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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手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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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末的山涧多雨,时常薄雾弥漫,夜雨不断,便凉意彻骨。
容元胤留在寺中修养了几日,洛意浓倒不是时时都会过来,等他状态好些,大多数时候洛意浓都是直接把装着药粉的瓷瓶扔给他自己上药。有时候干脆整日里见不到人,只有不知道何时出现在他房门前的食盒和汤药。
容元胤也暗中松了一口气。
一个人身上的气度并非一朝一夕能够养成,也不是能够刻意伪装的东西。洛意浓平日看着对他多是兴趣使然的言语戏弄,可实则字字句句都是暗藏锋锐。
容元胤深知她城府颇深,接触得越多,自己暴露的几率也就越大。每次对上她,无疑都是一场耗费心力的交锋试探。
洛意浓不出现,他倒也落得清静趁此机会安心养伤。
容元胤不是没有趁洛意浓外出偷溜进卧房去寻过自己的东西,可惜她大抵也猜到容元胤不会老老实实地坐以待毙,压根没在房中给他留下任何可乘之机。
一根落在枕上毫不起眼的发丝,就险些令容元胤暴露踪迹。
好在他早已习惯时时警惕四周环境,没有松了戒备,才在指尖触到枕面时顿住动作,发现了这根出现得蹊跷的发丝。
一旦发丝位置稍稍偏移,洛意浓便能知晓此处被人动过手脚。
而枕下却什么东西也没放。
容元胤只来得及在听到响动前复原驿报原本摆放在桌案上的位置,随后有些狼狈地从窗户翻了出去。
他躲在半人多高的草丛中,看着一双绣鞋踩过满地积水,在台阶下顿住了一瞬。
是消失了一天一夜的洛意浓回来了。
容元胤顿时心跳如擂鼓,甚至忘了呼吸。
好在洛意浓只是把撑开的油纸伞晾在檐下,随即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容元胤不知她是当真没有发现自己,还是又想回头抓他一个现行,便不敢即刻起身,继续保持方才的姿势屏声敛息。
他微敛起双眼,于黑暗中回想着方才驿报之上的内容。
直到洛意浓歇下,房内烛火被吹灭后一切声响都渐渐止住,他才无声地回了自己房中。
翌日一早,洛意浓又趁着天色还未明就下了山,直至暮色时分才归来。恰好梵净过来传话,是玄释要见洛意浓。
洛意浓往紧闭的房门前看了一眼,旋即道:“走吧。”
院落各自分散在山林间,梵净在前头带路,洛意浓跟着他一起走过蜿蜒的山路,站在峭壁前看自天际略过的飞鸟和渐沉的夕阳。
梵净长自山间,半点不觉稀奇,他回过头看着站在余晖里的洛意浓,“您在看什么?”
洛意浓说:“这里有能跑马的地方吗?”
“啊,跑马?”梵净愣怔了下,“您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没有就算了。”洛意浓并不执着于这个问题,继续朝前走去,“我也是随口一问。”
年幼的梵净并不能分辨洛意浓眼里的情绪,只是觉得此时的她似乎很需要能够跑马的地方,如果得不到,就会像得不到游学机会的自己一样难过。
他忙道:“谁说没有,我明日就可以带您过去。只是师兄的马游学时一起带走了,我的小马恐怕要是能够跑得动,也可以借给您。”
小孩子毫无算计的真挚让洛意浓心底软了一瞬,她低头朝梵净笑了笑,“多谢你的好意,我有自己的马。”
慈城山的风与京中截然不同,洛意浓听见山风熟悉的呼啸,就像听见了西境的呼唤。
她骤然想念那里的雪山和牧草,还有策马奔腾时的自由。
曾经有人在信中说羡慕她像一阵自由的风,可惜京里的风再也拂动不起策马时飞扬的裙摆。
而那个人也不在了。
——
玄释面前的石案上摆了棋盘,他正一手执一色低头自弈。洛意浓见他专注,竖起食指抵在唇边朝梵净“嘘”了声,放轻脚步悄然走到玄释身后。
梵净见状便听话退下了。
洛意浓并未出声打扰,立在玄释身后观他落子。盘上棋局并不复杂,白子已是必败之势,可玄释似乎并不愿意放弃,凝眉思索着对策。
晚间凉意更甚,他额上却沁出了细汗。
他举起一子,几次迟疑未落,看了又看终究是长叹了一口气,缓缓垂首放回了棋盒中。
白子败相已是定局。
“来坐。”玄释终于注意到洛意浓,“何时过来的?”
“您看得认真,意浓不忍打扰。”洛意浓顺势在对面坐下,十分自然地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水,“这盘棋局虽然简单却十分有趣,白子似有一丝翻盘可能,黑子却一直都成压制之势。总是叫人心底痒痒,忍不住想要看完全局。”
玄释端起茶盏啜了一口,“你看完了,以为如何?”
