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半月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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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很多很多年以前开始，我就是个不错的刀匠。他们说“千两银易得，万家刀难求”。
说的就是我的刀。
我的刀其实不贵，只是我总是缺乏铸刀的心情，所以他们比较难买到。
我师父曾经说，如果我靠卖刀会穷死。
说这话的时候我十三岁，三岁看到老，十三岁已经很经看的了。他果然没看错，我现在虽然还没有穷死，但离穷死只怕也不远了。
所以，即使没有心情，我还是接了这笔生意。
二
主顾是个女人。这年头女人流行走江湖，就像前一阵女人流行桃花髻一样。我想她并不需要太好的刀，因为她很漂亮。女人漂亮到某种程度，本身已经是把刀。
所以我随便找了两把师父留下的刀，准备熔一熔重铸，正好可以省块铁钱。
“十万两。给我这里最好的刀。”她说。
“越好的刀时间越久，你能等么？”我说。其实我是骗她的。好刀只需要好的心情而已。
“我什么都没有，只有时间。”她说。
这点和我有点像。
于是我忽然有了一点心情。但我不想把刀铸得太快。
三
她在铺后的院子里住下，这样做的原因是因为她身上所有的钱都用来铸这把刀，她没钱住客栈。
我允许她这样做的原因是她真的很漂亮。
这是一个让再懒惰再无能的男人都会变得热血的原因。何况，我只是有点懒，并不无能。
风炉里火燎到我的手臂，它与我肌肤相亲，最后退回去，我把师父埋在地底的玄铁挖了出来。
“抱歉，师父。我没有收到徒弟，所以我们也没有必要把这块铁传下去了。”
“与其让它深埋，不如让我赚钱。”
“十万两，很多了。”
“而她又那么漂亮。”
你的徒弟我，有点喜欢她。
“哎，你长得很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朋友。”虽然知道这样的话很老土，但我还是忍不住想说。
她的回答让我很没面子，她冷冷地说：“是吗？我也觉得你很眼熟。我想我们上辈子是仇家。”
四
刀铸得不快也不慢。刀成之后，我心血来潮，用剩余的玄铁，铸了一对小小的弯刀。
磨得非常薄，一望而知的锋利，看上去像一对别致的银钗。
她看见，迟迟没有移开目光，然后问我：“这一对多少钱？”
“不要钱。”我说，“虽然说送姑娘家这样的东西不太好，但除了刀之外，我还真没什么可送。”
她接过那对刀，眼眶忽然发红。
那红，就像胭脂入水底，慢慢洇出来。
我忽然不敢多看。
但她并没有落泪，她收拾好包袱，说：“再见。”
“再见。”
我虽然是笑的，但声音一定有点惆怅。
因为我想，应该再也见不到她了。
五
这样一段单恋让我完全失去了铸刀的兴趣，而且，铸刀令我这样穷，那十万两银票我偷偷放在她包袱里。
这是我的初恋，结果人财两空。
我安慰自己，人本来就不是我的人，财也不是我的财。
我不想在铺子里等别人来收尸，于是去投奔我师父。
师父红光满面，“你终于肯来帮我。”
“我只是来吃你而已。”
“哈哈。”他气宇轩昂，三缕美髯衬得面庞如玉，跟灰头土脸的我站在一起，简直分不清哪个是师父，哪个是徒弟，他说：“你来得巧，再过几天，就可以赶上我的喜酒喝。”
“这是第几房？”
“九房。”师父说，“是个美人儿。”
六
师父现在的屋子很大，叫做龙家堡。一路从山腰盖到山顶，背后是峭壁，活脱脱的天险。
龙家堡原本叫洛家堡，师父当了堡主后，改了这个气派的名字，但师父并不姓龙。师父姓张。师父的名字叫张大全。但现在师父叫张堡主，张大侠。
龙家堡很大。十年前我来这里的时候迷了路，十年后的今天我又迷了路。
眼前是大片的荷塘，开着洁白的荷花，风把香气送到我的鼻子里，我想起来了，十年前，我也是迷路到这里。
那个时候就觉得这花真漂亮，想摘一朵。
今天我决定摘一朵。
摘最漂亮的一朵。
“这里的荷花不能摘。”一个路过的丫鬟说。
“为什么？”
“因为九太太不许别人摘。”
我在心里数了数手指，“九太太不是还没娶进门么？”
“九太太早已经住进来了，只是没娶而已。要是九太太知道你摘花，一定不高兴。九太太不高兴，堡主一定不高兴。堡主不高兴，你就要倒霉啦。”小丫鬟说，末了一笑，倒也嫣丽。
