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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3、穷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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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崔嵬朝下随意地瞄了一眼,看见的只是那些信众朝天的背脊:“因为你大父是个废物。三百多年了,人换了无数茬,可世道依旧是这世道,竟是未曾改换天地,枉我看中他一番。”
“听我母亲说,大父并非没有努力过,这三百年,他一直致力于重塑下界的秩序,只可恨那玄天城阻路,事竟不成。”风无疆道。
“到最后他竟然也只是想要重塑下界秩序吗?”郁崔嵬摇了摇头,却是带着一丝轻蔑,“他到底缺了些破釜沉舟的勇气,难怪成不了事儿。”
风无疆有些不解:“大母的意思,咱们不距道不是要改换天下秩序吗?”
“你看看这些信徒,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他们头顶上,有官吏剥削、徭役压迫、还有匪盗劫掠。他们就快活不下去了,”郁崔嵬红唇轻启,语气轻慢,“你觉得这世道好吗?”
风无疆摇摇头,眼底却是漠然:“对于活不下去的人来说,自然是不好。”
“这世道,好不了。即便是如今换上一个明君,劝课农桑,与民生息。你觉得便好了吗?”
风无疆张了张嘴,却依旧是茫然道:“孙儿不曾见过这样的世道。”
他自出生以来便在北斗印中度过,后来又跟着父母到了邛都山。到毕有以同风不休双双亡故之前,他当真不曾见过外面的世界。
及至他跟着玄牝元君到处显灵,才算是见过世面。可那大隋的盛世早已如惊鸿一瞥,消失得干干净净。
风无疆目之所及,全都是乱世浮萍,又从何知道盛世是何模样?
“你没见过,可我见过不少。”郁崔嵬悠然朝着下方的一个奉道,临空一点,一道凡人不可见的真元瞬间没入那奉道体内。
那奉道便如提线木偶般,冲着信众挥手,示意大家安静,接着他立于供台前,开始了今日的传道。
只听那奉道朗声道:
“人生而非时,若是不幸转生于乱世,便是命如草芥般凄苦。
可转生到了盛世便没有苦了吗?
秦皇汉武在时,征伐诸夷、威振四海,无定河边枯骨残魂却是日夜哭嚎。文景无为而治,孝宣升平富庶,也免不了妇人生产时,儿奔生来娘奔死。及至光武中兴,便是生于那富贵荣华之家,黄泉一声梆子响,谁又能强留人间?
盛世也好,乱世也罢,人生一世,便是一场劫难,生、老、病、死的种种苦楚,是谁也躲不过去的......”
郁崔嵬将目光从那奉道身上收回来,继续道:“人尚且如此,鸟兽虫鱼,就更不用说了。幸运的朝生暮死,不幸的往往丧于他口。妖灵浊修也各有各的苦楚。”
郁崔嵬转身看向风无疆:“你大父想要改变天地间的种种不公,然而他想到的办法竟然只是打碎了重塑。”
风无疆道:“这不对吗?”
“自欺欺人而已,”郁崔嵬眼角的一抹艳红朝着脑后撇去,“只要是有秩序,便一定会分出个三六九等来。总有人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也总有扛着铁臿下地干活的农人。换汤不换药而已。”
风无疆又问道:“那可有别的法子?”
“要打碎,那就完全打碎,碎到完全分不出你我。”
郁崔嵬向着云下一挥手,眨眼间,那些虔诚的信众便尽皆成了泥人,不再动弹。
风无疆却依旧漠然地看着这一切,仿佛发生在他眼前的,并不是什么惨无人道的屠杀,仿佛那下面跪拜的人,原本就是泥人而已。
不距道的这些头头脑脑们,所图其实从来都不一样。
毕则新想要的,是重塑下界的秩序,是建立他所认可的,所谓公平。
风不休这些年蝇营狗苟,不过是想要获得玄牝偶像身上聚集的法力而已。
至于这位不距道真正的主人,她的目的从来就只有一个——
“我要让这三界重归混沌,重归到一切皆无的时候,我要那女娲捏出来的人都重化泥土,我要还这天地以清明。”
玄牝元君说着,伸出她指甲长长的手,抚摸了一下几乎跟她一样高的风无疆,幽幽开口:“我的好孩子,你想要什么呢?”
风无疆依旧是什么表情也没有:“大母要什么,孙儿就要什么。”
从那以后,这祖孙俩在下界,几乎是没有敌手。
玄天城拿这个不知根脚的玄牝元君一点办法都没有。
周行想了无数的法子,可每一次对敌,都是以玄天城的惨败而告终。
回到家里,石方巳的状况也每况愈下,到后来竟是完全昏迷不醒了。
正可谓是公私两愁。
“咱们改良的山川大阵东南角,被玄牝元君破了,那方又添怨灵三万余。”燕衔泥的声音从丹炉阵中传来。
周行坐在几案后,面沉如水,不动如山:“还有吗?”
