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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揽月(一) ...
第三天。
第四天。
清晨。
日午。
黄昏。
她啃完最后一只鸡腿,突然看到女子哭了起来。
其实她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只是默默地在流泪,连泪也很干涸,并且发出濒死的乌鸦一样嘶哑难听的细微声响。
秦姜秉着烛火,端着稀粥,一步一步走到榻边。
她的眉目笼罩在豆大的烛火里,像一尊不动不语的菩萨。
对方哭到没有了眼泪。
她放下灯烛,将她扶了起来,靠在自己身上,又把她干枯蓬乱的头发往耳后拨了拨。
一勺粥喂到唇边。
吕椒娘流着干涸的泪,张开嘴。
秦姜喂了一勺,又喂一勺,心中涌起奇异的报复般的快感。她这个表情,是屈辱吗?
为自己被一勺粥打败而屈辱。
喂着喂着,一滴泪又滴在粥里。
她一摸,原来却是她自己哭了。
于是秦姜哭着喂完了一碗粥。
“如果哥哥能张开嘴,我也会这么喂他一口一口吃完。”她颤抖着手,很奇怪为什么自己会代替她流泪,“你还活着,还能吃,吃了饭就能动。可是哥哥埋在土里,只能发烂。”
“如果你死了,他就能活,那我恨不得你马上死。”
这个驿站,她救活了吕椒娘。
下一个驿站,她们成了夫妻。
数次她都在想,老天爷真奇怪,秦蓟那么想活,却死在腐烂树根的洞里;吕椒娘死了两次,折腾得鸡飞狗跳,却没把自己折腾死,反而越来越有生气,越来越有她本来的骄傲。
她的首饰,椒娘戴着;
椒娘亲手做的月事带,她用着。
唉。
秦姜小的时候,住在僻陋的村子里,只是因为靠近一个小小的武林门派,所以村口的茶棚总是有人来来往往。
那些人喝着两个铜钱一大碗的山野粗茶,无论烈日寒冬,永远精神昂扬,指点江山。如果有两派人意见不合,还会大打出手。
这时开茶摊的徐老伯就会遛得远远的,唉声叹气;等他们打完,再回来时,已经桌椅倒翻,茶盅碎裂。
好在偶尔会有一些据说是名门正派的江湖人会给点碎银子做补偿。这时徐老伯就会说出他已经说过千八百变的千篇一律的感激:“多谢侠客、多谢女侠!小老儿这一家子的生计都在这茶棚上了,少侠救了我们一大家子的命!丫头——快过来谢谢大恩人!”
年幼的秦姜就开始登场。她还没有桌子高,磕头的动作却十分熟练,仿佛真的无比感谢他们。
然后用稚嫩的哭腔感谢在场的每一个大侠,“谢谢大恩人!谢谢大侠!谢谢姐姐……姐姐你好漂亮!”
每逢这个时候,她能得的赏银妥妥比徐老伯还多得多。
当大侠们走后,徐老伯就会分几个铜钱给她,或者再抠抠搜搜地从怀里摸出几个梅子给她。
长大一点后,秦姜对这几个钱就不满意了。
“老鳏夫,要不是我,你病死了都没钱买药!”
徐老伯无耻地笑着,拍拍她脑袋,跟她念经,“小毛丫头,你懂什么?茶棚是我支起来的,没有我,你要饭哪能要来那么多钱?你是戏子,我就是戏台子……唉,世道艰难啊,老汉我总得给自己攒点棺材本,你还小,有爹娘养着,又不要花钱……”
可是运气哪能回回那么好。
秦姜长到一张椅子和一张桌子叠起来那么高之前,一直以为最坏的运气不过是茶棚拆了,一个大子儿要不到。
可她终于见识到了老天爷玩弄刍狗的残酷。
徐老伯在一次大侠斗殴中,被椅子绊了一跤,没来得及从茶棚里跑出来。当他被压在木头棍下的时候,那几个侠客已经踩着轻功飞走了。
徐老伯又活了半个月。
他后来死的时候,一个铜板的买药钱都没了,自然也没钱买棺材。
自然也没有人给他买棺材。
徐老伯被他自己的破席子卷了,扔到了义庄。义庄又把他扔到了西南郊的乱坟岗子。
直到他死,也没有大侠出现,再施给他一副薄皮棺材的钱。
小秦姜失魂落魄了好几天。
直到她爹娘因为她不得不全家搬到通州。因为她出落得越来越好看,小门派附近的大侠们总有毛手毛脚的,对她污言秽语,还要把她带回去。
她娘气得要命,揪着她的耳朵骂:“你这个丧门星!扫帚星!就知道生了你没好事!你一出生老娘就应该把你掐死,有你哥哥一个就够了!”
其实这些话她听得很习惯的。
不过这一次她突然觉得很委屈,一下子哭了出来。
她娘一愣,又骂她:“你哭什么哭!现在还学会装哭了!?”
