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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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寻欢大声咳嗽着，他的肺像是要被撕裂了，但肺的伤口又哪有心的伤口痛？他竭力摇着头，混着不成调的咳嗽声，这个一瞬间落拓许多的中年人，在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中，竟然大笑起来。
李寻欢笑着说：“……咳，咳咳！很好……多好的道理！你很聪明！但你可知，你可知人间千钧恩情，许多珍贵情谊，是教人无论如何，教人纵是粉身碎骨，改变千万回，抛却千万物，也绝不敢、决不能割舍的……！”
“那是决不能割舍，决不能背弃——”
他紧咬着牙关，没有说出后半句话。
他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小飞默默靠近他，同样什么也没说，只扶着他重新坐下，一下一下抚着李寻欢的后背，帮他顺气。
过了很久，很久，李寻欢的咳嗽声才渐渐停了，他也像失去了半条命，满面嫣红，目光空洞地凝着自己的双手。
小飞问：“你后悔了？”
李寻欢慢慢抬起头，呆望着她。他好像为这个问题彻底呆住了，就像是这个问题从未出现在他的世界里，更从不该出现在他的世界里那样，都教这个探花郎一时读不懂字儿了。
但它确实出现了。它就这么突然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逼迫着他思考，逼迫着他面对。
很长时间过去了。
终于，李寻欢想清了这问题的答案，比他方才抬头的动作更慢的，摇了摇头。
“……我不后悔。”李寻欢沙哑道，“我才是做错的那个。”
小飞：“………”
小飞缓缓蹙起眉。
……这些人，是为什么呢？
白飞飞后悔得痛不欲生，她说自己不后悔。
眼前这个中年人后悔得痛不欲生，他也说自己不后悔。
后悔竟是如此可怕的一件事吗？以至那么高的武功，那么多的阅历，还是无法面对，不敢正视？
小飞从不欺骗旁人，也从不欺骗自己，她着实无法理解这些欺骗旁人，也欺骗自己的人，是为了什么。
既然是无法理解的事情，就不要多花脑筋。
她很快把李寻欢的事抛在一边，给半晕半醒的莱娘喂了药，又自己找了点水洗干净了药碗，准备回客栈看看大妞小妞的情况时，他还一片死寂地坐在那里，呆望着自己的手。
不，仔细一看，他不是在单看着自己的手了，他是在看着手中的那个木雕。
而他是多么专注地看着手中的那个木雕啊，简直像那木雕吸饱了他的生命，而他才只是一块木头那样。
小飞不由好奇地多看了两眼李寻欢和他的木雕。
很漂亮的美人木雕，尤其一张美人面堪称栩栩如生，这人倒是做了一手出类拔萃的木工活……嗯，就是裙边还有点粗糙，只打了一半花样……啊，他自己也开始修裙边了……
怀着‘多看多学’的手艺人心情，李寻欢雕刻的时候，小飞静静多驻足了一会儿。
……刻的真好啊……
看着，看着，她突然发现，李寻欢有十根和他清雅外表截然不符的手指。
他的手固然修长白皙，但每个指头上，却都长满了密密的厚茧，甚至比小飞的还要多。
那绝不是寻常有钱人会有的一双手。
但那是一双雕刻家的手吗？
他的木雕……
电光火石间，小飞想起来什么，她猛一指李寻欢：“是你！”
李寻欢不明所以，茫然地抬起头。
“那个飞刀客，就是你！”小飞恍然大悟，“你用的刻刀和那把飞刀是一样的！”
李寻欢不知道她是怎么突然跳到这个话题，但既然她提了起来，他总是愿意和她说话的。
“……嗯……”他清雅面上微微有些赧然，睫毛垂落着，“……那时候，我看诸葛雷的剑尖已近你的后脑，不愿让他得逞，一时忘了你本就有能力躲过，贸然出手，希望你别介意。”
小飞当然不介意这个，她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她立刻问：“你可以和我比试吗？你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我想和你比试。”
李寻欢缓慢地眨了下眼。
小飞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李寻欢温柔一笑，小飞的眼睛都亮了。
