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冰岛远不远 ...
-
苏一童到家,是弟弟开的门,猛然看到一个1米83的肌肉男,她吓得后退半步。
几年不见,跟她抢牛奶的小男孩都长这么高这么壮了,嗯,牛奶没白喝。
她始终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个弟弟。
她记得在医院里第一次看到弟弟,皱巴巴的,丑死了。妈妈跟她说,你以前也是这样。她那个时候7岁吧,还不信,人人都说她可爱漂亮,怎么可能跟眼前这个猴子一样?
后来弟弟一天比一天好看,肉嘟嘟的脸大大的眼睛,苏一童也常常忍不住上手捏一捏。
有亲戚逗她,以后你爸妈更爱弟弟了怎么办?她也不信,她有鸡腿吃有漂亮裙子穿还有爸爸带她去动物园玩,小弟弟每天除了睡觉就是吃奶,多可怜呀。
但回老家就很烦了,爷爷奶奶的视线永远在弟弟那里,给弟弟的红包永远比她的大。
好多次她都跟妈妈说爷爷奶奶偏心,她要回家,不要待在这里了,奶奶训妈妈,怎么把个女孩教得这么无法无天的,妈妈也只好跟她说:弟弟还小,你跟他争什么。
去跟爸爸说,爸爸又教育她,爷爷奶奶以前对你有多好你都忘了?你怎么能跟爷爷奶奶见怪呢!
“我没忘,是他们忘了。”苏一童干脆躲到一边,拿出卷子做,老师布置的作文,父亲节,老师说写爸爸。苏一童怒气冲冲地写下:“我的爸爸不是瞎子就是骗子。”
第二句写:“蛋糕在弟弟那里,红包在弟弟那里,可他却说,爷爷奶奶的爱在我这里。”
写到最后气消了,她又决定原谅爸爸,因为吃饭时爸爸给她夹的鸡腿,和弟弟的一样大。
是一样的吧,幸好在爸爸妈妈这里,是一样的。
吴岭并不知道,她到苏家借住的时候,在苏一童心里,约等于引发二次危机。
她作为一个入侵者,再度分走苏妈妈的注意力,而且在长辈看来,吴岭懂事、早熟、成绩更好,更像个姐姐样。
如果见过她和吴叠章恶狠狠对峙的样子,懂事这两个字,想必表姑也夸不出口。此时人在屋檐下,她自然懂得温良恭俭让。
但单方面的忍让从来都不真正通向和平,只不过是让对方进一步确认,他有践踏你的权利。
高一期末前夕,课上到一半,班主任把苏一童叫到教室外面:“你奶奶生病了,你爸妈和你弟都回老家了,让我跟你说一声,钥匙放楼上秦老师家了,饺子在冰箱里,晚上自己煮着吃。”
“好。”
“你好好上课,不要担心,父母会照顾好。”
苏一童才不担心,有弟弟回家,奶奶天大的病都能从床上神采奕奕地坐起来。
下晚自习,吴岭明明看到苏一童先走出校门,到家的时候敲门,却无人回应。
吴岭坐在楼梯间等待,南城的冬天湿冷,寒气侵袭脖颈,都穿上了羽绒服,还是觉得冷。苏一童也去医院了吗?他们都走了表姑应该会跟她说一声吧?钥匙是不是还在徐老师家啊?
“一童刚来拿走了啊,她不在家吗?”
“那我再去敲下门,可能她没听见,谢谢徐老师。”
吴岭忍着怒气下楼,听到屋子里传来争吵声。
“为什么只给弟弟买不给我买?”
“为什么只带弟弟回家?”
“那现在不缺钱了啊,也没给我买啊!”
“不是,为什么又扯别的,这跟送我上学跟我成绩好不好有什么关系?”
“是我想当姐姐吗?为什么当姐姐就要懂事呀?”
哭诉几乎变成喊叫,门内安静下来,吴岭开始大声敲门,敲到徐老师都下楼惊诧怎么还没进去,门终于开了。
苏一童眼睛红红地瞪着她。
吴岭一点也不想知道她为什么哭,径直问:“你明明在家,为什么不开门?”
“不想开。”连借口都懒得找。
“你什么意思,你在欺负我吗?”
“欺负你又怎么样?”
