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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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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作为一个只有残破记忆的鬼,我并不知道我妈把我埋哪儿了。
但是我能猜到她会选择把我埋在哪儿。
月华公墓。
——虽然名字听着挺高大上的,但这地方其实跟乱葬岗差不多。以前在战争时期,有很多人流离失所,最后客死他乡,而这里,就是用来埋那些回不了家的人的地方。后来政府做城市规划,原本想在这里修学校的,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又不修了,就把这里稍微捯饬了一下,树了个牌子,把原来的坟包稍微修缮了一下,又圈出一块空地来,就算是我们这片的公墓了。
条件很差,但好在免费。
用我妈的话来说,在这种事上花钱,本质就是资本主义披着死人的皮对贫穷活人的一场打劫。
嗯……不管有没有道理,反正一块好墓地的价格确实是挺打劫的。
但,即使是像我们这种买不起墓地的穷人死了也总得有地方埋不是。
月华公墓就是我们最好的选择了。
我外公外婆就在这里。
果然,在我外公外婆墓碑不远处的一个小角落里,我看到了属于我的一块小小的墓碑。
墓碑上只有一张我的遗照,外带我的大名——「游白」,别的啥也没有。
倒是挺有我妈的风格的。
啧,遗照为什么都不帮我P一下。
墓前比墓碑还干净,只有一小束干枯的桔梗颤巍巍地倚在碑上。
看到这束花,我的心稍微放下了一些,这应该是去年我妈来扫墓的时候带来的,那也就是说,如果没出什么意外,她今天应该也还是会来。
不愧是我妈,还记得桔梗是我最喜欢的花。
倒也没有别的原因,小时候爱看《犬夜叉》罢了。
桔梗女神,童年滤镜。
作为我墓前唯一的一点痕迹,我半蹲下来,轻轻抚过它干枯的花瓣。
按理说我是触不到它的,但也许是风,也许是别的什么,它在我指尖碰到它的一瞬间倒下了。原本还算完整的一束花跌成了一捧碎片。
多少有点凄凉,就是说。
我身后,大黑的手不声不响地搭上了我的肩,搂住了我。
我知道,他在安慰我。
安慰我什么呢。
大概是,在我死了十年之后,终于明悟了一个词之后的一点感伤吧。
那个词叫做,阴阳两隔。
小时候看还珠格格,大结局的时候,乾隆微服私访去云南看望永琪和小燕子他们,听孩子们念杜甫的赠卫八处士,听到老泪纵横,说那首诗的最后一句他不忍听。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山岳所隔有何可惧?若有心,万水千山亦能跨越。
但,唯有生死一线隔,两边的离人别魂永远跨不过那道奈何黄泉。
20.
在我坟头等了三天,清明到了。
虽然只是个小破公墓,来祭拜扫墓的人还挺多的。不过,可能是这两年环保观念普及度太高,烧纸钱的倒是没我想象的那么多了。
嗯,看来地府通货膨胀的问题会在百年之后慢慢解决的。
等到了黄昏时分,墓园里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就在我的希望有些溃散的时候,我妈终于出现了。
和我记忆中的她比起来,她的身形已经佝偻得有些不像话,以前一把油黑的头发也白了大半,像枯草一样挂在爬满了皱纹的脸上……十年而已,我妈居然老了那么多。
她穿了一件半新不旧的灰色毛线衫,袖口有点脱线,里面套的一件衬衫也好像很久都没洗过的样子。
这落魄老人的样子……实在太不像我妈了。
我记得,她不管什么时候都是风风火火的,是个爱说爱笑的潇洒大姐,因为要独自抚养我,性子也厉害得紧,曾经提着两把菜刀追了一个吃她豆腐的小流氓整整三条街。
除了性格彪悍,她还臭美的很。即使在穷到一个馒头要分三顿吃的时候,她也会从路边薅两把野花回来插在酱油瓶子里再摆到桌上,给我们那个打满补丁的小家增添一点色彩和温暖。
她教我,人只要活着,就不能活的太邋遢,她还教我,人一定要热爱生活。
而就是这样一个彪悍的,热爱生活的,臭美的女人,现在却变成了一个风烛残年,面目空洞的干瘦老媪。
是因为我吗?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
真奇怪,作为一个死人,我的心脏连跳都不会了,可它却还会疼。
我想飘上前去给我妈一个拥抱,哪怕她看不见我,也感受不到。
但身边的大黑一把拽住了我,他示意我仔细看看我妈。
刚才光顾着伤感,被大黑提醒之后才发现,有一层诡异的黑雾在我妈周身游走。
