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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飞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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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那人初见时,从未想过这人竟是教主的公子,那个理应坐在金銮殿上的人。
穿了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衣的年轻人,背着药奁站在他的面前,那样貌在一群糙汉之间,显得太过清隽了一些,但一眼看过去,总觉得是文弱的。
像是一丛长在庭院中的修竹,也像是一株开在山岩上的兰草,叫人无论如何,也不忍砍伐摧折。
所以他哪怕杀红了眼,也还是冲那人嘶吼了声:“躲开!”
那人那时看向他的目光是怎样的?他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那人是轻叹了声,接着就扔下了肩上的药奁,站在了他的身后,将肩膀靠上了他的。
那相依的肩膀上,传来的温热和踏实,除了在同门师兄弟身上之外,他从未尝到。
他从此,和那人开始了君子如水的相交。
偌大的江湖,仿佛总能和他遇到;偌大的江湖,也仿佛和那人不醉不归时,才最有滋味。
他和那人,相遇不多,却总能尽兴。
他们曾在蜀中的山水间放舟高歌,也曾囊中羞涩,在江南的细雨中分吃同一碗馄饨。
那人哪怕有个过于好看的相貌,却比同龄的武林中人,都显得格外温和沉稳。衣食简朴到他还揣测过这人是否出身寒微,和那人一道时,总是争着撒钱付账。
那人也从不跟他客气,两个人第二次相遇,徐来趁醉将人拉到了赌庄,也在赌桌上,意外见到了那人神乎其技的出千。
待对家的那个富商输得急红了眼,那人又干脆利索地砸了赌桌,带着他扬长而去。
徐来已被他震得瞠目结舌,出来后扶着他的肩笑弯了腰:“云从,我真没想到……”
那人唇边照旧含着柔和笑意,将赢来的一袋沉甸甸的银两抛到他怀中:“去给永济寺的主持方丈,算作施粥的善款吧。”
徐来提着那颇重的钱袋,笑着道:“这么多银子,换成粥只怕要施到明年去,云从不留下一些吗?”
那人似是颇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而后微笑着摇头:“我不用留了。”
徐来被堵的微微一愕,这才突然觉得……云从怕不是出身贫寒,而是从来没在意过钱财吧?
后来当得知了那人真正的身份后,徐来想到自己还曾揣测过那人出身贫贱,简直要为自己的莽撞汗颜。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都是他的,银钱对他而言,怕是最没有意义的东西。
但那人坐拥江山,却身无长物,靠着行医的微薄报酬,行走在大武的每一寸土地上。
他的医术那样好,哪怕是个游医,也名声渐起,但他却几乎都在义诊。
贫苦的百姓,只要找得到他,就会有上门的问诊,甚至还有赠与的药资。
他在富户那里收取的诊金,也大半补贴了那些贫寒的百姓,以致经常囊中羞涩。
譬如那日包了船将受伤的他带到港口,那人就没了余钱,只能在面摊上买到一碗馄饨。
徐来记得那时,那人摸出了身上仅剩的铜钱,发觉只能买到一碗馄饨,脸上的神色是略带些羞赧的。
待馄饨端上,那人握拳在唇边轻咳了声,假装不在意地将碗推到他面前说道:“徐兄请吧,我还不饿。”
徐来自然看出了他难得的窘迫,大笑着揽住他的肩膀,又问面摊的老师傅要了一个勺子,塞到他的手里:“我也不饿,我们两人用这一碗就好。”
于是就开始了你一个我一个的分食,微凉的细雨中,面摊昏黄的灯光下,馄饨热汤蒸出了腾腾的雾气,氤氲着那人微微泛红的脸颊。
徐来一边吃着伤后的第一餐馄饨,一边漫不经心地想,这个朋友他交得了,往后中原的江湖上,多了个让他惦念的人。
后来是怎样的?后来面摊师傅实在看不得他们两个青年男子惨兮兮地吃一碗馄饨,不声不响地又煮了一大勺饱满肥美的馄饨,添在了他们的碗中。
那人小声地向面摊师傅道着谢,耳朵有些发红,眼眸中混杂着笑意,还有那么一点说不上的,淡淡的自豪。
他那时不懂这淡淡的自豪是因何而起,后来却又懂了……
身为帝王,看到自己治下民风淳朴,陌生人之间也有这样的点滴善意,怕是很难不自豪吧?
