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月风花千古劫》陶陶寻壑

33、第六章 四时乱（4）

　　弃世亭位于独苏崖畔一座凸起的巨大岩石之上，三面悬空，壁立千仞。

　　举目望去，万里江山尽入眼帘，转瞬，浮云悠悠，缥缥缈缈弥漫开来，又将世间万物统统笼住，一丝景物也难分辨。

　　“不是说明日方回，怎么今日就回来了？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和煦的嗓音在身侧轻轻响起，倚着石桌呆坐半晌的上官心心回过神来，看了一眼立在身前的陆沉，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垂眸兀自沉吟起来。

　　陆沉儒雅的面庞上也没有太多情绪，目光温和地看了看她，缓缓坐在一旁倒了杯茶递给她，然后自己也倒了一杯不急不躁地默默饮着。

　　浮云深处传来一声又一声悠然鹤鸣，明明是清越的声音，然而听入她的耳中反倒引出阵阵的烦躁，她暗暗吸了口气，道：“我找到师姐了，可是不知为何她不肯回来，而且……师姐竟然出手刺杀一扬……为什么会这样……”

　　陆沉默默听着，眉宇间始终无一丝变化，他静静望着眼前的缥缈浮云，好似能在其中看到什么似的，良久，声音平缓地道：“近日夜观天象，我发现师姐即将陨落了。”

　　上官心心握着茶杯的手控制不住狠狠一抖，茶水溅了一身，她似没有一丝察觉，只是一脸不敢置信地盯着对面的陆沉。

　　陆沉始终神色淡然，一双静谧的眸子渐渐笼了浩渺烟云：“无境幽莲作为上古无境仙葩之首，对于仙者有延长寿元的功效。”他缓缓垂下眼眸，修长手指不知不觉扣紧了茶杯，嗓音终于带了隐约的起伏：“我也不愿相信。”

　　枝繁叶茂的葡萄架下，上官心心焦灼不安地坐在藤桌前等待，从夕阳西下等到夜幕降临，从夜幕降临等到明月初升，又从明月初升等到月悬中天。

　　终于，月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只是这脚步声略微显得有些虚浮，她急忙起身迎了上去，却因迎面扑来的浓烈酒气而步伐一滞。

　　轩辕一扬似乎没想到上官心心会在家里等他，不免愣了一下，然后又不知想到什么，转开凝着她的视线，神色渐渐冷淡下来。

　　上官心心本想借着问影的事情跟他好好谈谈，可是今夜他喝了这么多的酒，着实不是什么交谈的好时机，虽然心里愈发烦躁，却只能强行稳住情绪，简明扼要地道：“师姐即将陨落，所以想取无境幽莲真身延长寿元。”

　　轩辕一扬似完全不介意的样子，漫不经心“嗯”了一声，道：“知道了。”然后淡淡扫了她一眼，没什么情绪地问：“还有事吗？”

　　上官心心死死盯着他，明明心里有那么多话想对他说，甚至想打他想骂他，可是此时看着他这种冷冷淡淡的模样，她却什么都做不出来，什么都说不出口。

　　“既然没事，我回去睡觉了。”

　　轩辕一扬径直绕开她走进房间，不消片刻工夫，房间内的气息变得平缓绵长。

　　立在院子里的上官心心紧紧握着拳，拼尽全力压抑自己想怒掀屋顶的冲动，狠狠吸了口气，闪身消失了。

　　可是也不过是消失了半刻钟的工夫，就又悄无声息地闪了回来，快如魅影般隐入院中高大的梧桐树上。

　　轩辕一扬今夜酒喝得太多，睡得太沉，一旦问影此时行动得手机会太高，即使再怒再气，终究她还是放不下心。

　　及至天光隐现，她方悄无声息回到医馆准备赶往瞻阙楼，可是准备就绪以后还是心神不宁，今天她回来可能会比较晚，一旦今夜轩辕一扬又喝多了怎么办？不能让他再酗酒了！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再去一趟嚣嚣别院，提醒他一下。

　　刚刚走到院落前，就听到房间里传来易斩冰的声音。

　　“兄弟，我说你这些日子是怎么了？情绪不大对啊！是不是跟心心吵架了？我跟你说啊，青锁那边的义诊已经结束了，忙了这么长时间，青锁就想出去好好玩玩，心心已经答应青锁明天一起出去郊游散心，到时候你跟心心借机好好谈谈，何苦弄得这么僵，这边也闹心，那边也闹心，你这不是找罪受吗？”

　　房间里半晌无声，许久，又传来易斩冰的声音。

　　“兄弟，不会真因为心心在陆沉那边耽搁久了生闷气吧？毕竟心心和陆沉这位兄长交情颇深，为陆沉尽些心意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

　　又过了许久，终于传来轩辕一扬意味不明的嗓音：“你不觉得陆沉这个人很不简单吗？”