可我还是想摘。
果然，师父发现我擎着一支荷花满处走，叫住我：“快放下。”
“这地方你当年还说事成之后一半归我的。”我说，“现在连朵花也不能摘么？”
师父无话，只好说：“那千万别叫你九师母看见。”
七
摆酒那天堡内热闹得不像样，由此又可以看出我师父真的混得不错。
新娘子被喜娘牵引着走过来。喜帕盖住了头，看不到脸。但一个女人漂不漂亮不一定要看脸。
只看她走路的风姿，很多人都有一刻的恍神，觉得那是翩然而来的一朵红云。
师父脸上志得意满。我想起他昨晚喝酒时跟我说的话：“我虽然半生辛苦，但享了这十年清福，又能娶到明月那样的女人，此生也差不多了。”
“喂，说这样的话晦气。”
但师父已经喝醉了：“而且你又能来看我……咱们一起吃过苦，我知道我没有儿子……这座龙家堡，将来就是你的……”说着，眼闭，彻底醉死过去。
到底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今天一起床气色还是这样好。
新娘子近了，他从喜娘手里接过绸花的另一端，都没有高堂，只拜天地，身体伏下去，忽然间绸带一紧，没有任何预警地，刀光一闪。
绸带断了。它被用来裹住那抹刀光，可是那光芒太锋利，它碎成片片，刀光不可阻挡地劈下来，无人来得及施救。
但，“叮”的一声，有兵刃格住了那把刀。
是张堡主赖以成名的天虹长剑，它自袖中飞出，生死关头挡过一击。
“明月，你疯了！”
“我早就听说，即使是睡觉的时候，你也不会放开它。”盖头早已经随着绸带一起飘落，盛妆的新娘美艳不可方物，眸子里有刀锋一样的光芒，“可是今天，即使有它也救不了你！”
刀锋压下去。
压下去。
“喀”，天虹剑迸出一条裂痕。
张堡主急怒：“你是谁？”
“我是这座城堡的主人！”她高声说，刀锋用力劈下去，“我是洛风荷，我来为父母报仇！”
八
是的，她叫洛风荷。
不过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叫洛大小姐。
那是我跟师父以刀匠的身份进入这里的第一天，我迷路了。
这样大的房子里，穿来穿去，不觉遇上大片荷花。我想摘一朵。
“你想干什么？”
有声音在后面问。
我一时没听清这句话，因为这声音本身太过悦耳，像碎玉在水中被轻轻摇晃时发出的声响。
然后我看到了她。
她穿雪白雪白的衣裳，身后跟着丫鬟婆子，脖子仰得高高的，像个小公主。
在洛家堡里，她的确是公主。
堡主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
她是这里未来的主人。
“哪里来的乡下人？想摘我的荷花？”她高高在上地问，“没有人管教你么？”
“我姓万，叫阿刀。”我说，“荷花的蕊和花瓣都能吃，只这么看着太可惜了。”
“荷花能吃？”她的高傲很快被好奇替代，看我摘下一朵荷花，把花瓣送进嘴里。
我递了一片给她。
她尝尝，吐出来，“呸呸，不好吃。”
“味道是不怎么样啊，我只是骗你让我摘花罢了。”
年少的我不知死活地这样说。
然后我被按在荷花塘边揍了一顿，她的拳脚功夫不错。虽然比起我来还差远了。但我不能殴打大小姐，那会被赶出去的。
那将影响到师父的计划。
九
第二天，被揍得像猪头一样的我正把堡里要修铸的刀剑搬到师父那儿去，半路她派人把我喊走。
一碗荷花制的羹汤放在我面前。
“我没有被你骗到，荷花确实是能吃的。”她说。头还是高高仰着的。
我喝完了汤，抹了抹嘴，说：“这么说这是向我道歉？”
结果我又被揍了一顿。
这次揍得比较轻。
堡里的弟子偷偷告诉我，大小姐脾气不好，还是少惹为妙。
但我不惹她，她会来惹我。
时不时找个借口，或者遇见时踢一脚，即使我远远看见她就躲，也会在被她扔来的石子砸中之后，于次日被叫到荷花塘边，斥问：“为什么见了我就躲？”
“因为怕挨打。”
她倒没生气，“这里也只有你会跟我说实话。”话里的语气，不像个十三岁的女孩子说的。
不，其实我没有。
但她不了解，她以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朋友。直到那天晚上，城堡起火。
十
火是从堡主夫妇的屋子燃起来的，弟子们想来救火，却浑身乏力，那是我在井水里下了药的缘故。
师父叫我把城门打开，将约好的帮手带进来。
我利落地答应着，腿脚却往荷塘去，她在侍女的帮助下只来得及逃下楼，就走不动了。