“为什么?”
“这是我家,我不喜欢你在我家。”
这的确不是她家,吴岭也没有底气。“是表姑让我来住的。”
“别提我妈!”苏一童突然提高了音量:“你自己没爸没妈吗?吃我们家的住我们家的,我妈是可怜你,你就这么好意思吗?你没有自尊心吗?”
对方准确无误地瞄准心脏,吴岭只觉得气血翻涌,防护机制自动开启,忍了很多天的屈辱化成语言的利剑,蓄势待发。
“是我赖在你们家,是我跟你抢爸妈吗?”
“你爸妈偏心你弟,跟我有啥关系?你迁怒我干什么?我住不住你家,你分数考得比我低或者比我高,你努不努力,都比不过你弟。”
苏一童气得过来推她:“你瞎说,你就是嫉妒,我爸妈照顾我关心我,我弟有的我都有,你爸妈都不要你,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吴岭甩开她的手:“苏一童,你不知道吗?你弟弟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他们不爱你的证明!”
空气里的波段归于平静,苏一童没说话,因为吴岭是对的。她不想承认,那些无聊的亲戚、看好戏的大人,他们说的,都是对的。
她也是发现家里开始节衣缩食了才知道,爸爸妈妈为了生弟弟,被学校开除教职,打算开补习班找找出路。
有次她放学回来,妈妈穿着松垮的衬衫给弟弟喂奶,头发随便挽的,疲惫地跟她说菜热在电饭煲里,让她先吃,她打开盖子,就看到一盘炒黄瓜,软塌塌的,都发黄了,突然就很委屈。
妈妈以为她嫌菜不好,开始还安慰她:“等爸爸回来,让他给你带好吃的。”
结果苏一童放声大哭,妈妈就烦了:“怎么这么不懂事呀,妈妈又要照顾弟弟又要照顾你,也很累啊,怎么这么大了都不知道体谅妈妈呢?”
苏一童哭得抽泣,她就是替妈妈委屈呀,“为什么就非得生弟弟呢?不生弟弟,妈妈就不用这么累呀!”
那应该是一个傍晚,晚霞还没褪去,窗户里飘进别人家的饭菜香,而苏一童家,大中小,三个人哭成一团。
熬了几年,爸爸的补习班有些名气,又招了几个老师,日子才好过起来。弟弟终于上了幼儿园,妈妈也解脱些,到补习班帮忙带初中数学。
但苏一童的好日子,没再回来。
很多年里,苏一童都像在□□的证明题,鸡蛋一人一个,打勾。新衣服一人一件,打勾。弟弟考70分,爸爸说男孩都有后劲,现在爱玩也很正常,她拿着全班第五的排名,爸爸说,高一都考不了第一,后面只会越来越差,再不努力重点大学一个都别想上了。也打勾吧,爸爸不是说,对她严格也是为她好吗?
直到这次。妈妈刚刚急匆匆打电话,让她找下家里的医保卡,她在妈妈的床头柜里找到了,还找到了別的。
一份保险单,写着弟弟的名字,苏万里。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她再一次感叹,这个名字取得真不错。
又翻了翻,只有苏万里。
妈妈说那时候家里条件不好,弟弟又小,就先给弟弟买了。那后来呢?这么多年,没人想到她吗?手心手背都是肉,可一个人握拳的时候,只能保护手心。
人一旦觉醒了,从生活里扯出一根线头,就会一路摧枯拉朽,真相全都暴露出来,你没法再装作看不见。
此刻,家里安静得只有风吹窗户的声音,苏一童缓缓蹲在地上,失声痛哭。
直到走在寒风中,吴岭才后悔刚刚太草率,应该从房间里拿件衣服和钱再走的。现在一无所有,肚子还咕咕叫。
周辰在学校门口碰到吴岭时,看到的就是这个样子,女孩眼眶红红地站在那里,像一个刚打完恶仗的战士,锋芒褪去,铠甲散落,露出疲惫与哀伤,眼巴巴望着他手里的半截香肠问:“能分我一口吗?”另一半在旁边的流浪猫嘴里。
小城镇的夜晚,人气旺盛的就剩烧烤店。最好吃的烧烤摊总是在垃圾回收站旁边,漂亮的五花肉烤得焦黄,流出金色的油来,鳝鱼串成段,撒上一层红色的辣椒粉,鲫鱼剖成两半,点缀一点香葱,吴岭辣得吸鼻子。
大快朵颐后,吴岭终于从食物里抬起头,又切换成一脸乖巧:“谢谢班长请我吃饭,太好吃了。”
说完了?周辰只好自己问:“你刚刚,怎么没回家?”