“不可以。”李寻欢微笑道，“我的飞刀，不是比试的飞刀，是杀人的飞刀。”
小飞又蹙起眉头：“难道我的剑是杀鱼的剑？”
李寻欢道：“你的剑，也是很锋利，很锋利，杀人的剑。”
小飞问：“那为什么我可以，你不可以？”
李寻欢便又叹了口气。
“因为，不论是杀了你，还是被你所杀，我都不愿意看到。”他叹息道。
小飞：“…………”
小飞终于搞懂了他的意思，以至于深深皱起眉，慢慢站起来。
直视着李寻欢，她冷冰冰道：“你错了。”
“你输给我并不会死。我的剑是杀人的剑，但我的人不是只会杀人的人。只有我输给你，才会死。”
“但我们都不会死。”
傲然昂首，年轻的女剑客多么理所当然地说：“因为我是绝不会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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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说歹说，李寻欢就是不答应。
甚至他一开始还耐心跟她分辩几句，后面直接一脸我躺平了你随便说总之没得谈的从容笑容，左耳进右耳出，专注地雕木雕了。
小飞的声音渐渐停了。
如果是别人，她一定会每天上门骚扰，时刻剑锋插针，哪怕用强硬手段，也早晚要找到机会比试一场。但面对一副命不久矣咳嗽比喘气儿多，还帮了她忙的李寻欢，小飞果然还是有些麻手麻脚，不好轻举妄动。
直到她旅馆医馆两边跑，喂了莱娘两道药，还想再守个整夜，被李寻欢不认同地赶去睡觉，回到客栈躺在大妞小妞身旁，小飞还是觉得十分可惜。
她闯荡江湖，完全是为了达成和白飞飞的约定。
事关姓名大事，当然是越早解决越好。毕竟人一辈子就那么几十年，而她已经有十六年被迫姓沈了，想想姓沈的日子多一天，姓白的日子就少一天，她就很难沉得住气。
也正因此，她才这么急切的想要找强者挑战，最好能那些什么什么第一能自己找上门，轮着跟她来几场。
可她尚未踏入江湖，这计划就已然显现出不太合理缺漏之处。
本以为江湖人人都喜欢打架，没想到第一道关卡就不愿意，还是教人不好纠缠的老弱病残，小飞只能痛定思痛，绕过李寻欢这棵歪脖子松，重新在茫茫人海，茫茫江湖寻找对手了。
最后检查了一遍两个孩子的体温，小飞怀着惋惜地睡了，惋惜的梦里，她像是又回到了离开坡子村的那天。
即使早知道她要离开，真到了这天，男女老幼还是纷纷哭成一团。他们瞒着她，你家出把剪子，我家出把镰刀，你半斤我三两的凑出铁来，又专门去老远的镇上找了有牌匾的铁匠，给她打了一柄剑。
……一柄剑。
即使她拿到剑的一刻就发现分量和质量都不对劲，那镇上的铁匠肯定私吞了村里人不少铁，换了更次的材料不说，还连锤炼打磨都没怎么做。但她还是很感动，很喜欢。
抚摸着手中的剑，她下定决心，一定要用这把剑，像她娘说得那样杀翻万万人做天下第一的大侠。让这把剑和她的名字一起名扬天下。
村里人也很感动，有的哭着喊她别走，有的给她包里使劲塞牙缝挤出的盘缠干粮，还有的紧张得不得了跟她说嗨呀外头好险恶你出去一定小心别跟陌生人说话跟陌生人走，叽叽呱呱响成一片，小飞应了一个就被两个捉走揉揉，应了两个就被一群捉走揉揉，全村最高的个子，却小猫似的在一帮老少男女手里搓过来搓过去。
“……小飞……”人们眼泪汪汪地说，“……我们会想你的……早点回来哦……”
也有人擦着眼泪瞪前面那帮人：“回来干什么，一定别回来……小飞是能做大人物，大英雄的！小飞，你要好好的，住大房子，找好多俏丫鬟俊小子伺候！”
小飞：“……”
小飞一个都没好意思应和，因为她既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回来，也不想留在外面住什么大房子，被谁伺候。
可对小飞职业规划有所不同的村民们自己却说着说着险些打起来，小飞只得挨个拉开，用自己的身体挡在这些人中间，又被好一顿抱腰痛哭。
最后，坡子村甚至派出代表来为她的理想添砖加瓦。
村中学历仅在她之下，荣登代表的高材生农民清清嗓子，掏出一张叠得皱皱巴巴的纸，高声念起来：“俺们调查嘞——目前，江伏上！最有名滴就是则几个楞！”
“用剑里头，第一名，削衣楞（*薛衣人）！也有楞说，是叶蓝天（*燕南天），因为他已经赢咯前头那个楞，不过他还没几岁嘞，黄毛小子，俺是不信嘞——然后像什么叶锅成（*叶孤城），西边下雹子（*西门吹雪），柏鱼精（*白玉京），单个一只鸟（*独孤一鹤）什么什么的，也都是荤厉害滴用剑的嘞！”
