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周枫杨(11) ...
-
老四找到我时,已是凌晨。
毕竟之前经历了漫长的冷.战,我俩见面都有些尴尬。
我挠挠鼻子,含糊地说了声“谢谢”,他粗声粗气地威胁我:“下次再为个女人要死要活的,我就不管你了!”
我讷讷地保证:“再也不会了。”
回宿舍后,我们灯也没开,澡也没洗,蹑手蹑脚地找到各自的床铺,倒头就睡。
第二天,不可避免地迎来队长一顿劈头盖脸的责骂。耳朵被轰炸两个小时后,我们各自领了五千字的检讨书任务。
而我还要额外加罚一千五百字——老四对我酒后失忆的事很恼火,罚我默写他的大名五百遍。
刘云君、刘云君……我一边写一边在心里嘀咕:这事也不能赖我,谁能想到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有这么一个大家闺秀的名字呢?
对于向榆,我已经心灰意冷。那天晚上,她的话语和讽笑深深伤到了我。我可以卑微,但不能卑贱。
我很久都没有联系过她。
好在我的工作够忙也够累,繁重的体能训练和隔三差五的考核让我无暇他顾,频繁的出警任务也不容我分心。
有时走在宿舍走廊上,不经意瞥见那栋公寓楼,我也不会再幻想她站在落地窗前,举着望远镜眺望我的样子。
毕竟那架望远镜,一开始就不是为我准备的。
我早该有自知之明。
--
就这样过了几个月,天气渐渐转凉。等我再一次见到她时,已经是初冬了。
这天晚上,已经十点多,我们接到报警,金城公寓高层有个女孩坐在窗台上,十几分钟了还没下来,疑似要自杀。
我心里一惊。
金城公寓,向榆就住在那儿。
任务紧急,我来不及跟她打电话,换上救援服就随车出发了。
很快抵达公寓,物业已经在楼下等候了。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隐约能看见一抹纤瘦的身影,穿一袭白裙,裙摆在风中飘舞。
我问物业:“房间号?”
“1806。”
我知道此刻人命关天,不该有别的想法,但我还是暗暗松了口气。
这不是向榆的房间。
我们到达女孩所在的房间外,轻轻推了推门,打不开。怕刺激到里面的人,我们不敢强行破门,也不敢高声喊话。
很快制定策略——派一名队员从楼顶索降,趁其不备,将她踹进去。
这个方法虽然粗暴,但成功率高,好过一群陌生人苦口婆心地劝说。
说干就干。我们兵分两路,一路守在门外,防止有人干扰行动;另一路去楼顶,准备实施索降。
好在公寓只有二十层高,楼顶距离女孩所在的窗口不到十米的高度。
我们果断选定位置,搭建好绳索保护系统。我穿戴上安全装备,几个队友拉拽着绳索,防止突然下坠。
一切准备就绪。我背过身,手拽紧绳索,脚蹬着大楼外墙,飞快地向下滑去。
整座城市幻化成斑斓的星海,凛冽的风从耳畔呼啸而过。
很快到达十八楼上方,我谨慎地观察现场——那女孩依旧坐在窗沿上,眼神呆滞,脸上布满泪痕,旁边几个酒瓶东倒西歪。
我觑准时机,对准她的肩,一脚踹过去。
女孩猝不及防,向后一仰,慌乱中抓住了我的脚踝。
重力作用下,我也被拽了进去,重重摔倒在地板上。
女孩仰面躺着,发出一阵痛苦的叫唤,不知是哪儿受伤了,还是因为自杀未遂感到挫败。
我急忙从地上爬起,打算先控制住她,一起身,忽然觉得不对劲,脚踝处袭来一阵剧痛。
外面的队友已经在破门了。我解开身上的安全锁扣,蹲下身,看着女孩哭得红肿的脸。
“为啥啊?”我问。
女孩抽抽搭搭:“我、我不想活了。”
“为啥啊?”我继续问。
“我就是不想活了!今天死不成,明天我还会跳,换个地方跳!反正我迟早要死的,你救我干什么?”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
活着的人一心求死,要死的人拼命想活。
人世间的事,总是阴差阳错,不能如愿。
门终于开了,队友们冲了进来,老四在最前面,黑脸都吓得白了几分。
我云淡风轻地问:“120来了吗?”
