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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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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夷初感觉伤口又开始胀痛,鼻孔出气越来越热,该是发烧了。
她别说没有演戏的经验,就连说谎都是挑战,这样的场面对她来说实在是吃力,本以为仗着“有孕在身”就能逃离现场,可显然,日本女人并没有这样的待遇。
川岛虎对仆人说:“让美奈子小姐坐跪。”
“是。”百惠回身便拿了一个矮凳,这小凳十分迷你,是真美奈子小姐跪久了垫在屁股下用的。
杜夷初半跪半骑着这小凳,身板不得不挺得直溜,胸肋下的伤口被抻裂开了,倒像是在上刑。
游雪书瞥了她一眼,又把话题拉回到了正事。
川岛虎不喝酒,席间饮食十分素雅,他聊起太平洋局势,态度乐观。在二战中,日本海军的确是太平洋战场上强悍的存在。他们在中日甲午战争中尝到了甜头,在日俄战争中创造了以寡敌多的“神话”,这些足以膨胀他们的野心。直到中途岛海战的失败。
川岛虎说:“失败只是一时的,美国不可能在战争期间研制出原子弹,这一点我们委员会已经达成了一致。”
游雪书称赞他:“你们的判断是英明的,眼下,战事吃紧,我们投入巨额经费在核武的研究上,的确太不明智。”
川岛虎说:“你的父亲曾来信跟我说,如果不加紧研究进程,我们的国土将率先被敌人丢下毁灭性的武器。谁先开火,并能进行最猛烈的进攻,谁就能取得胜利!大日本帝国必胜!”
杜夷初在旁听着,心情复杂。
川岛虎和游雪书这般鬼打墙似的对话,根本原因还是在于“铀矿”的缺乏。
日本在二战期间就已经认识到了核裂变具有极大的军事潜力,而制造原子弹所必须的铀235,则需要丰富的铀矿石供应,但由于日本本土的铀矿产缺乏,不得不在中国的东北地区寻找铀矿。
这样庞大的技术支持,和对铀矿石的寻找未果,随着日本的战局恶化,已经变得举步维艰。
杜夷初不知道游雪书在这里扮演着怎样的角色,但从这位海军的重要人物与他的对话中来看,他的才能是得到了日本政府的认可的。
日本把满洲的学生奴化教育,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是本国人,尤其像游雪书这样的科研人才,有他们一套严格的教育垄断流水线,先从两年的国民优级教育开始,相当于现在的初中,再到四年的国民高等学校,相当于现在的高中,年轻的学生在浓厚的军国思想熏陶下,笃信天皇制,思想和成绩均优秀的中国学生,会被派到日本留学,毕业后由政府安排与日本女子结婚,生下优质的后代。
游雪书是这里的典型,是如法炮制成长起来的“日本少国民”,日本人对他的态度,和他对日本国的态度,很难说。
作为未来人的杜夷初,自然知道军国主义的计划终将失败,可是她卷入的事件,太大了,大到让她害怕。
杜夷初还是冒冷汗,渐渐觉得浑身发冷,牙关都在打颤。
正在这时,一双温热的手,覆盖在了她的手上。
杜夷初怔忪地看向身侧,游雪书的目光温柔缱绻,手掌宽厚而干燥。
他还在与川岛虎交谈着,手却紧握着她。
川岛虎也注意到了他们的恩爱,笑着问:“美奈子,你父亲在信里说,你的中国书法写的很好?”
游雪书转头看她,手轻轻捏了捏她的手。
杜夷初也捏了捏他的,游雪书就安心了。
她谦虚地笑了笑,说:“中国文化,很有趣,叔叔也感兴趣吗?”
书法,对她来说,倒是不难,小时候爷爷为了给她报书法班,在门口摆了个宣纸摊,每次下课出来,看到爷爷被大日头晒着,小杜夷初都在练习上更加刻苦。
川岛虎说:“我女儿和女婿就要举办婚礼,我听闻中国有一种纸叫做万年红,很吉利,已经差人去买了,等纸张一到,还需跟美奈子你讨个吉利。”
杜夷初大方点了点头,微笑道:“中国诗词卷帙浩繁,我该想想摘哪句好。”
夜晚回房,墨绿色的台灯下,杜夷初用毛笔在宣纸上练习着,反复端详,摇头不止。
游雪书脱下外衣和手表,洗了把脸,脖子上搭着毛巾,清爽地走过来,在她的字上看了看。
“为什么摇头,这不写得挺好?”他不解。
杜夷初咬咬笔尖,还是摇头,说:“太冷门了。送句脍炙人口的给他。”
游雪书冷笑一声,好像对她说的十分不屑,他把颈上的毛巾套到她的脖子上去。
“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杜夷初用毛巾蹭了蹭脸,蹭下一块墨,她心事重重地盯着那黑墨,貌似不经意地问:
“您不是汉奸,对吗?”
游雪书坐到床边,边脱鞋边说:“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
“是面壁者。”她小心翼翼看过来。
“面壁者?”