“整个江伏里面嘞，还有像是田鸡老愣（*天机老人），上瓜鸡红（*上官金虹），李许翻（*李寻欢），呃，这个字，呃……”
见他陷入困境，小飞探头往那张纸上一看，眯起眼睛，艰难透过实在放荡不羁，甚至图字合一的墨迹帮着辨认：“……嗯……嘴母……嘴母一鸡？（*水母阴姬）”
村民代表嘴里咕哝两句，赶紧跳过这什么什么鸡，开始下个人：“还有什么曲牛香（*楚留香），移发工（*移花宫），这些楞嘞，就是很厉害的，不用剑的楞哈。”
明白这些人就是她未来的主要对手，小飞淡淡点头。
“最后嘞，就是一些大坏蛋！”说到这里，这个家破人亡，流浪到坡子村的文化代表热切地看着小飞，使劲拍了拍她的肩膀，“小芬啊，这些愣都是坏蛋，你要替天行道，杀狗官，杀坏蛋哈！”
在他炯炯的目光下，小飞更站直了一些，郑重点头。
“好！坏蛋榜！大坏蛋，石观音——嗨，你说则楞，一个大坏蛋，还叫观音，真不要脸，害了观音的香火，比如隔壁村不就有个石观音嘛……啊？那是泥哒？咋回事呐——二坏蛋，快佛王（*快活王），诶这个好像死了，好，死得好！那第二个二坏蛋，绿挪岔（*玉罗刹）、诶，这怎么是个歪国坏蛋……”
……
…
这觉睡不下去了。
几乎辛劳一夜，又何止在漫天飞雪中行走了一天两天，小飞醒来后脑袋有些闷疼。但她绝不表露出来，她早已学会不让任何身体不好的情况或情绪表露在外，一脸冷漠地慢慢爬起来。
虽然很感激乡亲们的心意，但不得不说，这位代表大哥迷乱的口音和狂放的字迹，实在给打小就被白飞飞打下坚实学习基础的小飞带去了很多困惑。
比如说，虽然拿到了，但却又好像没拿到的参考名单……真的有人叫下雹子，柏鱼精这种名字吗？
小飞当时就想问，但话到嘴边，想想这是乡亲们费劲准备的惊喜，那些茫然的疑惑便悄然无声地又咽下了肚子。
而这一咽，就再也没有了查证的机会。
……说不定真有人就喜欢叫奇怪的名字呢。
抚摸着腰间的剑，小飞恢复了冷静，又小心地试了试大妞小妞的脑门，把桌上的剩饭剩菜打扫进肚皮，拎着盘子碗就出了房间，准备找地方洗洗。
“唉……”
刚踏出房门，她就听见那个昧了她一文钱的掌柜正发出长吁短叹。
小飞走过去，讨回了自己的一文钱，也顺便问了问掌柜正为什么发愁。
“唉。”掌柜揉着眼睛道，“昨日不是有点子热闹吗？我们便收拾的晚了点，擦地的时候，水桶搁在楼梯上，天黑没看着，小石头踩了一脚跌下去，人倒没什么，只狠狠把扶栏撞断了。”
下楼靠飞，压根没走楼梯的小飞回头看了眼那个果然变得很仓促的楼梯。
“镇上没有木匠，去隔壁镇找过来，大冬天的，一来一去少说十天功夫，这十天，也不知道客人们能不能容忍……”
小飞细细观察了一番那楼梯，突然问：“你给木匠开多少？”
掌柜道：“冬天开工，少说添点辛苦银子，至少二锭银稞子吧。”
小飞又问：“包木头？”
掌柜道：“这个，这个……若是包的话，小的家薄，就只能出一两了。”
小飞点了点头，道：“可以，二两。我去砍点木头。”
一宿没睡，半梦半醒的掌柜先点了点头，点到一半猛地停住，呆滞地看着已一掀门帘大步而去，只剩背影的小飞。
掌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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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寻欢和莱娘一起回客栈的时候，帘子一撩，正看到小飞系着袖子，绑着裤腿，大刀金马跨坐在楼梯上，用她那把破铁剑……刨木头。
剑推过去，一卷木屑掉下来，剑拉回来，又一卷木屑掉下来。
只听闻过高明的厨子能将一把菜刀翻出花样百八十种。但没有人知道，一把剑，为什么能像刨子那样用？
吱嘎，吱嘎，木屑飞舞，莱娘和李寻欢都瞠目结舌，一时失去了语言。
小飞只埋头干活。
而她的身旁，掌柜的和小二们像一群热火上的鹌鹑，围着她团团打转，满脑门是汗：“担不起，担不起，少侠您住手，少侠，您住手啊——！”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第八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