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自知的乙女女主》祝禺

1、楔子

　　师娘死了。
　　伊冬的师娘死了。

　　看着棺材里女人沉睡的脸，伊冬还是有些转不过神。
　　师娘怎么就死了呢。

　　她明明看上去...还那么年轻。
　　只有二十来岁。
　　还有很多年可以活，怎么就突然死了。
　　就在伊冬百思不得其解时，一旁帮忙敛尸的老魔村长开口：“仙人的年纪，从脸上哪里看得出来呀。”
　　他们小时候第一次见到仙人时，她就这幅模样了。

　　伊冬后知后觉地想起来。
　　是了。
　　师娘是仙人来着。
　　她怎么给忘了。

　　仙人容颜永驻，通晓神鬼变化，万宗妙法。
　　说不定师娘这会儿，只是换个躯壳活在另一个世界。
　　并不是真的死了。

　　但也有可能，是他们瞧她可怜，哄她的。
　　伊冬蹲下身，从竹篮里依次拿出纸元宝、香烛和果碟。

　　元宝纸粗糙劣质；
　　香烛陈旧难闻；
　　果碟里摆着不值钱的梅干和糠饼。
　　都是香烛铺里最次的东西。

　　但在场的一众妖魔看着女孩凝重的脸色，没人舍得说什么重话。
　　仙人在世时为村里做了不少好事，分文不取，死后自然留不下什么积蓄。
　　就连葬事都是村里筹钱办的。

　　伊冬拿出的这些，恐怕已是能她最拿得出手的东西了。

　　火焰上升，温柔舔舐黄纸。
　　山风轻拂，传来远处雀鸟清越的欧鸣。

　　所有人都立在伊冬身后，安静地看着。
　　一百年前，这座山头曾是他们不敢涉足的险恶之地，更不会想到有人会把坟立在后山。

　　那时，后山有个厉害的大妖。

　　它每日夜里都会下山偷食家畜，村民组队去捉，不仅被捉到它，反被咬断了腿。
　　许是得了同类的滋味。
　　不久，那大妖再度下山，开始袭击村民。

　　一时闹得家家办白事，户户制挽联。
　　大妖如此凶恶，却没有村民离开。
　　没有别的缘故，只是因为他们除了这里，无处可去。

　　这座村庄，原是隶属仙魔结界交汇处的无主之地。
　　村民都是四界逃难而来的低等妖魔，有能力离开的，早就都离开了。
　　留下来的，都是些没能力在外谋生、被家族驱逐、被仇家追杀、犯下弥天大罪的边缘妖魔。

　　他们无法离开这里。
　　任凭大妖吃掉再多，也不会有正道插手。

　　仙人就是那时出现的。
　　她宛若一个从天而降的神君，举手之间便除掉了作祟多年的大妖。

　　她没有因而将这里视作自己打下的版图，而是在村中随意寻了处空屋，就此住了下来。
　　此后便再也没离有离开。

　　一直到十六年的某日，有村民发现仙人不见了，吓得四处奔走相告。

　　他们都以为是仙人腻了这里清苦寡闷的生活，去更大更繁华的城池生活了。

　　这也正常。
　　此间修士，但凡有些上进心的，谁不想去洞天福地，沾点菁纯灵气早登上界呢。

　　只是四界城池，阵法严明，各司界主。
　　四界离了界主，还有底下万千神职。
　　他们只得仙人一个。

　　众妖魔齐聚一堂，准备商量个法子：

　　灵石也好、宝物也好、孤本剑招也好......只要能把人劝回来都行。

　　他们这些妖魔，可不是各个清白出身。
　　为了挽回仙人的庇佑，什么都愿意做。

　　还没等他们商量出个子丑寅卯，求仙人回心转意，就发现仙人带着回来了。

　　她怀里还抱着一名凡人女婴，逢人就笑眯眯地介绍，“喏，这是我新收的爱徒。”

　　妖魔们争抢着看那小婴孩。
　　只有老村长伸长脖颈，“还没取名呐？”
　　仙人思忖，“这倒是。”

　　那年正值隆冬，大学飘飞。
　　经过商议，大伙儿给这孩子起名伊冬。
　　花是仙人的姓。

　　他们本来以为，仙人收她为徒，是为传授仙法，继承衣钵。
　　然而渐渐地他们发现，仙人养着这姑娘，就是字面意义地养。

　　等那孩子大一点了，妖魔们就经常见到两人一块儿上村口喝茶，去田埂遛弯，和小孩捉泥鳅，钓龙虾。
　　要是仙人没死，她们还能这样过很多年。

　　可惜仙人死了。

　　谁想到她会死呢。

　　“小冬，你要是没地去，来我家吧。”
　　一个头长犄角的年轻男孩走到伊冬身边，认真地道：
　　“我娘和妹妹都受过仙人福泽，我们会好好照顾你的。”
　　边上，一个同样头长犄角的女孩连连点头，“跟我们住吧，小冬姐。”

　　伊冬张了张嘴：“我……”

