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友》曾凉

56、爸爸

　　路遥心下一凛，有种不好的预兆，想把手抽出来，然而刚做完手术的路卫平不知哪来的力气，把他抓牢了。

　　“儿啊。”路卫平强行撑起上半身，却惹来了一阵骇人的咳嗽。好不容易和路遥靠得更近了，已经冷汗密布。

　　他看着路遥的眼睛，生怕他躲避开来，“爸爸前半生没能尽责任……下半生想尽责任的时候，老天……又要把我收回去。爸爸没机会看到你结婚生子的那一天。”

　　“爸，你别说了……”

　　“你能不能答应爸爸。”

　　“……别说了。”

　　“爸爸只有一个遗愿，以后到了天上，希望能看到你成家立室，组建一个美满的家庭。”

　　“爸，你刚做完手术……这些先不说了……”

　　路卫平还没说完，已经气喘吁吁，汗水浸湿了病服，“爸爸怕现在不说，以后没机会说。”他握紧路遥的手，“爸爸放弃治疗，是想把钱留给你结婚……”

　　“爸！！”路遥大吼一声，脸上的肌肉绷得僵硬。病房被他的声音震出了一片寂静。

　　路遥强压住急躁，静默了半晌才恢复到一开始的镇静。他扯出一个勉强的笑，放缓声音哄路卫平，“你刚做完手术，先别考虑这些了。现在的任务是尽快养好身体出院。”

　　路卫平的眼中只剩一片清冷，“你不答应爸爸？”

　　“爸，你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说这些。”

　　“我快死了，现在不说什么时候说？”

　　“……”

　　“爸爸的遗愿，唯一的遗愿。路遥……你答应爸爸吧。”

　　“……”

　　“路遥。”

　　路遥被说得后背发冷，他哪里不知道暂时答应爸爸，日后该如何如何，爸爸根本管不住自己。可方胜寒站在身后看着，这种敷衍爸爸的谎言到了嘴边，说不出来。

　　路卫平看出了他的挣扎，脸色本来就煞白，这下更是脱去了所有血色，一下子老了许多。

　　僵局相持不下，嫌隙在一分一秒之中逐渐放大。两人之中必定要有一人做出让步。偏偏子随父，一个比一个固执，谁也不愿松口。

　　沉寂之中，一把声音蓦地响起，“叔叔的遗愿……我答应了。”方胜寒走到路卫平的床前，看着对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我答应你，和路遥分手。”

　　路遥自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路卫平也诧然得深深看着他。这本是一个解决一切问题的答案，得到方胜寒的承诺之后，路卫平的心里反倒有些别扭，说不上是什么感觉，末了憋出一句：“……路遥对你执着，你分手分得倒是轻松。”

　　方胜寒扯起嘴角，眼神看到别处，表情淡淡的，“叔叔只管安心养病就好。至于我和路遥……”他顿了顿，“感情的事说不上谁亏谁赚，叔叔没必要把我说得那么薄情。”

　　既然要分手，自己再留在这里看别人父慈子孝的戏码就有点太没眼力见了。加上原本就是凭着一股冲劲说的话，只怕呆久了，自己会舍不得走。

　　方胜寒低着头，不敢看路遥一眼，自顾自地转身拿起背包，“今天打扰你们了。”这一刻，他想起了落荒而逃四个字。

　　看着他的身影快要消失在门边，路遥从错愕中回过神来，冲过去一把抓住方胜寒的手臂，惶然地追问：“你……你不是说真的吧？”

　　方胜寒的演技实在太好，路遥甚至看不出他是真要分手，还是为了骗过爸爸。可心疼得真实，即便是演戏，也让路遥痛得窒息。

　　方胜寒把手臂扯出来，“你先照顾叔叔吧。”

　　“不要啊。”手中的温度一消失，路遥更急了，“别走……先把话说清楚……”

　　方胜寒激动得眼圈发红，压抑着情绪，咬牙呵斥回去：“我叫你先照顾叔叔！！”

　　“方胜寒……你不是说真的……”

　　路卫平仰着头，看儿子和男同学拉拉扯扯，气得额上青筋爆跳。他年轻时是个小混混，脾气说不上好，这下子血气怒火一齐涌上来，忘了手臂上插着滞留针，挺身之际拉扯着点滴，突地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贯穿全身，让他失声大叫：“啊——”

　　这一叫，总算把路遥的注意力拉扯过来。

　　看到儿子慌忙往床前跑，给他按响护士铃。路卫平觉得再痛，也值得了。他浑身的骨头爆裂般地叫嚣着，汗湿了衣衫，短短两分钟，连床单也浸湿了。

　　值夜班的护士推着小推车来得飞快，现场有序地乱作一团，各忙各的活，一眨眼就把路卫平围了个水泄不通。

　　一轮检查之后，护士从推车里拿出一个透明小瓶，抽出里面的液体，添加到点滴里。

　　路卫平痛得面目狰狞，刚开始还盯着儿子，后来两眼雪花纷飞，痛得在床上打滚，差点没晕倒过去。

　　护士跟路遥说：“手术注射的麻药过了，病人开始感觉到疼痛。刚才给你爸爸注射了医用止痛药，暂时能缓解疼痛，要是半夜再痛醒的话，麻烦按铃告知我们。”