我把解药喂给她，火光冲天，情急之间无法找水，就那样一口渡过去，她咽下，知觉一旦恢复，立刻往父母住所冲。
我拦住她。
“这不是普通起火，这是阴谋！”这样的危险关头，她的嗅觉出奇灵敏，又或者血肉相连，互有感应，她的泪长流，“我爹娘不好了！”
“是的，他们不好了。”
她冲得更急了。
“你去只是送死！”我的声音出奇地冷静，但是骨骼却隐隐颤动，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控制不住，“赶快逃出去，再回来报仇。”
她的泪流了满面，哀戚又绝望。她是被养在城堡里的公主，她什么都不懂。
那泪像电光一样流进我心里。
“你留在这里就是等死！有本事将来回来报仇！”我摇着她的肩膀大声喊，“快走啊！我们杀了你爹娘，尽管来报仇！！”
十一
“我是洛风荷，我来为父母报仇！”
满座宾朋失色。
十年前洛家堡易主，江湖上正式流传的版本是：洛家堡当夜起火，死伤无数，隐姓埋名铸刀的张大侠经过此处，救活不少弟子。弟子感恩戴德，请张大侠留居堡中，忝为堡主。
活着的弟子一直以为大小姐也跟着那场大火一起死了，新弟子们则担心堡主安危。
“喀”的一声，天虹剑断了，但她手里的刀，也断了。
玄铁打造的刀原本不会这么脆弱呢，但是最后一点玄铁之精被我从铁里分离了出来，取走了。
她一怔之后立刻拔下钗子。
——那一对小刃，薄薄如两枚半月。合在一起，变成一支圆月钗，分开来，变成一对致命兵刃。
她毫不犹豫地挥刀而下。
我觉得，是我上场的时候了。
是的，是时候了。
一直在宾客群中挪近距离，这个时候终于到了两人身侧。
我唯一能做的是扑上去。
那两把小刀刺进我的胸膛，一左一右，中间夹着心脏。
锋利的疼痛，是冷的。原来玄铁之精是冷的。
十二
“阿刀！”
师父扶住我，我感到他的手臂在颤抖。我三岁时遇上他，那时他是个游方的年轻人，自己餐风露宿，还带上我，教我铸刀。这双手在我记忆中从来没有颤抖过。我崇拜他，任何时候。包括他在灯下告诉我准备十七年的一个计划。
“我只是拿回自己的东西！”他怒视她，声音因为太过激愤而微微变形，“你的父亲怎样在我的父亲手中拿走这个城堡？他留在这个城堡当管家，奴颜婢膝二十年，然后毒死我父亲。甚至因为怕我会过早地生下第三代，他下药让我再也不能有孩子！你说你是这个城堡的主人？哈哈，笑话！笑话！”
她明显被这个答案给镇住了，倒退一步，眼睛望向我，我觉得那目光像是求证或者求救，我觉得我该说话，可是我张开嘴，只吐出一泡血沫。
师父将我交给一名弟子，“要报仇的话……”脸色已经不再激狂，这个女人的美貌曾引起他的爱慕，但在仇恨面前，一切烟消云散。他慢慢地说着，取过弟子手里的剑，“——也该由我来。”
这才真正动了杀机。
洛风荷一咬牙，反手从身边一人腰间夺了把刀。
“这是我们之间的账，你们谁都不要插手。”她说。
十年过去了，她说话的样子仍然像公主。这十年她一定过得很落魄，不然不用落到用美色混进来的地步。而且她没有什么精湛的本领，一切的招式只在快与锋利，她的内力差，说明没有明师指点。
她的明师断送在十年前的大火里。她的一切断送在十年前的大火里。
她没有好武功，但她有仇恨。
仇恨有时是股很可怕的力量，它让她与师父打成平手。但，只要有眼睛就能看得出来，她支持不了多少。
我虽然一直很穷，但眼睛还算过得去，我看出来了，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半月刀被拔出来，冰凉的感觉消失了，血以一种弧形的轨迹溅出来。两把刀的轨迹比它漂亮，它们在空中各画了一道明媚的弧，分别消失在两个人的心脏。
“别紧张……”面对有生以来最漂亮的一次出手，哪怕一开口就吐血沫，我也不得不说两句，“这种刀，无论以哪种手法掷，都不会伤到心脏……但是伤个肺啊肝啊什么的就很难说了……总之就是本人是死不了的……你们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去请大夫……”
说完这一大段我觉得我一定会呕血而死。
结果呕血的是我师父，“阿刀，阿刀——你好，你……好……”
他几乎气晕过去，脸色比被新娘偷袭的时候还要苍白。不知怎的我有点欣慰，即使我八房师母一起去偷汉子，都未必有我这么一刀来得伤他吧？
“你说过这里将来会是我的，那我提前带走一个阶下囚不行么？”我说，一边说一边走近他们，身体太不配合了，步子有点僵，每走一步，那两个伤口就被挤压，那里被切断的血肉和经脉挣扎着厮喊，很辛苦，但不能不继续。
