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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朱唇含雪(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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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除夕,与往常的年不一样,今年的张家宅子,沉寂无声,没有晚上饭,更是把灯都灭了。
张长清来到东院,老夫人像是早就知道她要来一样,提前一步打开了屋门,让她进来,昏黄的灯随开门的动作摇曳,也不复往日的明亮。
她们坐在当初对弈的小榻上,白玉棋子捏在手心更冷了,比飘下的雪还要刺骨上几分,树上的鸟叫来叫去。
“要回京了吧,过完这个年就……要回去了,”老夫人边说变流泪,她是个感性的人,眼泪更是流不完的。
张长清递过帕子,说:“明日就要走了,二姐姐来信,说母亲也很想我。”
“就不能多待几日,这几日会要了命吗!”
“我在钱塘待了五年了,该回去了,我自有我的出路,不劳祖母费心了。”
“你可知,我都打算去于家给你议亲了,你想待在祖母身边待几年都行。”
只是回京的别过,像是一场生离死别。
院门大敞,黑暗中唯见一抹月光,天下叮叮当当下起雨珠,沉寂在一刻又翻涌上来。
老夫人哭得鼻头眼角泛红,倔强地别过脸,张长清做好了十足的准备,把一块古朴的盒子放在桌上,笑得泪花闪烁。
她道:“这是我为于谦冠礼准备的礼,里面有一只玉簪,是我费尽心思托二姐姐找人弄得最好的,还有一只木簪,是我亲手打磨的,哦对了,还有绣得鸳鸯帕子和香囊,囊里的都是草药,是我问了福安师父,然后切成小块装好的。”
末了,她在盒子上加了一封信。
老夫人愣住,问:“这是什么?”
“给于谦的信,还望祖母一起交给他,在冠礼的时候,偷偷摸摸交给他,不必让别人知晓,”张长清说完,行礼退下。
她背脊挺直,走路带风,从一颗小兰花生长了成了一株君子兰,成了一只鹤,她会在夜里打开窗子,趴在窗台上说,以身入局,定胜半子。
老夫人认为她很爱棋,但棋艺不精,但张长清所想皆是不可想的事情。
她回了屋子,搬一把椅子在屋门前坐着,浅鱼把暖炉塞到她手中,轻声道:“小姐,我都收拾好了,明日就启程回京了,二小姐他们应该很想你吧。”
张长清的表情淡漠得像水面,轻嗯了一声,靠在浅鱼身上,说:“我总要为他人搏一搏的,为爹爹搏一搏。”
她在椅子上坐了大半夜,浅鱼陪了她大半夜。
卯时,天不亮。
张长清穿好衣裳,裹上青色大氅,她低头看手心握着的白玉棋子,握了一夜,都温热了。
她走上马车,老夫人没有来送行,钱妈妈代劳,也许是不想见到她,张长清摇摇头,告钱妈妈,要让祖母多注意身体。
马车行驶两步,车夫喊了停,说:“小姐,外面有个人拦车。”
张长清撩开障扇,屈膝弯在车内,与车外的于谦四目相对,她温柔地笑了笑,道:“我在京中等你,我会等你的,无论在哪。”
她放下障扇,回到车里,缩得像个鹌鹑,于谦喊:“张长清,我有东西给你,给完我就走!”
张长清伸出手,冰凉的触感,远去的脚步声,她收回手,眼泪糊了一脸,是一只鹤头簪。
车里传出呜咽的声音,厚重的障扇也挡不住,车夫,婢女和小厮鬼使神差地慢下脚步走,这一路行了六日。
英国公府的门前早已等着一行人,马车停下,张长清下车郑重行礼后,脚步匆匆到西院沐浴更衣,没来得及问李氏身体,被小婶王妗榆带着送进宫。
再由皇后身边的女官带进咸阳宫,太子妃娘娘坐在上位,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张长清一直低着头,不知这些年是否有变化,她从前进宫,太子妃一直是个美得张扬的女子。(1)
张长清行礼道:“臣女给太子妃娘娘请安,太子妃娘娘金安。”
太子妃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笑道:“我见你可真难,年年都推,年年见不到。”
张长清顺着话说下去,道:“臣女还有书要读,就在钱塘安心读书了。”
“好啦好啦,你和小时候一样木头!”
