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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见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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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书是偏爱裴时霁这种人的。
用兵如神的少年将军,残忍无情的玉面修罗,爱民如子的权臣,烽火狼烟,朔苍扬起的风沙里,有太多关于她的传说。
酒楼茶馆里的惊堂木一拍,说书人的扇子里便摇出个刀劈斧砍都不怕的神仙,可此刻,祁霏的双手绕过传说中的“神仙”,这人瘦到祁霏一只手便能圈住她,裴时霁肩胛处突起的骨骼硌在祁霏的手心。
把裴时霁这副布满疤痕的残躯拆开,称一称,这清瘦的骨骼能论多少斤两?就这微不足道的重量,挑起了大周几十年的安定,护住了这方山河无恙。
祁霏有点痛恨自己,恨自己与裴时霁心意相通,恨自己能与裴时霁感同身受,更恨自己过分敏锐,能捕捉到裴时霁此刻……对自己的依赖。
裴时霁枕在祁霏肩膀,无意识地细蹭着,像一只受伤的幼狼,寻求着安全和温暖的庇护所。
祁霏红了眼眶,小声唤了她一句,裴时霁似乎有了些清醒,试着把头抬起来,可她已然脱力,挣扎了几下,又跌回祁霏怀里。
祁霏正盘算着该如何把她带回去时,草丛外响起了踩断枯草的脚步声,朦朦胧胧的还有簇火光。
若是那群黑衣人的同伙,她们三人恐怕谁也跑不了,祁霏连忙将裴时霁往另一边的草丛拖,赵叶轻见状,立刻上来帮忙。
那脚步声断了,可火光仍在,来者立在那里,似乎在犹豫什么,不等祁霏把人带走,一道很轻的声音从那边草丛后传来。
“裴时霁?”
“裴时霁,你还在吗?”
脚步声继续响起,伴随分开的长草,顾长川打着灯笼走了出来。
祁霏和赵叶轻俱是一顿,接着松了口气。
顾长川一身长衫便服,提起灯笼,发现对面的两人和裴时霁,也隐隐放松下来,但一低头,见到满地的尸体,他又喉头一紧,走过一圈,用烛光细细看过尸体的模样,说了句:“全都杀了啊。”
顾长川不是恐惧,也不是埋怨,语气更像是觉得有些棘手。
“顾大人,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会在这?”赵叶轻与顾长川不过点头之交,完全没料到居然会在这里见到他。
顾长川明显不愿回答,打着哈哈笑了笑,牙缝里撬不出什么,打量过失去意识的裴时霁,他眉头蹙了蹙,跟刚才看到尸体时比起来,他此刻终于有了些紧张。
知晓裴时霁和祁霏的关系,顾长川也放心将她交给祁霏,“祁姑娘,这不是说话的地方,劳烦你和赵大人先把裴大人送回寺中寮房,路边有人候在那,会为两位引路,我留下来清理一下。”
顾长川也是个比赵叶轻强不到哪去的文弱书生,他一个人如何能处理这么多尸体?
祁霏虽然狐疑,但不便多问,且问了顾长川也不会肯说,当前还是先找人来给裴时霁瞧瞧比较重要。
祁霏应下,和赵叶轻带着裴时霁出了林子,裴府的邵图正一手牵着马,一手举着火把,候在路边。
祁霏一愣,心想怎么邵图也来了?
就在这时,林子里响起几声高低长短不一的哨声,接着四面八方的风都似涌动起来,可又戛然而止。
祁霏的疑虑自然也是赵叶轻不明白的地方,当她见到邵图,又听到林子的动静,联系顾长川的话,心里不免想起那日在裴府,裴时霁提到的三十精锐。
顾长川一个人做不到,那如果是三十精锐帮忙呢?
赵叶轻回头望一眼林子,忽然觉得林子深处,或许正有几十人在拖埋尸体,这个画面惊悚又诡异,赵叶轻顿时打了个寒颤。
祁霏也瞧着林子,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姑娘。”邵图一袭劲装,腰间还挂着长刀,分明是有备而来,等着执行任务。
这个时辰,耗子出来觅食都嫌困,两个都有身份的人无缘无故跑这深林里来干什么?尤其顾长川,被蚊子咬了都得哼哼的富贵公子,总不是来这和蛇虫鼠蚁培养感情的吧。
要说他们没藏着掖着什么秘密,鬼都不信。
但问是不可能问出什么的,顾长川那个老油条不必说,邵图跟个木头桩子似的,针扎了都不带出声的,和这样的人说话简直是白费力气,祁霏没再浪费口舌,由邵图引路,几人一起将裴时霁送回了寮房。
寺庙乃是清净地,这个时辰,众僧人和住宿的香客皆已入屋休息,后院静悄悄的,她们动作也放得轻,怕引来注意。
裴时霁的房间处在不起眼的僻静处,与其他寮房断开,有单独的长廊连通后院和后山,加上竹林掩映,已然成了一个孤立的小院子,看起来不大方便,屋内的东西齐备干净,像是有人特意准备的。
烛火一直未灭,燃了一半,邵图将裴时霁放在床上,在烛光下,裴时霁苍白的脸上露出红晕,头发黏糊糊地粘在脖子上,祁霏的手没留神碰到她的脸,烫得心里一惊。
“不好了,裴时霁起热了。”
邵图难得脸色一僵,紧张地凑过去,但又不知如何是好。
祁霏问道:“你们这有没有备下什么伤风感冒的药?”