　　路遥第一次面对亲人的生离死别，吓得六神无主，呆怔地听着。

　　护士又说，“病人刚苏醒，身体需要静养，你们让他多休息吧。”

　　药效来得很快，路卫平总算从差点死去的激痛中缓过劲来。已是满头大汗，浑身想刚洗完澡一样湿得里里外外都是汗水。

　　方胜寒站在房门外目睹一切。他冷静得可怕，头脑清晰得不容他有别的选择。见路遥拧毛巾给爸爸擦汗，方胜寒走回病房内，用极度理智而稳定的声线说道：“……叔叔，你放心吧。今天起路遥不会再有什么需要你担心的事了。我……知道该怎么做。”

　　路遥拿毛巾的手一顿，竟是连转头看向身后的勇气也没有。

　　方胜寒继续说：“护士说你需要静养，之后我也不会再过来了……祝你早日出院。”走出病房门的时候，全身像被什么侵蚀一般，痛入骨髓。

　　原来说谎需要付出这么深刻的代价。

　　浑浑噩噩地走到医院门口，身后有人喊住了他。

　　路遥一把拉住他的肩膀，把人转过身来，脸上是方胜寒很久没见过的咬牙切齿的表情。

　　“你怎么下来了，不用照顾叔叔了？”

　　路遥诘问：“你说谎的吧？”

　　“……什么？”

　　“分手的话。”

　　“真的假的现在都不重要了。叔叔剩下的日子不多，你好好陪他吧。”

　　路遥急得发疯，不管深夜的街道安静得吓人，随便说一句话也能传得很远，他大吼道：“怎么就不重要了？你自己说过的话都忘了？我们要一起考到西北去！未来还有很多年，我们都要一起过的。”

　　方胜寒比他冷静得多，“这些事……以后再说吧。”

　　“……不要，你现在就告诉我，刚才你在病房说的话，都是骗我爸爸的。”

　　方胜寒皱起眉，“路遥，你没看见刚才叔叔有多痛吗？你要好好地陪他度过人生最后的阶段。就当我说的都是真的……你在他面前好好表现，让他走得心安……”

　　“不要！”

　　“路遥……”

　　“我说不要！你没听见我说的话吗？”路遥逼近过去，“假的也不行！我和你在一起，每一份每一秒都是真心实意的。不要什么暂时，更不要说谎！”

　　“要不你听听自己在说什么？我和你的事，能比得上叔叔的病吗?”方胜寒冷笑起来，“你是要看着他死不瞑目？还是再次激动得扯痛伤口，痛得满床翻滚？”

　　路遥脸色凝重得可怕，“……你这是要在感动谁？我需要你来可怜我爸爸？”

　　“路遥……他快不行了，连主治医生也下达了通知……”方胜寒冷静自持，“你就当我现在做的一切都是对他的临终关怀吧。”

　　“……”

　　“回病房去，好好陪伴他剩下的日子。”

　　“……”

　　路遥只觉身体被撕裂得破碎不堪。一天之内，他差点失去了爸爸，又失去了恋人。他不过是想确认，方胜寒会不会真的离开自己。只要一句话，他就能安心地返回病房。

　　可换来的全是让他冷静的话。

　　他应该算是挺冷静的。毕竟谁能在这么悲痛的变故中依然站立不倒。

　　方胜寒再劝道：“上楼去吧，他等着你。”

　　身体被轻轻地推了推，路遥麻木地挪了挪脚，最终还是没忍住，怔怔地问了句：“……你说谎的吧？我们不会分手的，是吗?”

　　方胜寒没有回答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毅然地转过身来，融入了袭袭晚风之中。

　　不知道路遥呆到什么时候才走回病房的。方胜寒自知自己把能做的、该做的都一一做好了。至于其他……他无能为力。

　　不能明确地告诉路遥自己在说谎。那个表里如一的傻瓜会在路卫平面前露馅。这样的话‘分手’得毫无意义。

　　既然是临终关怀，就得假戏真做。起码让他走得安详，以后路遥回想起来，至少不会记恨自己和两人之间的关系。

　　方胜寒不断地告诉自己，不回答路遥的问题，就是这个原因。而不是这段见不得光的恋情在路卫平的绝症面前显得卑鄙，甚至……龌龊。

　　路卫平只想死之前听儿子一句肯定的话，然后安心去世。

　　是他让路遥当不成一个合格的儿子。

　　这段无法公开的恋情快要成为别人死不瞑目的污点。方胜寒怎么能够眼看着事情发展下去而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他不能成为这么自私的人，更不能让路遥在父亲百年之后才开始后悔今天的选择。和血浓于水的路卫平比起来，该从这段旋涡里抽身而出的是自己。

　　只有自己才是这场闹剧里最不该存在的局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