表面上看,这层黑雾并没有对我妈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只是纠缠在她身边不肯离开。
大黑说,这东西叫做怨灵。
枉死的人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都会留下怨念,死得越惨越冤,死之前越不甘心,怨念就越强烈。
一般情况下,这东西是可以无视的,因为说到底,那不过是亡者一口出不了的气,在死亡现场徘徊几天,自己也就散了。也有极少数情况,当怨念强烈到一定程度,就会有极小的概率像这样化作实体,生出灵智,是为怨灵。
怨灵比厉鬼强些,它的行为是很有针对性的,只会去缠导致怨念产生的人。怨灵缠身就如跗骨之蛆,看似无伤大雅,实则积水成渊。被缠上的人会运势走低,萎靡不振,噩梦缠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那种感觉就像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生机和活力被某种不知名的蛊虫一点一点蚕食却束手无策,直到死亡降临,才能得到解脱。
当然,凡是被怨灵缠过的人,基本上都不得善终。
丈母娘这是干了什么才会被这种东西缠上……大黑嘀咕道。
我听的有点发愣。
她干了什么。
她能干什么?
虽然之前有想过我妈会不会因为我死了就去报复社会,但也就只是开玩笑般的想想。
她再彪悍,也就只敢面不改色地杀鸡罢了。而那个怨灵,可绝对不是什么家禽的怨灵。
她得干些什么,才能招来这么邪的东西?
而我妈放下那束花之后就一直在盯着我的墓碑发呆,一句话也不说。看了半天,她站起来,离开了。
大黑说,现在是不是应该跟上丈母娘的步伐?
我麻木地点了点,然后我问大黑:有什么办法能驱散怨灵吗?
大黑叹了口气:我说过了,怨灵说到底其实是一口怨气,是不死不灭的,就算暂时把它赶走,也只是暂时而已,它还是会回来的。而想要彻底解决它,就得解决它的怨恨,可……
他看着我,没再说下去。
我知道他没说出口的话是什么。
怨灵缠的,就是它所恨的。除非它缠着的人死,否则它怎么会解恨呢。
21.
暂时没有什么对付怨灵的办法,于是我们只能先跟住我妈,看看她能为我们提供什么线索。
话说,我们这次上来的目的明明是帮我恢复记忆,结果却莫名其妙开了这么多支线……这多少让我有点不详的预感。
我晃了晃脑袋,把这些杞人忧天的想法都晃出脑袋。
事要一件一件解决,未来的事谁也不知道,问题还是要先挑眼前的解决。
不得不说,有个神仙,呃,不,有个鬼族男票到底还是方便,我妈坐出租车,大黑就把我揣袖子里飞着跟上去。
哎呀哎呀,你们有会飞的男朋友吗?反正我有。
22.
跟着我妈七拐八拐,来到了一处很隐秘的小巷子前。
妈,你放着楼房不住来住筒子楼??你就告诉我你咋想的。
但是很快,我就发现,这并不是我妈现在的居所,她好像只是来找人的。
她下了出租车,又钻进了胡同里,虽然这胡同歪歪扭扭,好在没有岔路,走到尽头,是一处不起眼的老宅。
好阴森的宅子。
虽然现在已经是晚上,但今晚的月亮很好,月光柔和而清晰,却仿佛照不到此处。
我妈在门前站定,过了好一会儿,才仿佛终于下定决心一样,准备推开门走进去。
进去之前,她突然回头看了一眼。
她看的方向就是我和大黑所在的方向。
有一瞬间我甚至怀疑她是不是看见我了,但是不可能。
我妈不会用那样惊恐到快要崩溃的眼神看我。
即便是真的「见鬼」,见到的是她亲生儿子的鬼,有什么可怕呢。我是她的儿子,死了也是,我绝不会伤害她。
不是吗。
我的头突然有些痛,那种痛不是被人拿花瓶砸了之后的痛,更像是……更像是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要冲出来一样。
痛得眼神都有些模糊了,模糊到我怎么好像看见了命运的红线,一头系在我的手腕上,而另一头怎么好像系在了那个缠着我妈的怨灵身上。
大黑在旁边问我,为什么脸色突然变得苍白。
啊,鬼也会有脸色啊。
我没说话。
我自己的命线,好像只有我自己看得见,它牵引着我跟着我妈走进了这座宅子。
身后大黑扯住了我的胳膊,有些焦急地说着些什么。
抱歉大黑,我的头真的好痛,已经有点听不到你说什么,也不知道应该做出怎样的回应了。
我并没有想往前走。
因为不知怎么的,我莫名对面前这扇普普通通的木门生出了无限的恐惧,它在黑暗中,看上去像一只即将吞噬我的深渊巨口。
但是我没办法,那条命线正在拖着我往前走。
我反抗不了,因为我好像快要失去意识了。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画面是,我甩开了大黑的手,被眼前这扇门吞了进去。
啊,大黑,我不是故意甩开你的手的。
你可不能生气不来找我啊。
23.