邵图脸上的肌肉有些发抖,立了一会,摇摇头,自言自语了句“大人不是风寒”,他忽然向屋子东边奔去。
原来,寮房旁竟还有间小隔室,门一直关着,且门的颜色和墙壁一样,要不是邵图推开那扇门,一般人是断然瞧不见的。
里面空间狭小,一个大木桶便占满了地方,旁边有一个架子,邵图从架子上拿了几包东西,一股脑拆了全倒进木桶里,他跑出来,简短地说:“大人一直在进行药浴,我现在去烧水。”
药浴?
那日祁霏去给裴时霁送粽子,裴时霁似乎也是在药浴,本以为她只是一时伤病发作,需要治疗,原来是一直都在进行吗?
是什么病,居然要这么久的治疗,那她的眼睛……
祁霏愣了会,床上的裴时霁忽然动了动身子,似是不大舒服,将祁霏的意识给拉了回来。
裴时霁昏睡着,即使是不舒服,可神情也无丝毫异样,睡梦中本该是一个人最不容易设防的时候,可裴时霁依旧不会泄露分毫情绪。
太久的压抑和保持警惕的习惯,让裴时霁变成个不似人的“神仙”,祁霏勾着头瞧着她,只觉得一阵阵的心疼。
遇到裴时霁以后,祁霏的叹气与日俱增,是无奈,更是怜惜。都说会哭的孩子有糖吃,裴时霁这种不哭不闹的,是吃最多的苦,忍最多的疼吧。
“你要不要休息会,我可以在这看着。”赵叶轻担忧祁霏身体,前来询问。
“不打紧,晚上吃撑了,我现在一点都不累的。”祁霏故意笑了笑。
祁霏帮助裴时霁乃是有情有义的善事,断没有阻劝之理,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堵得赵叶轻无话可说,她点点头,安静地在一旁陪着祁霏。
邵图烧水的动作很利索,一下子便提来两桶热水,折返几趟,浴桶里的水已有一小半,他又搬来凉水,将水温调试妥当,向祁霏抱拳道:“恳请姑娘帮将军沐浴。”
“放心,我会照顾好她的。”
邵图再次谢过,关门而去。祁霏俯身去给裴时霁褪衣,耳畔响起一阵嗡嗡声,赵叶轻在那自言自语。
“虽同为女子,但裴大人已然定亲,是否不妥?”
“不可如此,礼仪规制,启可越过人命?救人当属最重要,切不可迂腐。”
祁霏:“……”
祁霏快笑出了声,赵叶轻这个人,真的是可笑又可爱。
赵叶轻给自己做完心理建设,伸手要去解衣,祁霏拍了下她的手,“得了,你去屋外守着吧,这里我来就行。”
赵叶轻一脸严肃:“我不为难。”
祁霏快要笑出眼泪,“我知道你不为难,但裴时霁为难,她平日里那个样你又不是没见过,跟谁都隔着段距离,不是爱与人亲近的,若是昏个迷,结果同时被两个人看去身子,就算她嘴上不说,心里也会不好意思的。”
那你见了她便能接受吗?话到了嘴边,赵叶轻终究还是没说,收回手,关切道:“若你累了,便唤我。”
“好。”祁霏低着头,忙着手上的动作,没瞧见赵叶轻掺了几分苦涩的神情。
赵叶轻离去后,祁霏的动作加快了些,脱去外衫,拉开了里衣的绳结,顺着裴时霁肩膀将衣服褪下时,动作忽然一滞。
无数细小丑陋的疤痕歪歪扭扭的缝在裴时霁细腻滑润的肌肤之上,手臂、后背、腹部,凡目之所及,没有哪里是完好的,如果说裴时霁的身体是一副无价的画卷,那么这些伤疤便是一道道裂痕,活生生将这幅画给撕开了。
千疮百孔,入目难堪。
祁霏整个人都颤抖起来,指尖颤巍巍的,摸到裴时霁胸口一道狰狞痕迹,疤痕很短,但是极为深刻,离心脏不过一寸之距,虽然早已愈合,但这道痕迹却已和肌肤融为一体,经年难消。
这些,都是她朔苍十二年的见证,是用刀剑在身体上刻出来的峥嵘岁月。
一滴泪砸在裴时霁的锁骨上,她无意识的哼了一声,祁霏顿时惊醒,连忙擦去自己的眼泪,俯身将裴时霁抱起。
浴桶里散发出的药味比当时在裴府闻到的还要刺激,颜色极深,有可能是药量加重了。让裴时霁靠在桶壁上,药水正好漫到胸口。祁霏自觉在救人,也未觉得尴尬,将长巾包在裴时霁露出水面的肩膀上,又将她长发仔细理好,简单绾起,防止头发被全部打湿了难受。
做好这一切,祁霏后脊开始隐隐作痛,她撑着劲,将屋外的衣服全部抱到里间的凳子上,以方便之后给她穿衣。
刚将衣服放好,一个东西忽然从裴时霁的外衫里滑落到地,一个丁香色的荷包,打开的缺口处,一枚月牙白的香囊露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