“不是我家,我住亲戚家,跟亲戚家小孩吵架了,就跑出来了。”
“吵赢了吗?”
“啊?”吴岭愣住。
周辰倒了杯水,放到她手边。吴岭说:“没输。”
周辰笑:“我想也是。”
“什么意思啊?”吴岭擦擦嘴:“我平时……很文明的吧。”
周辰换了话题:“你一会儿回去怎么办?”
“我不回去。”吴岭说:“不想回去。”
周辰想了想,说,“那我带你去个地方。”
房子临路,很好找,一排建筑的最右边,平层,还有个小院子。院子里很干净,干净得有点空旷。
“等等等一下!”吴岭惊恐得手口并用,扯住周辰的衣角:“这是你家吗?你爸妈在家吗?我就这么进去,什么都没带,不好吧。”
“想什么呢!”周辰的视线从被攥住的衣角转移到女孩子微微发红的脸,笑着说:“进屋吧,没事。”房子收拾得整洁干净,原木色地板,微黄的灯光,沙发后面是一整面墙的书架,除了一个人都没有,其他的,都很温暖。
周辰把阳台上的窗户开了一条缝,清新而冰冷的空气透进来:“这是我外公的房子,他去世后没人住,就留给我了,我小时候在这里长大,很喜欢这里,但我爸妈不喜欢,所以我经常自己过来待着,什么也不干,心情就会变好。”
吴岭为自己进屋前的紧张感到好笑,谁这么虎,直接带女同学回家见父母呀。
周辰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小房子,放进书架一格。加上这个,一共有三个房子,红色屋顶,绿色烟囱,看起来跟他的手差不多大。
“这是什么?”
“冰岛人给精灵住的房子。”
“啊?”
“我看过一篇文章,说冰岛有很多很小的房子,盖在石头缝里、海边、雪地,你猜他们是给谁盖的?”
周辰战术性停顿,自问自答:“精灵。冰岛人真的相信世界上有精灵,还专门画了张地图,标注精灵出没的119个地方,政府修路要是经过这些地方都得绕道,我觉得挺有意思的,所以我就自己做了一些,以后去冰岛看看,就当是给精灵的见面礼。”
“你喜欢冰岛吗?”
“喜欢,也不是喜欢冰岛,我以后想去不同的地方,和南城完全不一样的地方,看看风景,看看那里的人,看他们的生活。”
“南城不好吗?”
“说不清,我在这儿出生长大,太熟悉了,说不上好不好,只能说,南城很小。”
她突然想起离开南城的妈妈,也想起摔门而去之前,苏见青冷笑说:“你又好到哪里去?如果你是个男孩,你爸妈会离婚吗?”
心口猛地疼了一下,她问:“冰岛远不远?”
“远,很远,离我们7777公里,翻山越岭,飞过格陵兰海,到大西洋。”
“那我也喜欢。”
或许是冷空气钻进来太多,吴岭眼眶、鼻头冻得红红的。她盯着这些小房子有些羡慕,虽然配色有点丑,但多幸福,如此微不足道的,甚至尚不知是否存在的生灵,竟有这么多人为它们造一个家。
周辰侧头看她,她在发呆,睫毛扑闪,眼睛晶晶亮又忽而黯淡下去。周辰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拍了下她的头:“走,去房间看看,我平时得回家住,你没地方去的话可以住这儿。”
动作太亲昵,电流穿过吴岭身体,她忘了说话。动作也太自然,再说什么都显得突兀。
周辰又补充:“你不要害怕,我周末经常来这边住,床单被套都有干净的,屋子也通过风的,周围邻居都是好人,以前跟我外公关系很好。”
“没有没有,我不怕。”吴岭说:“这里很好,房间、院子都挺好的。”“但是我不用住这儿,我有地方去。”
“你去哪里?”