等我恢复意识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好像已经身处那所老宅子了。
但大黑不在。
啊,没了他有点不习惯呢,这十年来我们俩几乎可以说是形影不离,他从跟我相遇的那天开始,不管去哪儿都要带着我。
……突然有点不确定是谁先对谁起的贼心了。
呸呸呸,现在没有时间想这些东西,反正大黑肯定会来找我的。
现在的问题是,我妈在这宅子里呢。
作为鬼,我的直觉和对一些不好的东西的感知的活人要敏锐很多。
虽然并没有确切的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的存在,但是我就是觉得这里有点危险。
我得去找我妈,我得想办法把她带出去。
这宅子从外面看不大,但里面的布局却比我想的复杂。
好在做鬼的好处之一就是掌握了天赋技——虚无。
在穿墙金手指的帮助下,我很快就摸到了我妈在的房间。
房间里除了我妈还有一个老太太,那老太太正在地上涂画些什么。
是要跳大神吗这是。
妈,你还记得你唯物主义战士的人设吗?
那老太太一边画一边问:你确定你要这么做吗?
我妈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但还是狠狠点了点头。
那老太太冷笑一声:你倒是下得了手。
我妈剜了她一眼:收了钱,只管安静办事就好,难道这种道理也要我这样没见过世面的市井妇人教你吗。
老太太继续说:我只是好心提醒你,用这法子,你是安全了,但他可要永世不得超生了。
我妈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被戳中了心事一样,语气也低迷下来:我也不想,我也不想的……但是,他显然是不愿意原谅我了,还要一直缠着我,要我的命……
什么意思?我妈知道自己被怨灵缠身的事?我妈真的杀了人?她来这里,是为了解决那个怨灵吗?
那头,老太太继续说:他为什么要你的命,你自己心里有数。
是,我是亲手杀了他,那又如何?!
我妈语气突然又狠辣起来。
是他对不起我!
话音刚落,那老太太手上的活也结束了:落子无悔。
说完,她比了一些我看不懂的手势,口中念念有词,画在地上的图案也慢慢开始发出不详的红光,我才发现,那些图案是她用血画的。
红光越来越盛,我妈身上的怨灵被红光照到之后就开始疯狂游蹿,似乎这红光会对它造成很大的伤害,但是它仍然不肯离开我妈。
大概是发现光是红光还没有足够的效果,老太太咬了咬牙,抄起桌上的一把匕首,划破自己的手腕,又从兜里掏出了一个圆溜溜的珠子,把血点在上面,那珠子沾了血,也开始放出黑光,黑光和红光相遇,纠缠在一起,竟然拧成了一根黑黝黝的锁链,这根链子没有一点光泽,明明看上去死气沉沉的,却像条蛇一样蜿蜒而上,慢悠悠地伸向我妈和那怨灵。
没了红光,那怨灵似乎认为没了威胁,也停下了动作。它好像感受不到这根链子的靠近。
而就在怨灵停滞的这个片刻,那根链子如毒蛇吐信般,闪电一样贯穿了那团怨灵,老太太趁机收紧手上的链子,将它从我妈身上扯了下来。
落地之后,这怨灵从一团黑气变成了一个人的样子。
那个人,居然是我。
看到这一幕,我的脑子又宕机了。
我妈杀的人……是我?