秦姜摸着耳朵,很痛。
“我想徐老伯摸我的头,不想被你揪耳朵……”
想了半天,她只能想出这个理由,不然她也搞不懂为什么想哭。
她娘骂骂咧咧走了。
再没有人跟她搭台唱戏了。
当长到和徐老伯一样高的时候,她才明白,应该恨的不是那天她娘揪她耳朵,而是蹬着轻功飞走的大侠。
可是当她明白的时候,她已经很好地藏起了恨和怕。
吕椒娘是一个可怜的女子,但她也是这样的大侠……嗯,女侠。
她数次将“你有没有去村口茶棚喝过茶”这样的话吞回肚里,努力听椒娘夫人兴致盎然地跟她讲朝廷和江湖的关系。
侠以武犯禁,不事农桑。
大侠吃小侠,小侠吃侠米,这是他们自己的一套生存规则。
每个武林门派,就像一个小朝廷。他们纳很少的税,还互相之间争夺地盘、争夺百姓,又做出招贤纳士的模样,只为让自己更强大。
虽然说得很精彩,但秦姜永远记得徐老伯的两铜板茶棚里,打扮得像灰老鼠似的大侠们。他们看起来就很穷。
“因为我说的是六十年以前的江湖。”吕椒娘翻了个白眼。
六十年前发生了什么呢?
宿凤梧。
其实很小的时候,她是有听喝茶的大侠们提起过这个名字的。
每一提起,他们的脸上都会露出奇怪的高度统一的表情——那是敬仰、崇拜、钦佩、叹惋、义愤等等复杂的感情融为一体。
宿凤梧是活在九十年前,死在六十年前的一个武林奇才。
当然他的名头有很多。什么武林盟盟主啦,天纵奇才啦、安定侯啦、差一点就做了驸马啦……
最后他以死亡告终。
秦姜一边打瞌睡一边听,听到这里,迷茫地问:“很稀奇吗?每个人最后都会死啊?”
吕椒娘拍了下她的脑袋,“你好好听!他是服毒后又坠崖自戕的!这样悲烈的死法,真是令人扼腕!”
这一下拍的,莫名有徐老伯的风格。
她无暇顾及已经烂成枯骨的徐老伯,屁股上生刺一样,很煎熬地听吕椒娘说完了宿凤梧和他的武林盟,武林盟和它的江湖势力,江湖势力和它的……它的衰落。
太长了。
也是,一百年的历史,她怎么能妄想在一盏茶时间里听完呢?
好在县令是很忙的,没那么多时间听夫人讲经。
善县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江南水城。这里历史悠久,有几个朝廷致仕的官员,也有一些没落或者平庸的武林世家,它们维持着基本的和平,为了生活得更好,当然也尝试过一次次的通婚。
不过总体来说,世家公子不太适合武林女侠,江湖大侠也不太适合大家闺秀。
所以这些联姻通常以失败告终。
就像秦姜认知中的,运气不会最坏,只会更坏。
比和离或者休妻更加坏的事是什么呢?
命案。
她头一次上任,还没到半个月,就收到了人命案的诉状。
豪强欺我太甚。
他们竟然不约而同地只派了两个管家来处理人命官司。秦姜只能称他们为“苦主的管家”和“疑犯的管家”。
诉状倒是写的期期艾艾。
【
诉为恶夫杀妻事。
夫唱妇随,自古乾坤定律;既有不睦,毕竟未犯七出。敝侄女谢蘅,蕙质兰心,温良恭俭,时年五月嫁与陶氏子擎风,未想陶氏后宅秽乱,狼子姬妾淫横,反辱正室,可怜我儿有胎四月,因不意行狐媚之态,作阿谀之相,见弃被遣,归家又被鸩杀。
狼子无心,楚馆依旧笙箫;苍天有泪,孤魂夜夜哀哭。蘅幼失怙恃,祖母含辛抚养,今含冤蒙辱,铄金口无端摧赤心;身死名裂,白头人何以告黄泉?伏望惩恶治凶,抚死慰生,以正人伦。
含冤上告。
】
诉状交给主簿袁庄,秦姜问:“陶擎风何在?”
疑犯的管家——陶氏回答:“我们公子遭逢此变,又被污杀人,一时急火攻心,缠绵病榻,实无法前来,故令小人前来驳诉。”
秦姜又问:“这状纸是何人所写?”
苦主的管家——谢氏道:“此乃谢公所做,是小姐的大伯。小姐双亲俱已不在,因此谢公为其鸣冤。”
看来他有好大一段冤情要讲。
秦姜示意他说下去。那人道:“谢氏百年门风,男子清正,女子贞蕙,谢蘅小姐素日持重自洁,嫁去陶氏后更是恪守妇道。反是陶氏家宅纷乱,那陶擎风坐视姬妾欺负我家小姐,直把人赶回了娘家,还不依不饶,追至家中,将人毒杀,又潜逃而去,全然不顾亲生骨肉;更散布谣言,说我家小姐不守妇道,污蔑我们谢氏一门清誉。请大老爷为我们做主!”
陶氏:“男子清正?啧,不知廉耻!你欺负大人新官上任,不了解十几年前你们败坏门风的丑事!”
秦姜咳咳,“说正事。”
陶氏:“我们何曾赶过夫人?夫人不过是归家散心,况人死在你们自己家,反污是我们公子所杀,何其谬哉!又何况她又不止死了一日两日,你们说我家公子是凶手,为何当日不来告,如今头七都过了,才迟迟上告?”
头七,过了。
?
她有点不太能理解。
这是人死了七天,才来上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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