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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番外 ...

  •   百里屠苏其实有点怕他的师兄,那个长得很高的师兄,常年板着一张脸,像天墉城的老君雕像一样死气沉沉。
      师尊紫胤真人说百里屠苏以前生过一场重病,八岁前的记忆都没了,八岁以后,他只记得发生在天墉城的事。比如他有一次看一朵小花发呆,忘记了习武,结果被那位冷着脸的师兄罚跪,到思过崖面壁了一整夜。他的另一位凌端的师兄,大他四岁,夜深人静时便走过来对他说:“如果你趴在地上磕头求我,我就去向掌门替你求情。”
      那晚上的风又大又冷,肚子还咕咕叫个不停,如果凌端不是一脸轻蔑地看着他,说不定屠苏真的会求他。于是事后,不肯低头的屠苏被凌端带人堵在偏僻处,一顿好揍,而且专拣肚子胳膊这些不会被人发现的地方。
      师兄们都很坏,这是小屠苏学到的第一条生存守则。
      如果想要活下去,那要依靠自己,这是第二条。
      紫胤真人常年闭关,如果出了关,就会独自下山。或三五日,或一两个月。一年到头,能见到师尊的时候反倒少之又少,偶然见到了,也不过指点些功课上的事情。常年里,还是同他那冷面师兄处的时间更多点。
      冷面师兄名叫陵越,最近他相中了一株月光草,据说三十年才开一次花,开花的时候会闪出点点银光,闻到花香就会让人产生奇妙的幻觉,是凝丹长老炼药时需要的一味草药。
      那个安静的夜里,陵越在前面提着药锄,屠苏在后面背着个跟他一样大的竹篓,两个人一前一后上了昆仑山最陡峭的悬崖。因为今儿的功课做得慢,被陵越罚了晚饭,这时的屠苏肚子里早就咕噜噜叫成一团,不过他不想被陵越看不起,所以咬着牙就是不说。
      昆仑山的夜里极冷,虽是夏日,但草甸上已经铺满了薄薄的积雪。
      因为两个人年纪还小,不到修习御剑飞行的年纪,陵越便在悬崖边上打了铁桩,栓好绳子,嘱咐屠苏:“你守着绳子,一会儿我顺着绳子爬下去,如果我在悬崖下出了什么事情,就拉绳子,你立刻去喊人。”
      百里屠苏点点头。
      绳子放下悬崖,陵越干净利落地顺着绳子爬了下去,很快便消失在云海之中不见了踪影。

      觊觎着月光草的,显然并不仅仅是陵越,山中还有些修炼些年头的山精野怪,也在等待月光草盛开。幸好陵越功夫好,那些妖怪靠近时都被他一掌震飞了,这一路下来,倒也有惊无险,慢慢的,随着高度降低,陵越低头时便看到了脚下有点点星光若隐若现。
      月光草近在咫尺。
      百里屠苏坐在峭壁上,伸出头往下看,却怎么也看不到陵越的身影,只能见到在茫茫云海中,那根长长的绳子一直垂到夜色深处,给人一种莫名的恐怖感。身体里有些东西像是被唤醒了,又有些东西像是要冲破躯壳迸发出来。
      仿佛很多很多年前,也曾经这样望着过什么一样。
      沉浸在夜色之中的屠苏,却并没有注意到在他的身后,一头大大的熊妖正蹑手蹑脚地走近。