24.
那个「我」躺在地上蜷成一团,他面向我,所以我看得见他的脸。他双眼布满血丝,浑身冒着黑气,面色青紫,面目扭曲,倒是比我更像鬼。
他被那条链子当胸穿过,在地上疼得瑟瑟发抖。
我妈慢慢靠近他,在离他还有几步的时候又停了下来:他现在已经不能再伤害我了吧?
老太太点点头。
得到老太太肯定的答复,我妈继续走上前去,蹲下来,将那个「我」温柔地抱在怀里:我的孩子,我的好孩子……你为什么不肯安心地离开这个世界,非要留下来纠缠我呢……我是你最爱的妈妈呀……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呢……不听话的孩子就该受到一点教训不是吗……对,对,你是不听话的孩子,妈妈也是没办法,不要恨妈妈……
她的神色还像小时候哄我睡觉时一样温柔,但此时作为观众的我却觉得不寒而栗。
看着她语无伦次的样子,那老太太却像是有些不耐烦:这时候又来装什么慈母,快离开他身边,我要动手了。
我妈把那个在瑟瑟发抖的我轻轻放在地上:动手吧。
而躺在地上的「我」却并不甘心受死,他的目光移向了系在手腕上的红线。顺着这条红线,他好像也看到了明明在房间里,却没有人发现的,呆若木鸡的我。
你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我大脑的混乱局面突然被这个声音镇压。
「我」看着我。
我知道,这是他告诉我的。
发生了什么……这本就是我此行的目的,可我现在觉得,如果知道了真相,我就会失去我现在拥有的一切。
其他的倒没什么,但是大黑……
我真的不想失去他。
我们才确定关系没到一周呢。
我想拒绝,但是发现我无法开口。
我在心中默默拒绝了无数次,而地上那个「我」却恶作剧般笑了笑。
你拒绝不了的。这就是……命运。
他艰难地举起了系着红线的那只手。
然后他身上的黑气,包裹着他一起顺着那条红线迅速向我身上流了过来。
不好!这不是他的本体!
那老太太用难听的公鸭嗓嚎叫道。
我看到她和我妈脸上都露出了恐惧。
但是我已经无暇顾及她们了,我现在像一台关闭了防火墙的电脑,任由那个「我」向我传输信息,而传输的信息量太大,我的处理器已经濒临过载……我快要死机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那个「我」越来越透明,而我却开始从半透明的虚无状态慢慢变成能被看见的实体,显露在我妈和老太太面前。我妈用拼命尖叫来表达她的恐惧,那老太太满头大汗,念了好多咒语,又摆出了好多道具,但都没有用,我对另一个「我」的吸收好像就跟动画主角们的变身一样,是无法靠外力打断的。
随着信息加载,我慢慢明白过来。
这个「我」其实就是我遗失的那部分记忆,它就是我留在阳间的那个碎片。
它就是我的一部分。
哦,不,应该说,它和我都是「游白」的一部分,我俩加起来,才是完整的「游白」。
一台被加载了另一台电脑信息的电脑还是原本的电脑吗?
吸收了「我」的我还是原本的我吗?
我正在依靠思考这种哲学性问题来转移强行吸收的痛苦,只听「轰」的一声,原本紧紧关着的大门被从外面踹开了。
是大黑。
他找到我了。
他看到了我,看到了屋里的情况,脸上还来不及出现喜色就唤出他的死神之镰(其实我并不知道他的武器叫啥,反正是把大镰刀)朝我和怨灵版的我之间的那根红线劈了下去。
可惜,晚了一点点。
镰刀挥下的那个瞬间,怨灵版的我彻底消失了,游白的两个碎片合为了一体,而我作为「小白」的意识,也开始慢慢溃散了。
大黑的脸在慢慢放大,他的表情是又惊又怒又怕,扭曲得不成样子。
喂,我的宝贝大黑,我不知道再次醒过来的我会变成什么,是厉鬼,是怨灵,还是仅仅只是多了一段记忆的我,所以,这没准儿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你的脸了,你就不能摆一张好看的脸出来吗。
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我想起了那张高塔牌。
虽然是免费的,没想到还挺准。
这场属于我的灾难,竟然来的如此之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