“来了,在楼下。需要担架吗?”
我点点头,一只脚支撑着站起身,揽住他的肩,小声说:“我也得去一趟医院。”
他看到我一瘸一拐的走路姿势,顿时瞪大眼,“你还光荣负伤了?”
我尴尬地别过头。
面对一个手无寸铁的柔弱女子,我居然还能受伤,这事说出来实在丢脸。
门外围了一圈人,估计都是这栋楼的住户,一个个都满脸好奇,探着脑袋往门里张望。
老四一边搀着我往电梯口走去,一边驱赶围观人群:“没什么好看的,都散了吧,散了吧。”
电梯门开了,有人急匆匆跑了出来。
居然是向榆。
我的心猛地一跳,目光定在她身上,久久不能移开。
她穿着睡裙,外面裹了件厚毛衣,头发也乱糟糟的,大概是刚从床上爬起来。
看见我们,她脚步猛地停住,在原地迟疑了片刻,又回到了电梯里。
腰间突然传来一股力道,我吃痛地吸了口气。
老四这厮掐得也太狠了。
我单脚蹦进电梯,老四先开口打招呼:“哈哈,嫂子好啊。”
他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真的很欠揍。
向榆冲他微微一笑,解释道:“我听到外面动静挺大,有人说楼上出事了,我就来看看。”
“没事没事。”他呵呵笑,“已经完美解决了,你快回去睡觉吧。”
向榆看向我,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电梯很快停在她的那一层。
门开了,她却没有动,依旧盯着我,轻声问道:“脚怎么了?”
“没事。”我垂下视线,盯着地面,没来由地冒出一句:“我还以为是你。”
“我?为什么?”
“不知道。”
电梯门又合上了。我按下开门键,说:“你先回去吧,早点休息。”
--
在救护车上,我心中百感交集,不断地在脑海中回忆她的模样——她好像更瘦了,脸上没什么血色,头发倒是长长了不少,其他的没怎么变。
为什么在接到报警的第一时间,我会以为是她呢?
也许是她给我的感觉,外表看似正常,内心却始终沉浸在悲伤中,全凭一口气撑着。这口气若散了,她也就活不下去了。
但这口气是什么,我也想不明白。
老四在我旁边,斜瞟我一眼,阴恻恻地说:“别犯贱啊。”
那天,从荒郊野外回来的路上,我向他哭诉了我悲惨的备胎故事,被他嗤之以鼻。
我说我是单恋,他说这叫犯贱。
我说他不懂爱情,他说他只懂修车,装上备胎的车都跑不远,迟早要换新胎。
我说:“你不懂,她只是——”
他打断我:“只是什么?把你当替身,还是情绪垃圾桶?”
我望着窗外一闪而逝的夜景,沉默许久,才把我们的关系想明白:
“我们共同经历了一场悲剧,都留下了不同程度的心理创伤。只是,我们对待伤口的方式不同。”
成柏出事后,队里给我们请了心理医生。我还记得,那个医生在给我做心理辅导时,讲了这么一个故事:
有只猴子受了伤,它每见到一个猴子朋友,就会扒开伤口给他们看。朋友就会同情它,安慰它,给它提各种建议。后来,它伤口感染死掉了。
面对创伤,我选择避而不谈,是想保护好伤口,让它在时间里愈合。
而向榆一次次揭开伤疤,是为了获得同情和安慰吗?我想不是。
她是害怕随着时间推移,自己会渐渐忘记成柏,所以,才一次次体验疼痛。
只有疼痛,才能刻骨铭心。
“哟哟哟,还当上心理医生了?”老四依旧是冷嘲热讽,“先把自己的恋爱脑治好吧。”
没办法,他是个粗人,不懂这些细腻心思,我懒得跟他多说。
--
到了急诊室,医生给我的脚踝拍了个片子。等结果的时候,老四闲得无聊,在休息室里四处转悠。
我盯着手机,微信的聊天页面一动不动。
为什么向榆明知道我受伤了,却没有给我发一句关心的话?难道她就这么冷血?难道她大半夜的火急火燎地上楼,真是为了看热闹?