      悬崖下的陵越觉得绳子似乎颤了一颤,然后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悬崖上的屠苏双手抓着绳子,他只有一个想法:师兄让我守着绳子,我若是没守好,又会被罚面壁了。
      思过崖很冷清,比整座死气沉沉的天墉城还冷清,相比起来,咬在肩头的野兽牙齿便算不得什么了。
      熊妖见咬住了屠苏却还没能逼他离开绳索,索性叼住了他瘦小的身体,在半空中转了几圈,然后远远地掷了出去。
      小屠苏忍着疼,使出学过的千斤坠身法,勉强落在地上,双手还不忘紧抓住系着陵越的绳子。便是如此,拴着陵越的绳子仍旧在半空中晃了一晃。
      阴冷的风打着转从陵越脚下刮过,刮得他的衣摆猎猎作响,他皱起了眉头,隐约猜到了山崖上必定是出了事情。
      望了一眼脚下不远处的月光草,虽然明知错过这一次还要再等三十年岁月,他还是将腰间长剑拔了出来,插入石缝间,稳住身形,开始往回爬。
      而在山崖上,熊妖怒吼一声,挺起胸口,拼紧全力向小屠苏扑了过去。
      百里屠苏的脚一下子被拖了住,那熊妖叼住他,一把将他甩下山崖。而悬空在峭壁之上的陵越也察觉到了气氛不对,正当他要向山上的屠苏询问时,一股巨大的冲力从天而降,坠着他硬生生向下落去。
      陵越虽然还只是个少年,但反应却是奇快,他一手挽住腰上的绳索,另一手控住宝剑,借用剑刃同峭壁的摩擦缓解下落的冲力,一时间,叮叮当当许多声响,陵越才勉强稳住身形。这时他才意识到,原来是上面的绳索被切断了,而通过绳索坠在身下的重物,多半是他年幼的师弟百里屠苏。
      挂在悬崖上的两个人摇晃不停,陵越寻到一块石缝,将脚伸进去死死勾住,开始拉起那根绳子。
      “师弟,你在下面吗?”
      幽深的黑暗中传来百里屠苏微弱的声音,似是回答,又似是呻吟。
      陵越微微皱眉,扯着绳索的动作不禁又加快的几分。半空之中,不断有些蝙蝠妖怪扑腾着翅膀扑来,陵越一手抓绳,一手握剑,根本分不出多余的手驱赶蝙蝠,索性便整个人俯在石壁上,任它们咬个痛快。
      百里屠苏挂在绳索上,被陵越一点点往上拉去,恍恍惚惚地,似有些水滴的感觉落在脸上。他不明所以,伸出一手抹去,掌中粘腻甜腥,竟是血的味道。
      “师弟,你握紧绳子,切不可松手!”
      头顶传来陵越的声音,屠苏沉默着对自己点了点头。
      其实百里屠苏一直都知道那天自己被罚面壁了一天后,这位总是板着脸的师兄则被师尊罚跪了三天老君。
      不过他就是讨厌这位师兄,因为他总会让他想起记忆中那个严厉母亲。
      明明是在意的?
      为什么不愿意说出来呢。
      那个年纪的百里屠苏想不明白。
      绳子被一点点拉了上去,头顶白光一晃,屠苏睁大了眼睛,身体不远处一株闪着月光的小白花正在安静寂寞地盛开着。
      他急忙扯了扯绳子:“师兄,等等,先不要拉了!”
      “为何?”师兄的声音似乎有点不悦。
      屠苏没有回答,因为他知道自己一定不能说服固执的师兄,所以他直接攀住岩石,一点点挪了过去。
      感觉到身下绳索的移动,陵越又喊了一声:“师弟!”
      不过百里屠苏才没有听,他咬住了牙,伸出手,向峭壁上那朵小花够去。
      ——如果摘到了这朵月光草,说不定师兄就不会总是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了……
      他是这样想的。
      小小的白花迎着黑夜,伸张开慵懒的腰身,像是一弯娇俏的新月。明明那么柔弱,却只望一眼,便让人心神摇动,再也移不开眼睛。
      屠苏盯着那朵花,又往一旁爬了一步。
      圈在手腕上的绳子又紧了一寸,陵越在上面感觉到了,再喊屠苏时,声音里已带了焦急:“师弟,你怎么了?!”
      黑暗之中,突然有一根血淋淋的藤条伸了出来,卷住百里屠苏的身体,把他牢牢绑在月光草的身下,然后峭壁的石缝裂开,更多的触须伸了出来,将他一点点往石头中拉去。
      而此时的百里屠苏却像睡着了一样,没有任何反应,圈在手腕上的绳索在腕子上打了圈,慢慢松开了。