“就是你的计划,只有你一个人知道,但你是正义的。”
游雪书冷笑一声:“我没那么伟大。”
杜夷初无比认真地望向他,一板一眼地说:“伟大的任务降临在你面前,要忘却自己的渺小。”
游雪书不理她,光脚走到椅子前,把两张椅子一拼,就要找角度躺下,却被杜夷初拉住了手臂。
“那我明天是什么任务?是要继续装孕妇吗?川岛虎要待多久?”
游雪书甩开她的手,歪歪扭扭地躺下,怎么躺都不舒服。
“一个礼拜。”他说。
杜夷初放松了些:“哦,那还好。”
他从椅子上坐起来,烦躁地低下头。说:“川岛虎说,明天就派军医过来给你做检查,那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医生,说不定以后还会定期来看望你。”
“那怎么办啊?”杜夷初一下子慌了。
“自己出的馊主意,自己解决。”
杜夷初哼哼唧唧地叹气:“真不是我出的主意,唉,我自己怎么解决嘛!”
游雪书气得一个翻身坐起来,把椅子一推!走到床前躺了下去,盖上了被子!
室内没开灯,只有一盏台灯亮着,红色的帐幔映红了他的英气的面庞,空气里甜丝丝的。
“您怎么了?”她走到床边,背着手,像做错事的学生。
游雪书朝她一歪头:“上来。”
“做、做什么……”杜夷初回身指了指书桌,意思是自己坐着睡就行。
游雪书拍了拍身侧的床,说:“我帮你解决。”
昏暗的灯光下,他头一次那么看着她,他的眸光好像会流动似的。
杜夷初瞬间觉得,刚吃过的退烧药立刻失了效。她垂下头去,不敢作声。
他嗤笑一声,倚坐在床上,眼睛追着她羞红的脸看,学着她的口吻郑重地皱眉:
“伟大的任务降临在你面前,要忘却自己的渺小。”
“怎么不说话?”他紧追不舍。
“让我想一想。”
“想什么?”
杜夷初讷讷吐出两个字:
“人伦……”
他一愣,她跑开了,回到书桌前继续写她的书法,装模作样的,顶着两片大红脸。
就这一处小小的卧房,她这样一跑,他忽然就感觉离着好远。
像在,另一个时空。
她展纸挥毫,笔走蛟龙,利落地搁下了笔,远远亮给他看。
游雪书靠坐在床边,悠闲抱臂,欣赏着她的书法。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他念出,若有所思,眼神忽然恍惚。
“嗯,我就送那日本人,这句了。”
“好是好,出自何处?”他咂摸着诗句问。
杜夷初放下纸张,说:“《满江红》。”
“《满江红》?我怎么没听过这一版本?”他搜肠刮肚地琢磨起来。
杜夷初骄傲地说:“你当然没听过,这是我们□□的诗。你想不想听听看?会员提前解锁。”
“情诗?”游雪书意兴阑珊。
杜夷初又埋头写了起来。
过很久,她也没动静,游雪书唤她:
“那你背给我听。”
杜夷初搁下笔,满面红光,乐颠颠跑过来,把纸递到他手里。
她清了清嗓,诵道——
“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
嗡嗡叫,几声凄厉,几声抽泣。
蚂蚁缘槐夸大国,蚍蜉撼树谈何易。
正西风落叶下长安,飞鸣镝。
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
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
游雪书看着这诗,不停笑,笑得畅快愉悦。
他弹了弹这诗!
“原来是这么个‘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她没见过他这般笑模样,心里踏实了许多。
她就知道,她的祖宗不会是汉奸。
她也就跟着笑:“这首《满江红》,比你那岳飞的《满江红》,怎么样?”
他拳抵在唇边,笑着说:“真想见一见你们□□。”
杜夷初目光放远,像做梦一样。
“谁不想呢……”
她回过神来,一扭头,发现他仍在看着自己,也像看一糟糟梦一样。
她鼓了鼓腮,像是下了什么了不得的决心似的,突然站起来,走到床边。
他的身子向上震了一下。
她从他脚下的位置爬上床去,在那只花枕上躺下,拄着脑袋,用明亮清透的大眼睛热望着他。
他向边上退了退,脸色像是出了大事。
她目光似火炬。
“如果你也认为,蚍蜉撼不动大树,那我愿意跟你干!”
“嗯。”她这么说完,还坚定地点点头,像是获得了某种信念。
“跟我干?”
游雪书望着她澄亮的眼睛,忽然一笑,抬手弹了她脑门一下。
“你受得了么?”
他的眼睛里突然多了许多陌生的东西,看得她怕怕的。
杜夷初怯生生点点头。
她反正也没处去,困在了这个年月,不妨加入他的团队,搞点事出来,一辈子也就没白活。
游雪书在她的那颗唇下痣上看了看,忽然一皱眉,下了床,连衣服也没穿,朝门口走去。
杜夷初小声喊:“喂——祖宗大人——您同意不同意呀~~”
他在门口站住,寒风鼓动着门,而他只穿着睡衣。
他背对着她,看那门缝里灌进来的风。
其实家里有很多房,近日才觉着,这间烧得最暖。
“不要锁门,冷了,我回来找你。”
说完,他推开门,逃进了风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