那人是因这一点点、一次次的自豪,而决意哪怕穷尽所能、赌上性命,也要这天下的安定吗?
那又是怎样的心情呢?他从不曾身为上位者,所以也并不能懂。
叫他看来,那人其实,说不上幸运。
生而为天子,又如何?
帝国积弊已久,宛如身染沉疴的暮年之人,要它活下去,还不如干脆打碎再重建一个盛世,来得更容易些。
那人真的不懂吗?他甚至还比徐来这样一个走南闯北的江湖侠客,阅历更广。
徐来和他闲谈,知道他去过塞北,入过军营,见到过北风狂乱,巨石滚走,也到过岭南,看过椰影白沙,碧天海岸。
医者的身份仿佛格外方便他游历,也格外容易让他看到民间的疾苦。
有次两人躺在月光下喝得微醺,徐来听他娓娓道来在东海孤岛上的奇遇,忍不住笑着问道:“云从,你年纪轻轻就整日在外游方,只怕一年到头都归不了一次家,你的父母师长,难道不曾埋怨过你?”
他话才刚出口,就隐隐有些后悔:他们这些江湖人,大半都没什么父母亲族,若不然也不会如此洒脱浪荡。
还没等他慌着收回这句话,那人沉默了片刻,就轻声开了口:“外出游历,是我师长允诺了的。我还有母亲尚在人世……只是她不想见我。”
那时他还不知那人的母亲,就是他们的教主,只是有些感慨他母亲的淡漠,沉默一下后,就又笑着,不动声色地转开了话头。
后来想想,那人的父母亲缘,可以说是淡薄了吧。
那人刚一出生,亲生母亲就远走滇北,父母的恩怨纠葛,叫他从未尝过被双亲疼爱的滋味。
那人甚至连一副康健的身子都没有,自出生起就时时刻刻为寒毒折磨,学着治国,学着练武,还为了活下去学着医术。
徐来是个孤儿,八岁之前只能乞讨度日,但他想一想,觉得自己比起来那人,也还是要幸运许多的。
虽然之前八年是苦了些,但八岁那年后,教主就把他捡回了总堂,从此后吃得饱、穿得暖,有同门的兄弟姐妹们,大家热热闹闹、亲亲和和地一起长大。
还有幸学了极为厉害的武学,让他在十八岁初出江湖之后,就罕逢敌手,可以随心所欲地快意恩仇。
那人呢?在宫里那些年,怕是不曾为自己活过一日,不仅缠绵病榻,还有群狼环伺。
所以那人和他谈起游历时的趣事,一贯温和的语气里,不由自主地带着些轻松。
他开始不懂为何,后来得知了那人的身份和遭遇,才明白,这些在他看来犹如苦行憎一般的日子,或许已是那人难得的自在。
再后来呢?那人依照教主所说,去往了天山。他在天山下,还是又见了他一次。
天山下的风雪那么急,那个人一身白衣如雪,唇边仍是带着淡淡的柔和笑意,对他笑了笑:“徐兄,我们又相见了。”
不过短短数月,他未曾想过那人竟已苍白衰败若此。
好似数十年的光阴已经过去,所有的生命力都已经从那里凋零,只留下依然年轻俊美的皮囊,支撑着最后的风华。
他忍不住轻声问道:“云从,你当真要去吗?”
去赴那不知从何而来的天命,去寻那命途中不知在何处的一线生机。
那人淡淡笑了:“我从未贪生,只是若有人将我的命绑上了天下人的性命,那无论如何,我都要去争上一争了。”
徐来沉默了,这人仍是如此,踟蹰独行,却又背负上不知多少山一般沉重的东西。
他终是对着那人笑了:“云从,万望珍重。”
他目送着那人走上了天山之巅,在那场大战开始之前,就启程回滇北。
这一生他和那个人,还会不会有再见的时候?
徐来没有去多想,他是生来潇洒的江湖儿女,命运如浮萍,却也如白鸟——振翅飞上云霄的那一刻,莫问来路,不问归处。
后来刘怀雪问徐来:“你此生知己有几人?”
不再年轻的圣堂主仍旧英俊,笑着晃了晃手指:“自是有两人。”
一个就在眼前,另一个,去了海天飞雪的深处。
虽再不可相见,亦在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