因为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我去扶洛风荷。
她的眼睛变成一把刀，那样仇恨地瞪着我，她的功力最弱，我知道她一定很想骂我，当然还想再揍我。
“可是我们得走了，你不能留在这里……”我半架半扶地弄起她，众人闪开，我面前出现一条路，没有人拦我，因为我表现得非常英勇么？也许只是没有人分得清谁是谁非。
毕竟请大夫才是最要紧的事。
“我的手艺不错吧？”
踏出大门的时候我遥遥地对师父说，用刀的曲线主宰刀的力量，我自信除了我没有任何人做得到。
他当然不会回答我。
十三
有几个洛风荷老爹的旧部跟了出来。
我开始嫌他们愚忠又多事，但后来我又感谢他们如再生父母。
因为我走出城堡就昏死过去。
是他们找来了大夫。
所幸我命大。回到我的铺子的时候，除了总会喘着喘着晕过去以外，没什么别的毛病。
我收了几个徒弟，就是那几个愚忠的弟子。
毕竟他们工作起来并不讲究心情，所以他们不穷。连带我也不怎么穷了。
他们的大小姐仍然住在我的院子里，每天的日常活动仍然是发呆。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只要她不跑去龙家堡，我就不会多啰嗦一个字。
因为我知道只要我一开口一定要挨揍的。
十四
日子就这样过去，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有人送来一样东西。
那是个很考究的锦盒，里面衬着很光滑的丝缎，缎子上放着一支钗。
那当然不是钗，是一支半月刀。但被包装得这么漂亮，它已经没有一丝戾气了。
这东西我很久没见过了，洛风荷的那支一直都没还我。当然我也没有胆子问她要回来。
“手艺不错。”
刀下面压着这样一张字条。
我熟悉的笔迹。五岁时他握着我的手教我写字，我临摹的就是这样的笔迹。
生平第一次收到信，展开来就是这样的笔迹。看的时候有一瞬失神，稍稍多愁善感了一下，然后我去找洛风荷。
同住在一个院子里这么久了，这是我第一次来找她，门开的时候露出她白荷花般的脸，以及星辰一样明亮的眼睛。
不知道为什么，每一次看到她，都是第一次见她那时的感觉。觉得她高高在上，遥不可及。她一直是那个城堡里的小公主，拥有一池子的荷花，穿雪白的衣服，高高地扬着头。
“如果要走的话，你现在随时都可以走了。”我说。说完心里有点空空的响声，已经痊愈的伤口好像突然要崩裂。
我师父原谅我了。那就代表他也放过你了。
所以现在起，你是自由的。
有个声音在我的脑子里说这些话，想了想原来是我自己的声音。可是我没能说出来，再说任何一句都异常艰难。
我很想潇洒但实则默默地转身往回走，不料衣领突然被人扯住。
然后我被暴揍了一顿。
十五
“那个时候我其实是来杀你的。”揍过我之后，洛风荷的心情好像好了不少。
“我知道。”我又用当年那种不知死活的口气说，看她脸色不佳，我赶忙改口，“但我不知道你后来为什么不杀我。”
她没有回答。
这个问题一直在我脑子里荡来荡去。
可是直到我女儿长大了，我都没能等到答案。
那个时候我的弟子们都成家立业去了，走之前他们在我屋后挖了个大池塘，说是给我女儿庆生。
我女儿十三岁的时候那年种下去的荷花开了。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大片的荷花，我就情不自禁地想摘一朵。
然后我听到那头，孩子他妈在跟女儿说话：“……那个时候，他骗我说荷花能吃，我差点上了他的当。”
“为什么？荷花不是可以熬羹么？”
“他教我吃生的。”
“哦，爹爹好坏啊。”
“是啊，真的很可恶啊。”
十六
故事说到这里，已经是很多年很多年以后了。我仍然是个很好的刀匠。他们说“千两银易得，万家刀难求。”
说得就是我的刀。
半月刀。
不过他们不知道，我女儿出嫁的时候，孩子他妈把那对半月刀给她当了嫁妆。
我觉得太凶险，他妈一瞪眼：“就是要凶险，反正又刺不死，吓死他。”
“他”是我未来的女婿。
好在女儿不在乎它的来历，一直当它圆月钗。
所以我想，那小子的一生会比我平安一点。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半月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