我正胡思乱想着,门外突然传来老四的声音:
“嫂子你怎么来了?呵呵……他?他没事啊,就是崴了个脚,没什么好看的……行吧你进去吧。”
我一抬头,向榆刚好出现在门口。她换了身衣服,头发也梳起了马尾,看上去气色好多了。
老四跟在她身后,向我投来威胁的目光。
“老四。”我喊了一嗓子,“帮我买包烟。”
“你个小屁孩,学大人抽什么烟?”
他嘟嘟囔囔,不情不愿地走了,留下我和向榆两个人默默对视。
她走过来,挨着我坐下,目光落在我红肿的脚踝上。
“还好吗?”
“不知道,要看拍片子的结果。”
“我是问,你这段时间还好吗?”她抬眼望着我,笑了笑,“咱们好久没联系了。”
距离近了,我才发现,她气色变好是因为涂了口红。这是为我涂的吗?
我晃了晃脑袋,赶紧驱散了这个自作多情的想法。
“我挺好的,就是太忙,一直没空联系你。”
“嗯。”她声音轻柔,“我也总是加班,都没机会好好跟你道个歉。”
“道什么歉?”
她望着我的眼睛,眸光微闪,眼底有几分愧疚。
“我不该那样对你。”
“哦,你说那天的事啊?”我干笑几声,“没事,你喝醉了嘛。”
她摇摇头,低声说:“不止那天,从一开始我就做得不对。”
我没有接话。
我早就知道,她把我当工具人,可是我自己也心甘情愿被她利用。她若是做错了,那我就是将错就错。
说到底,我俩都挺悲哀的。
她的手小心翼翼往旁边挪,轻轻碰了下我的手指。
“在电梯里,你说以为是我。”顿了顿,她问,“为什么觉得我会自杀?”
我犹豫片刻,把在救护车上的想法如实相告。
“全凭一口气活着……”她喃喃重复着,若有所思,“你说得没错。”
我问她:“是什么呢?”
她想了很久,才缓缓地说:“可能是恨吧。虽然我也不想承认,可在我心里,确实是怨恨的。”
“我恨那个把电瓶带回家充电、引发火灾的人,我恨那个在家里存放几瓶煤气罐的人,恨那个为了多赚钱、违规做了十几间隔断房的房东,甚至恨现场围观的人,为什么冷冰冰地看着火烧起来,拍照、八卦、直播,就是不去帮忙……我也知道这种恨是没道理的,可我就是控制不住。”
她平静而缓慢地讲述着自己的恨。
我能理解她。人在遭受巨大打击,承受极端的痛苦时,总是想找到一个仇恨的对象,如果找不到具体的人,那就只能去怨恨命运、时代、老天爷。
仇恨,也是一种支撑人活下去的力量。
她流着泪,声音微微发颤:“我总是忍不住去想,为什么其他人都活着,只有他死了?如果老天爷一定要收走一条人命,为什么偏偏是他的?”
“你说我犯傻也好,自私也罢,我就是想他活着。如果时间能倒流,我宁愿那天死的人是我。”
我心头一酸,把她搂进怀里,抱得很紧。
“向榆,恨是一种力量,爱也是一种力量。为什么不把这口气,换成爱呢?”
这世上值得你爱的事物还有很多。
她摇摇头,从我怀里发出闷闷的声音:“因为,恨比爱强烈。”
“可是爱比很长久。而且,恨也是来源于爱的。没有爱,哪来的恨?”
她沉默不语。
我继续说:“我担心你自杀,还有个原因。”
她仰着脑袋,下巴抵在我胸口,泪眼朦胧地看着我。
“今天不是你生日吗?”看到她露出诧异的表情,我淡淡一笑,“我看过你身份证,忘了?”
“没忘。”她在我肩上蹭了蹭眼泪,“我以为你不记得。”
“人在特殊日子里,总是更敏感,也更脆弱。我怕你觉得孤独,一时想不开。”
说话间,余光瞥见门口有个人影。
我抬起头,恰好迎上老四向我飞来的两把眼刀。
我冲他笑了笑。
他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对不起啊,你过生日,我什么都没准备。”我拍拍她的脑袋,像哄一只小猫,“那个什么神仙水的套装,你还要吗?”
扑哧一声,她终于破涕为笑。
听到她久违的笑声,我也释怀了。
恨也好,爱也罢,只要能支撑人活下去,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