吴岭嘴唇紧抿,这是她仅存的自尊了,她觉得自己就像周辰在路边捡到的那只流浪猫,给她饭吃,带她回家,可她不是,她没法把自己当只猫。
“你不要客气,你住这儿,我挺开心的。”
“真的不用,谢谢你请我吃饭,下次回请你。”没有正面回答,也不等对方再问,她转身往外走。
周辰,就施舍到这儿吧。
运气不太好,第二天一早,吴岭站在办公室里挨批。
学校教务处原本是去网吧抓网瘾少年的,好巧不巧,就遇到了在这里过夜的吴岭。
网吧的网管是她初中同学,没考上高中在这里打工,她一分钱没有,只好在这里借个位子,趴在桌上凑活一晚,同学的出息,也只够帮她到这里。
她电脑都没开,可教务处的老师偏不信。
老罗在办公室里痛心疾首的时候,正好周辰和苏一童在语文老师的座位上帮忙改卷。
“你怎么也学那些人去网吧?觉得自己成绩还不错骄傲了是吧,学满了?可以玩了?”
“我告诉你,你这个成绩拿出去,拿到全市去比,跟别人尖子生差远了,你松懈一点,别人就进步一点,高考的时候哭都没地方哭。”
吴岭说:“我没有上网,我电脑都没开,我说了很多遍了。”
不耐烦的语气让班主任更生气了,“去网吧不上网?你现在还嘴硬还撒谎!”
“我没撒谎,你们怎么就是不信呢?”
“做题先做人,你会考试,人品有问题,一样成不了器。”
吴岭最恨被人冤枉。
她记得很小的时候跟奶奶去亲戚家做客,蹲在院子里看蚂蚁搬家的她,突然被奶奶一把拉到堂屋中央说:“她没尿,她没尿。”
旁边的婶婶赶紧打圆场,“没说是她。”
七嘴八舌间,她才知道,侧屋里的沙发有尿迹,大家说可能是小孩不小心弄的,而现场最小的孩子,就是她。
姨婆从侧屋走出来说:“把套子摘下来洗洗就行,没多大事。”
“小孩子有时候忍不住也很正常,计较什么。”大伯附和。
奶奶更激动了:“说了不是小岭,小岭在家从来不尿裤子。”
她还是懵的,奶奶突然一把扯下她的裤子说:“你看,我说了不是她呀。”
她定定地站在那里,连抓裤子都来不及。当时屋里有很多人,姨婆家,大伯、婶婶、还有表哥们。
她窘迫得脸通红,不知道此时此刻为什么在此处,裸露的身体仿佛被针刺,被电击,从脚趾到头皮都在发麻。自尊一寸寸脱落,无人捡起。
她那个时候也许6岁,也许是7岁,后来大家信了吗?她不记得了。
她只记得回家时奶奶气鼓鼓地说:“他们看不起人,冤枉人,我们再也不去了。”
“你听到没?”老罗的声音在头顶炸开,她才回过神来。“你要是不知道错在哪里,我就只能叫你爸妈来教你了。”
那种电流又爬上头皮。“吴岭不是偷偷去上网。”不知什么时候,苏一童站到她身后。
“她原本住我家,我跟她吵架了,她没地方去,才去网吧的。我家有电脑,她平时在我家都不碰,她不爱玩电脑。”
最后以老罗浅浅教训了两个人几句收尾。
苏一童也没再为难过她,从前是自欺欺人错误归因,吵架揭开了遮羞布,便没有迁怒的理由。
说到底,苏一童只是太骄傲,不是真的讨厌她。
但周辰还在等交待。
男生在教室门口气冲冲地看着她,吴岭浑然不知原因何在。
“为什么骗人?你不是说有地方去吗?”
“是有地方呀。”周辰怎么了?
“那你还去网吧,你宁愿住网吧都不住我家。”
周辰像只毛茸茸的小狗,吴岭差点伸出手摸一摸,幸好够不着。
“网吧就是我说的地方,你对网吧有偏见?”
周辰确实有偏见,但仔细想想吴岭说得很有道理,人家也没撒谎呀,顶多就是糊弄。
直到回到座位上都上完了一节课,周辰才发现,他计较的根本就不是网吧,他难受的是:
吴岭不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