      “在很久以后,你会遇到一个人,这个人是你的半身。”
      这是百里屠苏合上眼睛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陵越再也没有多余的时间犹豫,他拔出了插在石缝之间的剑,俯身扑了下去。
      冷风兜着他的衣服,他执剑在手,高声唤道:“师弟!屠苏!”
      缠在树藤中的孩子无意识地扭动身躯,像是在抗拒着什么恐怖的东西。树藤张牙舞爪,根根向陵越抽去。
      陵越侧身避过,抓住一根树藤阻止下落,脚尖同时在山崖上一踏,又跃高了三尺。眼前树藤卷曲着,被他一剑斩落,碎成齑粉。
      陵越抱紧他的师弟,借助残余的妖藤,荡了开来。凌空一翻身,剑柄在悬崖一点,稳稳落在石壁上一块突起的岩石上。
      乌云散开,一弯新月挂在高高的天上,陵越低下头。
      怀里的身体微微发着烫。
      他又低声唤了句:“……师弟。”
      百里屠苏睁开了眼睛,眼神却并不是陵越看习惯了的样子。
      “你不是我师弟。”陵越皱起眉。
      怀里的人推开了陵越,小小的身体靠在石壁上,胸口起伏着。
      “你是谁?”陵越又问。
      借着明亮的月光可以更仔细看清眼前的孩子,额头一点猩红朱砂,两道剑眉,却与往日的百里屠苏不同,他的眼神看起来极冷,像极了昆仑山上铺满枝头的积雪。
      靠在石壁上的孩子抬起头,望着陵越,目不转睛地轻声道:“只是借用一下他的身体,一会儿自会归还。”
      见陵越只是沉默无声地望着自己,于是便转过了头,淡淡地道:“你受了伤,我帮你包扎吧。”月色映在他的脸,勾勒出一种不符年纪的成熟。
      陵越摇头道:“不必。”
      说罢,便扯破了衣袖,草草的给自己裹了伤。又俯身过去,为百里屠苏身上的伤口包扎了起来。
      黑黑的发丝在肩头盘旋而下,不是百里屠苏的百里屠苏望着他头顶的发旋,过了很久,才道:“……多谢。”
      “我师弟身体不太好,你莫要占太多时间,若是有些什么心愿,便说于我听,待我离开这里,自当全力为你办成。”
      听到陵越如此说,那人便望着他:“你很关心你师弟?”
      “我与他并不亲厚。”陵越摇了摇头。
      因为失血过多的缘故,头顶涌上来一阵晕眩,陵越索性也靠在石壁上,同被占据了身体的百里屠苏肩并着肩。
      那人垂下睫毛:“难为你了。”
      陵越却道:“虽不亲厚,但他毕竟是我唯一的师弟,我不照顾他,又有谁来照顾他?只可惜天墉城规矩甚严,我若不对他冷面严厉,只怕其他师兄师伯罚起他来,更为严厉。”
      “……我懂。”过了很久,那人才道。
      夜风轻轻吹着两个人的头发,陵越鬓角的发丝拂在那个人的脸颊上,那人便垂了垂眼睛,又陷入了一阵沉默。
      也说不得过了多久,忽又道:“要我归还百里屠苏的身体也可,只需陵越师兄应承我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将来若有一日陵越师兄途径铁柱观,如遇狼妖作祟,切不可插手狼妖之事。”
      “除妖卫道本乃我辈本分……”陵越皱眉沉吟。
      那人抬起头来,目光定定地看着他:“若是陵越师兄应了,我自当立刻归还身体。”
      陵越沉默许久,终道:“也罢,便允了你这条件。”
      那人沉默着点了点头,一直冷冰冰的神色里忽然有了点喜悦的样子。虽然百里屠苏稚气的脸颊算不上什么可爱,不过一时间到让陵越微微失神。
      一阵白光忽然从屠苏身体涌了出来,照得陵越不得不合上眼睛抬手挡住光线。很快,白光散去,百里屠苏的身体微微一歪,倒在了陵越怀里。
      陵越睁开眼睛,正对上自己师弟倔强而迷茫的眼神。
      明明是每天都看了千百遍的,此时却有些不期然的感动,几乎无法控制的,张手把他拥进了怀里。
      “……师弟,你回来了。”
      怀里的小孩子抬手抱住他的脖子,有些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的落了下来,流进陵越的衣领之中:“……师兄。”
      陵越推开他,皱眉看着他:“怎么了?身上疼?”
      小屠苏摇摇头,低头道:“师兄,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难过的梦,现在又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是心里堵得慌。”
      陵越摸摸他的头发:“不记得了也好。”
      小屠苏点点头,忽然伸手入怀,掏出了一枚开着小小白花的植物。
      “月光草。”他说,想了想,又忍不住多问了句,“我可以吃晚饭了吧?”
      小小的白花孱弱渺小,却反射着月亮一样的光芒,虽然微弱,也照亮了一方人心。
      陵越伸出手,盖住他的手,咬着牙点头:“……可以。”

      后来,两个人一起想办法爬下了悬崖。
      屠苏趴在陵越背上,被他背着,两个人一路跌跌撞撞地走回天墉城,屠苏固然伤得很重,而陵越伤得更重。
      天亮时,雾气弥漫,屠苏睡着在,毛茸茸的头发垂到陵越肩头,小小的月光草就躺在他背上的小药篓里。

      再后来,凝丹长老一声长叹,道:糊涂,这月光草虽能炼制安神灵药,却治不了百里屠苏的失忆。
      于是,陵越被罚在思过崖跪了小半个月。
      而一到夜里,百里屠苏则靠在他背上,睡了小半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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