一只白花花的毛毛虫猛地跃到张长清面前,她与两只蓝蓝的大眼睛对在了一块,是太子妃养的猫,亲昵地蹭她裙角。
太子妃让她起身,坐在右一位,小猫身姿矫健飞到她怀中,又亲昵地蹭手。
这猫她记得,在张长清刚入宫的时候就见过,那时它还是一只几月大的小猫,陪伴在皇太孙朱瞻基身边。
徐皇后格外喜欢朱瞻基,经常管教左右,所以,张长清时刻能遇到他,和他手里安睡的小猫。
还是像往常一样,女官端上茶与糕点,张长清端坐着,手一下下扶过猫毛,心里暗喜。
女官来报:“娘娘,彭城伯夫人来了。”
张长清察言观色,见太子妃面色不喜,约摸可以知道些什么,历史上的永乐八年,朱棣认为朱瞻基算成年,可以着手选太孙妃了,现今都永乐十一年了,还未有妃,有人就着急了。
彭城伯夫人正是太子妃的母亲,娘家人时常进宫,还带着一个小姑娘,是彭城伯好友的女儿,叫孙静姝。
太子妃心烦意乱,彭城伯夫人又天天夸孙氏女温婉贤淑,这意思明摆着是相当太孙妃,她烦归烦,还得让孙静姝在自己身边听训诫教宫规。
太子妃名叫张绾雪,是不同家的张氏女,既是张氏女,张长清自然是要帮的。
她放下猫,整理好衣裳,抚去上面的猫毛,跟在张绾雪身后,走到门口,猫又凑了上来,只好抱着一同前去。
偏殿里,彭城伯夫人挽着孙静姝的手,笑道:“你等等别说话,让我说,我说些好话,娘娘就听了,她以前啊最听我的话。”
张绾雪站在门外,雪落了满头,神色疲惫道:“当你见笑了,”说罢,伸手推开门,走了进去。
彭城伯夫人和孙静姝行了礼,张绾雪冷眼看着,说:“你还未给我身边这位姑娘行礼呢,还不快行礼。”
她说得慢条斯理,极具威严。
那两人大眼瞪小眼,彭城伯夫人问:“哦哟,这位小姐是哪家的姑娘?”
“还不快行礼,还敢多问?”
张长清笑道:“见过彭城伯夫人,见过孙小姐,臣女是英国公三女,张长清。”
彭城伯夫人一笑而过,敷衍道:“她应向我行礼才对嘛,哪有长辈向晚辈行礼的。”
瞬间,周围气压低下,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张绾雪轻笑一声,道:“张长清不止是英国公三女,还是太孙伴读,徐皇后亲口承认的女诸生,更是得陛下之喜,她姑姑也是如今的张贵妃,她给你一个台阶下,你都不知道下,没脑子。”
两人面色大变,匆匆行礼后站在那和鹌鹑一样,这时总要有人来添乱,女官来报:“太子妃娘娘,张贵妃来了,太孙也来了。”
张贵妃是张辅的妹妹,温婉可人的一名女子,她脚步匆忙走进来,行礼后抱住张长清,哭道:“什么时候回来的,都不告诉姑姑一声,万一让人欺负了你!”
她应是在门口站了许久,听到了彭城伯夫人的话才眼泪决堤。
朱瞻基走进来,挨个行礼,转向张长清面前,对她怀中的小猫招呼,结果猫爱答不理,连正眼都不瞧。
屋中几人无言,张绾雪等张贵妃发话,等她说了坐,便都坐好了。
彭城伯夫人捏帕子抹抹泪,叹气道:“静姝如此温婉的女子,待在太子妃娘娘身边是最好的啦,是吧静姝。”
你说她没脑子吧,她还知道在众人面前喊太子妃娘娘,你说她有脑子,还在夸孙氏女。
张贵妃脸色不太好,冷哼一声,张长清见自家姑姑不高兴,张绾雪脸上也没什么好色,她如挣脱的疯狗,开始乱咬人。
“彭城伯夫人,如今该说一些别的话了,再这样夸孙氏女,我姑姑就要夸我了,这多不好意思啊,哎,孙姐姐会什么,我也学学。”
彭城伯夫人愣了一下,即答:“她会下棋,也会女红,更会牢记太子妃娘娘训诫。”
张长清对张贵妃使了一个眼神,她点头示意收到,让女官摆上棋盘,说:“我这侄女没别的,就是会琴棋书画,读书背书写诗,不如来试试。”
只一小会儿的棋局,张长清收回棋子,在错处摆下一道,自己输人家赢,笑道:“孙姐姐果真是下棋好手,我竟然输了。”
在场所有人都能看出,她是故意的,这么明显的局,这么明显走错,是给客人一个脸面。
彭城伯夫人低下头,低笑几声道:“张三姑娘的棋艺还真是高超,但女子最重要的还是会女红,静姝的女红就是好,她给我绣得帕子,你瞧瞧。”
这完全精准打击了张长清的弱点,她女红很差,是老夫人也救不回来的程度,所以专攻读书和棋艺,有时琴和画也会学一些。
朱瞻基突的说:“皇祖母说,张三姑娘博学,那必然是博学多才,不会女红算什么,谁规定姑娘家必须会女红。”
此话一出,彭城伯夫人羞愧地低下头,张长清低头颔首示意感谢。
门外大雪入注,彭城伯夫人和孙静姝见没人迎她们就匆匆忙忙离开了,独留一室四人,暖炉的香萦绕在空中。
张长清率先开口,道:“我如今回京,是想来太子妃娘娘身边谋个一职半位的。”
张贵妃听了沉吟不语,她眼神带着不解,仿佛在问为什么不在我身边谋个一职半位要跑到太子妃身边去。
“为何你不来姑姑身边,姑姑是亲人呀。”
张长清愣住,随答:“不是,是我想与太子妃亲近一番。”
她能说什么,说什么都会伤了张贵妃的心,且原因无他,选张绾雪是辅佐,就像阁老辅佐皇帝一样,从太子妃到太皇太后。
张贵妃伤心地走了,两指绞着帕子很是伤心。
倒是张绾雪皱紧眉头,问:“女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