“还有,那玄牝元君留下话,问大冢宰你想清楚没有,若是将石郎君交给她,她......”
显然后面不是什么好话,燕衔泥有些犹豫要不要照实说。
“尽管说来。”周行道。
“是,她说,石郎君原就是她的左膀右臂,若是将石郎君交给她,她还有些用处,若是留在大冢宰身边,早晚也是个死。”
周行的脸色更加是黑了几分:“她有说,是什么用处吗?”
“不曾。”
“我知道的了,你且去吧。”
“是。”
周行遣退了燕衔泥,侧头看向静静躺在小榻的石方巳,轻声喃喃道:
“大哥,你同玄牝元君之间,到底是有些什么纠葛?为何她三番四次都跟我索要你?”
然而,就像是之前每一次一样,石方巳依旧没有给他任何回应,只是沉沉睡着。
周行叹了一口气,从案上扯过一张崭新的麻纸。
如果说他当年全盛之时,或可同玄牝一战,可如今在他修为全封的情况下,同玄牝元君正面对敌是不要想了。
周行将之前的山川大阵略一改良,变成了一个遏制玄牝元君将人化泥的阵法。初初也起了一段时间的效果。
而今被玄牝元君破了,总要想法子重新补上,并且既然玄牝元君已经找到了破阵的法子,就不能再单纯地补上就行了,总要将这阵法设计得更厉害一些。
周行一面在麻纸上写写画画,一面心情也甚是低沉。
说到底,他们一直在堵、在挡、在防,根本就伤不了玄牝元君的一点皮毛,所谓饮鸩止渴,长久不了。
四隅堂为了探查玄牝元君的根脚,不知损失了多少僚佐,到现在竟依旧是对玄牝元君知之甚少。
只知道对方非人非妖非魔非神,完全是不知根脚。就连生死簿上,也找不到她的名字。
眼瞅着下界死的人越来越多,周行几乎是夜不能寐,头发都不知掉了多少。可实在是无法在两眼一抹黑的情况下,想到克敌制胜的法子。
就在周行将第十张麻纸团成团,丢到脚下的时候,一团灰雾凭空出现,“啪叽”一下落在了他的几案上。
周行顿时警惕起来——他这小院本就设有禁制,这段时间他为了防止玄牝元君上门来抢石方巳,更是加固了禁制。
按理说,这小院已经是针插不进,水泼不入。
可这灰雾竟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就在周行严阵以待的注视下,那团灰雾却并没有做出任何的攻击行为,而是无声地原地散开,化作了一封书信。
信封上写着几个飘逸的大字——师弟式溪亲启。
周行面色一肃,不周山上门徒众多,论理那些弟子也能算他的师兄弟,但是真正会叫他师弟的,只有式谷一人而已。
探查到书信上并没有附着什么术法之后,周行有些迫不及待地将书信打开,取出信笺仔细看去。
看罢,周行并未如同往常一样,自言自语般同石方巳说些什么,脸色却是有些怪异起来。
他仿佛入定一般,眸光低垂,静静地坐在案前,不知在想些什么。
周行这一坐便是一个下午,待他回神之时,太阳已经沉了下去,整个丹房都浸在一片无声的黑暗中,显得分外寂寥。
周行再度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信笺,接着手一抖,火光乍起,顷刻间将那封信化为灰烬。
数日后,洛鸣泉登门拜访。
洛鸣泉立在小榻前,看着沉睡的石方巳,问道:“他如今就这样一直昏迷不醒吗?”
周行点了点头,指了指屋中的丹药柜子:“我如今是什么法子都试过了,我这满满一屋子丹药,到大哥这儿,就跟糖丸一般,半点作用都不起。”
周行说着,有些颓然地坐在了小榻上,拉住石方巳的一只手:“这么长时间了,大哥就是不醒,也不吃东西,就靠一点香火吊着命。连脉息都日渐衰弱。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你之前让我帮你查生死簿,我查过了。”洛鸣泉沉声道。
周行闻言,“噌”一下就站起来了,急切道:“怎么样,大哥还有多少年的寿数?”
洛鸣泉的神色却有些古怪,并没有立刻回答。
周行有些着急:“这种时候你还卖什么关子,赶紧说!”
“我没查到石方巳的名字。”
周行一愣:“什么叫没查到名字?是说他的名字被删掉了?”
洛鸣泉摇了摇头:“不是删掉了,是从一开始就没有。他原本就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式溪,石方巳他,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