　　话音未落，一只黑乎乎的半鳄魔凑上来。

　　“花家妹子，别听他的，他们家自己都吃不饱。跟我们走吧，我们家田地多。”
　　“你才吃不饱呢，说谁家吃不饱呢？”鹿妖气道。

　　“你啊。”
　　“你才吃不饱！
　　大黄皮子妖挤进来：“不是，你们家一个吃不饱饭，一个田多活也重啊。
　　我看都别争了，还是来我们家吧，冬冬。
　　你三婶婶做的卤鸡腿可香了，小时候你不是最爱吃吗？”

　　“屁精，你瞎说什么！
　　我们田多我们自己干，难不成还赖给小冬不成？”

　　“不是黄皮子，有你什么事啊？”
　　“够了。”

　　“我也想跟冬冬住一块儿不行吗？”
　　“要不要脸啊你!”
　　“够了。”

　　“我的脸又不是你给的。”
　　“嘿我说你——”
　　“我说够了！”

　　伊冬忍不住抬高声调。

　　所有妖魔都愣住了，纷纷转过来呢，惊疑不定地望向墓前的少女。
　　他们大多是混种妖魔，化形并不完全，模样很有些可怖。
　　衬着黑惨惨的夜色和沉沉的香火气，平白生出几分诡谲难测。

　　伊冬却是不怕的。

　　她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香灰，起身，走到长着犄角的男孩面前。
　　鹿妖面上一喜，“小冬……”
　　伊冬打断他，“鹿大，你家是靠天吃饭的，多一张嘴太辛苦，我不想给你们添麻烦。”
　　鹿大急了，“没事的，我可以再垦几亩……”
　　鹿二丫也连连点头。

　　伊冬没理他们，走到满脸嘚色的半鳄魔面前。
　　半鳄魔的竖瞳浮起暖意，“花家妹子，就说你有眼光，跟伯伯一块儿住，保管你饿不着。”
　　伊冬认真地说，“圆伯伯，你家田地虽多，种的都是柿树。我不会料理柿树，会害你歉收的。”
　　半鳄魔忙道：“柿树不成，那换别的呢……”

　　伊冬接着走到黄皮子妖跟前，“三叔、三婶婶。”
　　黄皮子妖两口子就等着她过来呢。

　　他先是扫了眼满脸挫败的鹿妖兄妹和半鳄魔一眼，装模作样地说，“唉，这家里没田就是这点不好。顿顿有肉吃，还不用干活，嘿嘿。”
　　鹿妖兄妹和半鳄魔纷纷怒目而视。

　　黄皮子妖哼了声，对伊冬露出笑脸：“冬冬，忙了这么久，饿坏了吧。”
　　黄皮子婶婶推了他一把，“一点眼力见都没有，还问呢。冬冬走，拿上行李，婶婶给你卤鸡腿吃。”
　　黄皮子妖忙点头，“差点忘了。”
　　说着，就要上前帮她提行李。

　　伊冬躲开，“三叔，三婶婶，我不去了。”

　　黄皮子妖：“咋，鸡腿不吃啦？”
　　黄皮子婶婶给了他一肘。

　　伊冬深吸口气，抬头，“多谢各位的好意，我哪家都不去…师娘临死前交代，让我去上镜剑宗。”

　　众妖魔：上镜剑宗？！

　　黄皮子婶婶大着胆子问：“…是那个修仙界第一宗的上镜剑宗？”

　　伊冬一愣：“什么第一宗？”

　　师娘没说过。

　　众妖魔面面相觑，不敢置信。
　　这年头了，还有人没听过上镜剑宗第一宗的名号？
　　假的吧。

　　一直没出声的村长白蛟老魔拄着拐杖拨开人群，来到伊冬面前。

　　“第一宗，顾名思义就是四界首屈一指的宗门。
　　修仙界宗门世家多如繁星。
　　以五大宗为首，分别是御兽宗、合欢宗、不落天、月阁和上镜仙宗。
　　御兽宗和合欢宗就不说了，就说不落天，以体修著称；
　　月阁，收音修；
　　上镜剑宗什么都收，收的最多的就是剑修。
　　这五宗都是每十年的一月十三到十六开坛收徒，当中，只有上镜剑宗收分最高，弟子也最少。

　　花家丫头，仙人可是让你考剑修？”

　　语毕，白蛟老魔面露期待。

　　要是这孩子以后真成了上镜剑宗的剑修，那可就威风了。
　　修仙界第一宗呢。
　　走出去，谁都要高看他们村一眼。

　　迎着众妖魔亮晶晶的目光，伊冬有些摸不着头脑。
　　原来去个上镜剑宗还有这么多门道？

　　可是这个，师娘也没说啊。

　　她原话是怎么说来着的。

　　「……伊冬，去上镜剑宗，找一个叫明逐流的修士，他会收下你。」
　　「万一他不收呢？」
　　「带上这块玉坠，他自会答应的。」
　　……

　　对了，明逐流。

　　伊冬问:“伯伯，您知道明逐流吗？”