洛意浓想了想道:“白子落败出乎意料,却又好像在意料之中。”
这也是一句回答了却像是没有回答的话,玄释顿时失笑摇头。
他将棋盘打乱,推了黑子过去,自己仍执白子,“信中曾听你父亲说过,他有一女棋艺出众,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今日难得有机会领教,陪贫僧手谈一局如何?”
洛意浓并不扭捏,欣然应允,执起一子道:“领教不敢当,陪您尽兴就是。”
两人各自落子,一时并无人开口,静谧之中只能闻见翻涌的松涛声。
半晌还是洛意浓先笑了出来,“您不专心。”
玄释一怔,随即笑道:“是有些累了,到底不能和从前相较。”
洛意浓跟着玄释落下一子,眼底神情似笑非笑,“是累了,还是您心底装着事。”
“装着事。”玄释咬着这三字,嘲弄般笑了笑,“哪里能有什么事。”
他这一晃神便落错一子,洛意浓神色不变顺势跟上,“我看到您手边放了经书,是要给我看的?”
“不错,的确是给你准备。”玄释看着棋盘摇头道,“贫僧方才落错一子,棋错一步便满盘皆输。“
“即便是错下,可也没有反悔的机会。”洛意浓再下一子,棋盘上攻势凌厉,面上神情却轻松,一边同玄释闲谈,“这些经书是您想要给我看,还是我父亲要您给我看?”
虽然知晓自己此局或许要败,玄释还是没有放弃,果断舍了弃子,另外占据一处要点。他反问道:“有什么区别吗?”
洛意浓说:“有。”
玄释动作一滞,却转开了话题,“本也是些给你打发时日的经书,你在山中无趣时可以看看。若是不喜欢,那便算了。”
“并非不喜欢。”洛意浓执起一枚棋子夹在指尖,这次没有急着落子,而是低眉思索了下,“只是觉得父亲想要我做的,仅凭看完几册经书,能够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
玄释终于从棋盘上抬起了头,颔首道,“不错。那便不谈这个,安心下完这局就是。”
洛意浓说:“是。”
说是在对弈,倒不如说是在借着棋局观棋如观人。
洛意浓知道玄释在透过棋局看着自己,可她并没有打算要掩饰,索性平日里是怎样,现下就还是如何。
直至落下最后一子,洛意浓从容道:“我赢了。”
“是。”玄释看着棋盘,眼中透出些落寞,“我向你父亲辞行那日,也是同他下了一局棋。”
洛意浓静静等着他继续开口。
“幼时见你的记忆已经不甚清晰,可在见到你的时候我却有些心生欢喜。”玄释将棋局打乱,面上笑容淡淡,转瞬即逝,“你的朝气、冲劲和谋算,正是十年前的我渴望却未曾拥有的。”
她虽然抓住了玄释失误落下的那一子,却也没有在自己立足不稳时就心急穷追不舍。
在无法确认自己一定能够抢占下地盘前顾及全盘平衡,缓缓而进。一旦优势确立便利落出击,再不给对方喘息的时机。
攻彼顾我,显然洛意浓自己就十分明白这个道理,洛鹤臣于她的担忧似乎显得有些多余了。
当年的事讳莫如深,难得有被提及的时候,更遑论是由玄释来亲自提起。洛意浓诧异一瞬,“您当年的时候?”
“或许你已经猜到过,这不是什么秘密。”玄释冷静地说,“在我的家人被推上刑场的那一刻,我终究还是放不下手底下数万将士无辜的性命,在进与退之间……我选择了后者。”
而人这辈能够不计后果的勇气大概只能有一次,他在那一次选择了退却,此后就再也升不起反抗之心。
如果当时能够再往前一步,结局或许会变得不同。
可惜他的人生就犹如掌中的那盘残局,虽有翻盘之势,可皇权天威,到底不是他所能够抗衡。
洛意浓不知想到什么,抿了抿唇。
玄释继续说:“我与你父亲在朝堂之上政见不合,他只想做个忠君的纯臣,我却贪心想去挣从龙之功。可我们的志趣素来一致,不然也不会彼此引为知己。但唯独这一次,我同他之间有了分歧。”
天色已经暗下,洛意浓将一盏油灯移到面前,烛光之下衬得一双眼瞳越发黑亮。她平静道:“是因为我吗?”
“是你。”玄释坦然道,“这些年我虽未下过慈城山一步,对你的事倒也并非全然没有了解。你父亲希望你能走得稳当些,如果能够安稳度过此生最好。可我的这步棋失败得彻彻底底,令我其实很想知道,和我当初站在同样境况之下的你,是否能够破局。”
洛意浓瞳孔猛然一收,掌中茶盏顿时应声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