候难免吃亏。又因为在宠溺中长大,被兄长设套带进赌局,骗走全部家产,还欠下外债。见事情已经无可挽回,外曾祖父丢下妻女,逃得无影无踪,再没有露过面。
说起来,这情形和张勇家很相似。姨婆是不是因为这段经历才对张勇格外关心呢。
当时的外婆不过五、六岁,姨婆还是个满地爬的小婴儿。外曾祖父出走,房子被拿去抵债,家里分文不存,靠什么过活?幸好外曾祖母读过私塾,识文断字。跟兄长租下一间房,留下两姐妹在家大的管小的。自己去富裕人家教小姐们读书、女工,赚钱糊口。这样的艰难生活维持到解放——听到“解放”二字,才惊觉姨婆说的是那么久远的历史。
当政府划定“成分”,母女三个早已经一贫如洗。同时,也因为外曾祖母的好人缘,无论谁头痛脑热找上门,都免费采来草药医治。最后被定为贫农,不仅把之前抵债给兄长的房子返还两间给她们居住,还把外曾祖母请进乡下学校当老师,平安无虞地度过后半生。
姨婆非常有文化地总结,“所以老话说得好,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姨婆还非常有觉悟地总结,“所以我是走到哪里都说党的好话,我们全家都享了党的福,不然哪有今天。”
接下来就是一大段顺遂的好日子。
外婆初中毕业——那年代初中毕业就可算作知识分子,进涪县政府工作,跟外公结婚,有了舅妈。姨婆高中毕业后进百货公司上班——那年代百货公司售货员可是很吃香的职业,嫁给糖果厂的姨公。
可惜,变故又接连发生。外婆患上严重风湿,卧床不起,提前办理病退,被外曾祖母接回这个小院养病。外公在周末回来探视的途中遇到车祸去世。失去双亲的舅妈住到姨婆家。也是因为舅妈,姨婆很晚才要自己的小孩。再后来,外曾祖母、外婆、姨公离世,舅妈成家立业,姨婆住到舅妈家里来。
舅妈先还提醒姨婆,“少说几句,他们小孩子不爱听这些。”
姨婆才不管,挽住苏江胳膊絮絮叨叨说下去。
故事很长,听着叫人心情柔和。雷弋有幸在这样和睦的家庭里长大,自然养成一颗善良、单纯的心。
想到雷弋,才注意到他和舅妈在柚子树下垫脚,试图摘那上面的柚子。
姨婆冲他们喊,“摘那酸疙瘩做啥子。”
舅妈说,“我们摘来踢着好耍。”
舅妈回到老家,也变回了小孩样子。
事实是,大人并没有小孩以为的那么大。隔在彼此中间的二十年、三十年,说起来漫长,回头去看不过弹指间。
苏江爬上围墙,一口气帮他们摘下三个柚子。
姨婆也跟过来,却是为了围墙下的一棵花椒树。
姨婆说,“我就想着应该差不多,果然摘得了。”
说着就从她的双肩包里掏出来剪刀、购物袋。
姨婆负责剪,两个小崽崽拉着袋子负责接,花椒摘回家晒干做调料,花椒叶也摘回家裹上面糊炸着吃,喷香。
隔壁邻居听到响动,找上门来了。
舅妈给姨婆安排的生日宴就在她家。
姨婆爷爷的大院子,后来被重新分割,住进同乡。
邻居们外出打工赚了钱,都把当年的老屋推倒,盖起气派的别墅。
姨婆的老屋则在一场大雨过后坍塌。舅妈几次问姨婆,我们要不要在这里建一栋楼。
姨婆却说,建了谁来住呢?
于是留下荒园,偶尔回来看一看。
不知不觉,和苏江聊天的对象换成了舅妈。
姨婆自从坐进邻居家,就忙着和邻居交换乡下的旧闻新知。
苏江由衷地说,“我一直觉得自己小时候过得苦,听姨婆聊天,才晓得您小时候比我更苦。”
舅妈说,“不能这样比较,时代不一样了,你们这一代肯定得比我们强呀,不然我们不是白忙一场。”
说到这里,两个人很知己地对视一下。
然后就开饭了。
舅妈早晨已经给姨婆煮过生日面跟鸡蛋,中午这一桌“硬菜”就是肖廷杰外婆的风格,大鱼大肉一盘盘直堆到桌沿。
碗里的米饭压得紧紧的,刚吃到一半,又给夺过去重新添满。
被这样热情款待着,刚刚那一点纠结——为什么理所当然地来参加别人家的家庭聚会释然了。
因为姨婆和舅妈都不当你是外人。
倒是另外一个疑问,麻柳园的麻柳是什么植物?
舅妈不清楚,连姨婆跟邻居也说不上来。
最后问度娘,才知道麻柳书名枫杨,有灰色树干、单数羽状复叶和下垂的柔荑花。
把网上的照片拿给姨婆看,姨婆说,“原来是它,那山下河沟里都是。”
麻柳园果然是名副其实的呢。
吃过午饭,大家在院子里喝茶,剥橘子吃。
另一个邻居家的小孩带女朋友回来过节,开一辆面包车,等着他回城的时候把他们捎回家。
小孩开车,姨婆坐前排,小孩的女朋友和舅妈、雷弋、苏江挤后面。
雷弋这个小流氓,趁着和苏江坐在最后,鬼鬼祟祟抓着苏江的手不放。
好在出门前姨婆给雷弋扣了一顶渔夫帽——伤口不能晒太阳,现在正好给他们盖在手上遮挡。
虽说搞了小动作,经过跟姨婆、舅妈的长谈,一种类似亲情的心情滋生。
练习金刚功一直没有做到的“心无杂念”,今天意外做到了。
两个人手牵着手,闭目养神,只觉得澄净、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