　　易斩冰笑道：“当然不简单了，人家是谪仙啊！”

　　轩辕一扬又道：“不止这些。”

　　易斩冰问：“还有什么？”

　　轩辕一扬的声音愈发意味深长：“你不懂。”

　　上官心心静静立在院外，只觉得脑袋里混乱一片，渐渐又变成一片茫然，怔怔退了两步，转身消失不见。

　　瞻阙楼静室内，上官心心与陆沉盘膝阖目相对而坐，一缕晶莹流光自二人头顶化作圆环流转盘旋，雾气般清冽光洁的灵力自天地之间凝聚而来，自陆沉头顶百会穴一丝一丝灌入体内。

　　这样一个过程足足持续了三个时辰，待二人头顶流光消散，灵力充盈体内的陆沉终于缓缓睁开双眸，多日苍白如玉的儒雅面庞难得多了一抹血色。

　　虽然修为只恢复到曾经的两成，但全身经络比先前通畅许多，气脉也不再涩滞，已算很好的结果了。

　　他见端坐对面的上官心心始终不曾睁开双眸，不禁轻声提醒：“心心，该收功了。”

　　上官心心依旧没有反应，他眉宇轻蹙，又提醒道：“心心，该收功了。”

　　言罢，只见紧闭双目的上官心心，眉心间一抹黑气迅速凝聚，殷红血液自苍白唇角翻涌而出。

　　陆沉低呼一声：“不好，怎会走火入魔！”双指并拢，快如闪电指向她眉心，一缕皎洁灵力缓缓灌注其间，与盘旋凝聚的黑气竭力周旋角逐，沉声道：“灵台空明，莫动妄念。”

　　上官心心整个身子开始控制不住摇晃，眉心越蹙越紧，唇角鲜血不住流淌。

　　陆沉又道：“致虚极，守静笃。”

　　窗外突兀地传来一声悠长鹤鸣，上官心心哇地喷出一口鲜血，眉间黑气随之溃散，身子软倒下去，被陆沉轻轻接在怀里。

　　夜色静谧无声，连秋虫都无一丝嘶鸣。

　　床榻上，上官心心沉沉昏睡，气息疲弱。

　　桌上烛火毫无征兆一晃，一道曼妙身影悄无声息出现在床前，那人默默盯了她好久，纤细玉指一丝一丝扣紧她手腕脉门，明明再加重一丝力气，床榻上这个绝世美人就会彻底香消玉损，然而纤细玉指抖了抖，却缓缓松开了她的手腕，退后一步，发出一声自嘲般的叹息。

　　“我知道你终究不会下手。”

　　随着和缓的嗓音幽幽传来，房门咯吱一声被人缓缓推开。

　　银白的月光自渐渐敞开的房门一路铺散开来，立在床前的曼妙身影毫不惊诧似的抬眸望向光源，那双幽蓝的眸子映着月光泛着迷蒙的光泽。

　　“该看透的时候看不透，该狠心的时候不狠心，我这个神仙做得真失败。”

　　问影低笑了一声，坐到床边揉了揉眉心，又抬头望向默默立在门口的陆沉，扬唇笑道：“论通透我不及你，论狠心我也不及你，师弟，你应该比我活得痛快吧。”

　　陆沉只是望着她一言不发，问影的笑容里隐约带了一丝嘲讽：“可是我怎么觉得不尽然呢。”

　　陆沉仍旧一言不发，问影似乎也不在意，仰天笑着叹了口气：“罢了，罢了，反正我也挥霍得差不多了，也值了！”言罢，突然并拢双指指向上官心心眉心，指尖射|出一道金光，游走间在她额间留下一个古老咒语般的字迹，然后手掌一按，金色字迹没入上官心心体内。

　　收了灵力，问影面色苍白一笑：“希望她永远用不到这个古咒。”

　　然后也不再看陆沉一眼，缓步走出房间，立在星光璀璨的天幕下举目望向远方，神色间一片宁静淡然。

　　今夜星子莫名的繁多，莫名的耀眼，比高高挂在天幕的皎洁月轮还要夺人眼目，一颗一颗像宝石一样点缀在夜空里。

　　突然，一颗最璀璨夺目的宝石猛地自夜幕坠落，划出一道极长的火光遥遥消失在天际尽头。
　　与此同时，问影曼妙身姿无声无息间化作无数星光点点消散开来，一点一点散去，一点一点彻底消失于天地之间。

　　陆沉静静立在门口，始终不曾回头。

　　不知道过了多久，昏睡在床榻上的上官心心终于缓缓睁开双眸，她目光茫然地扫视一眼房间，看到背对月光立在门口的陆沉，勉力撑起身子，诧异问道：“兄长，为何站在门口？发生了何事？”

　　又过了许久，响起陆沉听不出情绪的幽幽嗓音：“师姐，陨落了。”