　　白蛟老魔一噎。

　　他身后的妖魔也纷纷露出错愕与震惊。
　　谁？
　　明逐流？

　　乖乖隆地咚。

　　花伊冬不仅不知道上镜剑宗是修仙界第一宗，连剑宗首席明珏都没听过！
　　这要真去了修仙界，不得被人笑掉大牙啊。

　　仙人平时都不和她摆龙门阵吗。

　　“冬冬，你真的没听过明逐流吗？逐流是他的字，他全名明珏，上镜剑宗首席。”

　　半鳄魔忍不住开口，他实在不敢相信同是一个村的，连他娃儿都知道的事，伊冬能孤陋寡闻到这个地步。

　　伊冬摇头。

　　知道她就不问了，她是真的一点都没听过。

　　黄皮子妖见状，不由叹了口气。

　　“冬冬，你还有什么不懂，一起问了吧？免得将来在外头闹出笑话，山高水远，我们帮不了你。”

　　伊冬想了想：“我想知道明珏跟上镜剑宗的关系？”
　　她其实更想知道师娘为什么这么做。

　　但这个问题，除了师娘，没人能告诉她。
　　不对，明珏或许也可以。
　　前提是她找到这个人，把玉坠交给他。

　　老魔村长接过话茬：“我来说吧。明珏出生什洲明氏，是什洲明氏第四十五代长子。
　　他十六岁拜入上镜剑宗灵渊尊者座下，不到百岁就突破凝虚境。
　　近千年修仙界同辈中弟子里，无出其二。

　　一招沧山观海，曾在堕魔的堪鸣境大能手下夺回数百名修士性命。
　　伊冬，你问明珏，是想成为像他那样的剑修吗？”

　　伊冬想起师娘的嘱托。
　　既然师娘让她找的是明珏，明珏又是剑修，应该就是让她当剑修的意思吧。
　　于是她毫不犹豫道：“嗯。”

　　“好，有志气！”
　　半鳄魔吼了一声，啪啪鼓掌。

　　伊冬吓了一跳，耳尖有点发烫。
　　也没有。

　　“可是。”

　　黄皮子婶婶迟疑，“上镜剑宗位于修仙界以南的长秋城，离这里挺远的。冬冬，你身上…有盘缠吗？”
　　此言一出，原本还兴致勃勃的众妖魔想被点了哑穴。

　　伊冬攒的钱都拿去买寿衣和丧葬用品了，身上只剩下九十六颗下品灵石。

　　她坦诚地道：“我打算一路做工攒盘缠。”
　　听鹿二丫说，村子外，到处都是跟她一样吃喝拉撒的凡人，还有数不尽的修士和妖魔。
　　有需求就有供应。
　　找份活计，想来还是容易的。

　　黄皮子婶婶啧了声，“做活？那得做到何年何月去。”

　　“别的不说，就说通关费，五十五座城镇……少说两百上品灵石，还不算路上吃住行，剑宗的报名费、考试费。

　　到时候那几天长裘城的客栈肯定爆满，怎么着也得多准备个一千多上品灵石吧。

　　你去做工，一个月顶多开你三十颗下品。

　　照这么算，两千年都到不了长裘城。”

　　伊冬：……
　　一千。
　　好家伙。
　　把她杀了也不值一千。
　　等她攒够钱，还够得着上镜剑宗的遴选门槛吗？

　　就在所有人都陷入沉默时，一直没加入话题的鹿大开口了：“其实也不用这么多。”
　　见所有人望过来，他有点紧张：“就是我有一个表兄。

　　他是一个艄公，常年往返仙妖两界跑云舟。

　　长裘城也在站点一环。

　　我可以给他递个消息，让他帮忙捎你一程。”
　　怕伊冬拒绝，还补充道：“不要钱！”

　　“没看出来啊鹿妖，你还有这种亲戚。”
　　“就是。”
　　“表兄是纯血蝠妖，我们不常来往……”

　　鹿妖语气稍显低落。

　　在场众妖魔见状，也识趣地不再继续追问。
　　都是没出息的妖魔，大哥莫笑二哥。

　　伊冬想了想，忍痛把九十六颗下品灵石分出三分之二塞给鹿大，“这些你先收着。等我攒够剩下的，再还你们。”

　　人情也是钱。
　　鹿妖：“这怎么行？！说好不要钱的！”
　　伊冬不肯：“你不收下我就不答应。”
　　鹿妖见她坚持，只好收下三十颗，剩下的十几还给她，“穷家富路，你给自己多留点。对了，小冬，你还回来吗？”

　　伊冬抿唇：“我也不知道。”
　　她甚至不知道能不能顺利进入上镜剑宗。

　　以后的事，谁说得准。
　　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鹿妖原本想着伊冬离开后再也不回来，还有些难过。
　　但是比起离别，他更不愿意看到她意志消沉。
　　“没事的小冬，出去了就好好学，实在混不下去了，就回来。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伊冬看着他真挚的面孔，重重点了点头，露出这么多天以来第一个笑容：“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