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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赤地红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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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年。
天荒,地荒,人也荒。
放眼望去,东西南北中,连朵云都看不着,天光亮得让人抬不起头。一连十个月,田里就没满过水。土地的裂缝能塞下小孩的手。至于人,人脸上的沟壑和土地上的裂缝一样,纵横交错。
人都说江南,是鱼米之乡,富饶之地。可这富饶之地的贫农,逢上灾年,也不过是地里的吃的没了还可以找找水里的吃的。
等到水里的东西也捞干净了,便和那穷乡僻壤之地的灾民一样,每天除了看天,便只能看地。
我第一次进扬州城时,时年九岁。
那时我娘刚死,饿死的。
那天晚上,我娘躺在床上,像堆麻杆。她见我爹回来了,或者她并没有见着我爹,只是听着了声音,因为她已经饿得睁不开眼了。
她问:“在主家吃过饭了吗。”
后来我看到蚕农抽蚕丝,总会想到我娘当时的声音。
一样,一样的细,一样的弱,一样的巴掌扇阵风就能给扇断。
我爹说:“吃过了。”
“好。”
这是我娘说的最后一句话。
其实我爹也已经四天没吃饭了。
我爹是个秀才,本在我们庄的地主家当私塾先生。饥荒以来,靠着每天留在地主家吃的两顿饭,没饿着。
但是四天前,佃农们举着锄头和镰刀冲进了地主家的庄子,把那半仓的谷粮抢得一粒不剩。最后还放火烧了地主家的宅子。
那天我爹逃回来的时候,对着我,指着我的嘴,发出“呃呃呃”的声音。
我不明白。
我爹张开他的嘴,里面是一口饭。
因为这一口饭,我没有被饿死。
因为没吃着这一口饭,我娘饿死了。
地主家宅子的每一根柱子,都是从山上拖下来的百年老树,有两人合抱那么粗。
火烧了两天两夜才灭,烟遮住了天,让人分不清白天与黑夜。
我躺在床上,睡着,问我娘:“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我娘说:“天还黑着呢,睡吧。”
睡着了就不知道饿了。
一天之后,我问我娘:“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我娘说:“天还没亮呢,睡吧。”
我们都希望,老天爷看到这片黑烟笼罩的天,能想起我们这块儿地上的人。
其实那天我爹从地主家带回来的,除了一口饭,还有一样东西——一匹马。
怕牵回来让旁人瞧着了给抢去宰了吃了,我爹趁乱直接把马牵到山上去了,拴在一个坟地里的松树上。
荒年地里寸草不生,地主家有屯粮,但没有积草。马又在山上拴了五天,早就饿成皮包骨了。
我爹给它松开后,它鼻子里冲出一口气,后蹄一蹬,往前奔去,踩着坟土登上坟头,对着坟头上的草大快朵颐。
我娘死的第二天,我爹把我放在马上,牵着马离开了庄子。
我问我爹我们去哪啊。
我爹没有回答,他唱起了诗,“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我爹念一句,我跟着念一句。
唱着唱着,我爹哭了,我也哭了。
王金桂是个牙婆,人们都叫她王婆。何为牙婆呢,就是帮府宅官员、富豪人家买丫头、买妾室,从中牟些利的。
姑婆多是身兼数职,有的牙婆既做人口买卖,也做脂粉买卖,有的牙婆不仅兼职做媒婆,还会收小抱腰。
王金桂不同,她只做一件事,就是养瘦马。
何为养瘦马呢,就是从贫贱人家买来资质不错的幼齿女孩,经过严苛的调jiao和专门的培训,使其各方面都具备一个做小妾的条件,然后高价出售。
仅这一项生计,足够她赚得盆满钵满了。
今年是灾年,大灾年。
王金桂最喜欢灾年了,灾年人命贱,她只需要在家里抽着鸦片烟等着,就有源源不断的生意送上门来。往年买一个女娃的钱,灾年能买俩。
今儿个也是,一个背驼得胳膊垂下来就能碰到地的老农民,领着两个一挨肩的女娃子,在王金桂家门口磨磨唧唧,就是不进来。
王金桂也不招呼他们进来,只是吩咐厨娘去烧饭。
米一熟,香透出来,这仨人就进来了。
元二喜来到王金桂跟前,也不说话,就干站着。
两个女娃子,来着这宽敞透亮、装饰亮丽的屋子里,新奇的不得了,左瞅瞅右看看。
“讨米?”王金桂睥了他一眼,问。
元二喜点了点头,他的背像是更驼了些。
“你可想清楚了,我这儿可不是养育人的地方。”王金桂说。
“能怎么着,两个孩儿肚子里除了树皮就是草根,再搁我这养着,就要变成鬼了!”元二喜说。
王金桂冷笑了下,把他身后的两个女娃子各打量了番,问:“哪个?”
元二喜伸手,捞起他右手边个儿高些的女娃,把她往前推了一步。
王金桂用烟嘴挑起女孩的裙摆,摇了摇头,说:“呦,这双脚,得一辈子不敢提裙子见人吧。”
元二喜面露难色,道:“家里要是能找着条裹脚布,我早就用它上吊了。”
“我看这个行。”王金桂用烟嘴指了指元二喜左手边的女孩。
女孩还在瞪着大眼睛看王金桂手里雕花嵌金的烟嘴。
王金桂把女孩捞过来,从头顶到脚背摸了个遍。
“叫什么名字?”王金桂问。
“小汤圆。”元二喜答。
“我这行的姑娘可不兴叫这个名字。她姐姐叫什么。”王金桂问。
“小灯笼。”元二喜答。
“那便换换吧。”
元二喜走时,带走了一小兜钱,十二贯。他还端走了一碗米饭。米饭盛得满满的,高出碗沿一截。
元二喜走得有些颤巍,手还在抖,可能是因为好久都没端这么大一碗米饭了。
小灯笼盯着那碗米饭,生怕米饭掉下去一块。
“爹,我饿。”
元二喜像是没听着。
“爹,我想吃。”
元二喜像是突然从睡梦中醒来,他转身,把碗递出去,说:“大娃先吃吧,吃饱了再给爹。”
及走到城门前,元二喜再转过头来,碗里已经空了。
元二喜问:“吃饱了吗。”
小灯笼点点头。
今天是逢集,城门口可热闹了,卖什么的都有,布匹成衣、米面油茶、油饼果子、鸡鱼驴马。
一个驵侩正在吆喝着卖马,“千里行,千里行,二十两银子就骑走喽。”
是一匹棕色的马,瘦骨嶙峋,根根排骨透过皮毛清晰可见,仿佛它一动,长骨就要捅破皮肉。四只细溜的腿摇摇晃晃地支撑着它硕大的身子,总让人担心它走两步腿就会跪下去。
“爹,看,是马诶。”小灯笼打小没见着过马,她拽拽她爹的衣角,示意他看。
王二喜闷声背着一袋米往城门外走。
天擦黑了,城墙上的大红灯笼唰一下亮了起来,照得人脸红扑扑的。
扬州城里,也亮起了灯,青灯红灯黄灯。不同的灯下,有不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