　　上官心心带着月见披星戴月赶回咸阴城医馆，因为她答应上官青锁翌日出门郊游散心，妹妹为了救治百姓数月辛苦劳碌，这点要求她总该满足。

　　刚刚踏入大厅，便见厅内烛光闪烁，上官青锁和易斩冰相对下棋，轩辕一扬坐在一旁默默观棋，看样子似乎都在等她。

　　见她归来，上官青锁伸了个懒腰，抱怨道：“姐，你总算回来了！”

　　轩辕一扬的目光淡淡扫过去，不冷不热地说了句：“还以为某人又要失约了，怎么也要十天半个月才会回来。”

　　上官心心本不想跟他起争执，可是此时此刻就是无论如何也忍不下这口气，冷冷看了他一眼，冷笑一声，问：“是不是我的任何行动，都要事先跟轩辕公子汇报一下？”

　　轩辕一扬端起茶杯饮了口茶，剑眉微挑，慢条斯理道：“没办法，半江盟就是规矩多，实在不习惯可以退出嘛？”

　　上官心心立即道：“好，我退出。”

　　轩辕一扬饮茶的动作一僵，缓缓抬眸盯住她，沉声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上官心心的眸子里像沁了冰霜，一字一句道：“我说、断壶宫退出半江盟。”

　　轩辕一扬端着茶杯的手一抖，面色瞬间苍白，只是盯着她，再未说出一个字。

　　上官青锁一时间被姐姐的神情吓住了，执着棋子愣愣看着姐姐一句话也不敢说。

　　易斩冰发现情况越来越不对，急忙笑着劝道：“干嘛呀这是，你们吵架归吵架，生气时说的话可不能作数的。”

　　“为什么不作数？既然说出口自然就要作数！”上官心心语气愈发冷冽，斩钉截铁道：“即日起，断壶宫正式退出半江盟，本宫事务再无须外人插手。”

　　然后吩咐道：“月见，送客。”言罢，闪身而去。

　　月见随后上前，冷冷淡淡道：“两位公子，请回吧。”

　　易斩冰面色难看地盯着轩辕一扬，急声道：“兄弟，你怎么不说话呀？”

　　轩辕一扬一动不动坐在桌前，始终一言不发，只是面色白得吓人，良久，极慢地放下茶杯，缓缓起身出去了。

　　清晨的天空晴空万里，空气极为清爽怡人。

　　易斩冰伸着懒腰走出房间，一边打哈欠一边走去轩辕一扬的房间，准备看看这个兄弟今日状态怎么样。去了他的房间发现人不在，好像一夜未归的样子，便溜达去了前院，穿过月门，就看到自己这个兄弟正一动不动坐在院里的石桌前发呆。

　　桌上桌下，到处落叶。

　　易斩冰揉了揉眼睛，又仔细瞧了瞧，好像昨天夜里自己这个兄弟就是这个姿势坐在这里，说是想一个人静一静，不会是在这里坐了一夜吧。

　　然后小心翼翼凑过去，轻声问：“兄弟，你不会真在这里坐了一夜吧！”

　　轩辕一扬只是默默盯着地上的落叶，一丝反应都没有。

　　易斩冰叹了口气：“哎呀，你跟心心之间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矛盾，你说几句软话哄一哄不就好了吗？干嘛这么折磨自己嘛！”

　　易斩冰还在绞尽脑汁思考怎么劝慰自己的兄弟，却见上官青锁低着头闷闷地走进了院子，急忙迎上去问：“你姐怎么样？消气没？”然后朝着闷坐石桌前的轩辕一扬努了努嘴，小声道：“那位，已经在这里傻坐一夜了。”

　　上官青锁面露为难之色，揪着一张小脸儿，半晌，喃喃道：“我姐回宫了。”

　　坐在石桌前的轩辕一扬猛地抬头，急切的嗓音沙哑难听：“你说什么？”

　　上官青锁咬了咬唇：“天没亮我姐就带着月见回宫了。”

　　易斩冰跺着脚叹气：“你怎么不拦住她呀？”

　　上官青锁愈发难堪，蹙了蹙眉，低低道：“我、我不知道啊！那时我还在睡觉嘛！”

　　和煦的清风突然之间变得凄凉冷肃，呼啸一阵，卷得落叶到处乱飞。

　　轩辕一扬整张面庞白得像纸一样，目光是望着上官青锁的方向，眸子里却恍惚空茫一片，许久，缓缓起身走了一步，脚下控制不住一个趔趄，然后，极慢极慢地走了出去……

　　上官青锁愁眉苦脸地看了一眼易斩冰，低声问：“半江盟不会真就这样解散了吧？”

　　易斩冰一把捂住她的嘴巴，狠狠瞪了她一眼，然后谨慎地瞥向轩辕一扬颓唐离去的背影，焦头烂额地叹了声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