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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醒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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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阳光从窗外洒在柏芯的脸上,他没立马睁眼,眼珠在眼皮下滚动了几下,才费力地把眼睛睁开。
眸中酸涩,眼皮沉重,头脑胀痛。
入眼是一堵白墙,墙上挂着未开的电视机,垂眸一看,自己正躺在床上。
他正疑惑。
坐起身,环顾四周,发现此刻自己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他记得自己靠在门上,最后哭累了,太阳穴突突地疼,疼到昏厥。
江渡送他来医院了?
他张着嘴刚想喊,喉咙突然撕裂般的疼痛。
怎么回事?
他抬手摸了摸脖子,缠绕着厚实的纱布,又试着发出声音,还是疼得厉害。
正疑惑时,护士推门进来,惊喜道:“柏先生,你醒啦,太好了,我这就去叫医生。”说完赶忙跑出去。
柏先生?
脖子上的纱布。
难道……他回来了?
上辈子他是割喉自杀的,从墓园回来,就在外公外婆留下的那栋房子里割开了喉咙。
医生进来,给他检查了一遍,放下心来,“总算没事了,你都躺了半个月了,再不醒来都快成植物人了。”医生是个五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一副教训晚辈的口吻,“以后可别这么傻了,年纪轻轻的,又是大钢琴家,条件这么好,前途无量,学什么自杀,还抹脖子,差点没救回来。”
他真的回来了。
梦境碎了。
他醒了。
可江渡呢?
他张着嘴,满脸焦急,他想问江渡去哪里了,是从梦中跟他一起回来了吗?
还是所有的一切都没有改变,他只不过睡着了,做了一场梦而已。
可除了粗粝嘶哑的‘呜呜’声,伴随着难忍的疼痛,他说不出一个字。
医生忙安抚道:“你先别着急,别说话,让你的喉咙休息休息。”说罢又叹了口气,遗憾道:“你伤到了声带,而且是永久性损伤,不过你也别灰心,后期好好调理,配合治疗,还是能恢复一些声音的,只是要完全恢复成原来那样,已经不太可能了。”
医生满脸惋惜地看着他,“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活的都不如你,他们尚且能苟且偷生,你又为什么要放弃呢?好好活着吧,没有什么过不去的难题,就算实在过不去,那就交给时间,时间会淡化很多事,如果有需要,我可以给你推荐几位心理医生,不要忌讳行医。”
柏芯摇摇头。
这天下午他偷偷出了医院。
此时正值秋季,枯叶落了满院,鸟儿仰头叽喳,微风拂面,秋意盎然,完全不似冬季凛冽。
江渡会回来吗?
他心底知道不太可能,但还是抱着那一分空想。
于是他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这个号码他早已经熟记于心,是空号,那就是他真的回来了,所以打十几岁时的号码打不通。
他又换了个号码打。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已停机……’
没有,还是没打通。
他身体无意识地颤抖起来,浑身冰冷。
他打车来到外公外婆留下的房子里,里面的陈设跟以前相差无几,外公外婆走后,房子也定期会有人打扫。
他迅速跑上二楼,卧室的落地窗边和玻璃上还有已经干涸的血渍。
这是他的血。
这是他自杀的位置。
一切都没变,又好像一切都变了。
现在到底是什么时候?
那到底是梦境还是真实?
江渡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
他迷茫了。
彻底混乱了。
楼下有声音传来。
是江渡吗?
他转身快速下楼。
“你是不是疯了,从医院偷跑出来,被媒体拍到怎么办?”
是苏棠月,他的妈妈。
柏芯眼底光芒熄灭,看着妈妈气恼的神色,突然笑了起来。
苏棠月像看神经病一样的眼神看着他,“我看你真的是疯了,不过是死了个男人,这下刚好,灭了你那恶心人的念头,好好的喜欢什么男人,大把的女人让你挑,等你恢复好了,就给我滚回法国去,接下来还有几场巡演,幸好是坏了嗓子,手没事就好,以后演出的时候能不说话就别说话。”
柏芯深喘了口气,拿起手边的杯子兜头朝她砸过去。
苏棠月偏头躲过,当即就炸了,“你这是干什么,我可是你亲妈,十月怀胎把你生下来,你这条命都是我给你的,你现在为了个男人就要造反了是吧。”
柏芯继续砸。
嘴里只能费力地发出‘呜呜’声,声带撕扯的疼痛远不及心脏来的痛。
他想大声控诉。
大声说你别再假惺惺了。
可是他什么都说不了,什么也做不了。
他突然觉得自己特别没用。
要是江渡在就好了,他会帮他处理好所有事情,他只需要乖乖地待在他身后就可以。
可是江渡不在了。
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就疯吧。
一起发疯。
他打碎了花瓶,玻璃溅起来划破了手。
苏棠月眼中终于露出惧色,还有眼底的那一抹厌恶。
为什么他以前就是没发现呢?
他想打自己几巴掌,把自己打醒。
为什么以前就没发现,苏棠月其实是讨厌他的。
那种真正切切的厌恶。
就因为他长的像柏宴,身体里流着柏宴的血。
她厌恶那个欺骗她感情的男人,曾经她是那么的义无反顾,为了那个男人甚至可以放弃自己的舞蹈梦想。
可她还是被骗了。
一开始柏宴装的多么爱她,多么浪漫,他有法国人的血统,那种浪漫的基因是刻在骨子里的。
她着迷了。
年轻女孩太容易幻想,一冲动就把自己搭进去了。
直到今天,别人都只知道柏宴是为了画画,为了艺术远行不归,其实他在跟苏棠月结婚之前就已经有了一个家,有了自己的孩子。
所以她恨。
恨柏宴欺骗了她,十月怀胎毁了她努力维持的身材,差点上不了舞台。
柏芯跟柏宴长的实在太像了。
从头发到眼睛,跟柏宴长的一模一样。
如果不是因为柏芯的钢琴天赋,她看都不想看他一眼。
她把年轻时惨烈的爱情,全部归罪到柏芯身上。
因为他长的太像毁了她爱情的人,因为他撑大了她的肚皮,使她的身材发胖,差点毁了她的舞蹈生涯。
可她心里知道,就算再上舞台,她已经不再是那个满心满眼都是跳舞的单纯女孩了。
她到了瓶颈期,到了上限,她的天赋不够。
但她绝对不要服输,就算她不行,她还有一个在钢琴上有天赋的儿子。
即使这个儿子她很讨厌。
所以她对柏芯的要求很严格,每天要练多久的琴,每几个月要拿到多少奖,都有严格规划,她知道这个儿子很想见她,所以她就把跟她见面作为奖励。
循循善诱,一直到今天。
她依旧高傲地站在台上,以一个慈母的身份,去演讲,告诉全世界她是如何培养出一个天才钢琴家。
她提前写好台本,编纂各种故事,甚至整夜不睡觉,就是为了能把故事写出共情感,来维持自己伟大母亲的形象。
‘著名舞蹈家的儿子是一名天才钢琴家’
媒体大多都是以这样的名称去书写,苏棠月成为全世界母亲奋斗的目标。
柏芯有时候看她在台上说自己如何如何培养自己的儿子,从几岁起就无微不至的照顾,喂饭一直都喂到几岁,连练琴都一直陪着他。
整个生命都是为了他而活。
听众感动落泪。
他在电视机前笑出了泪花。
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苏棠月接起电话,满脸温柔,声音里都带着慈爱的笑。
“好的,宝贝,妈妈一会儿就回去,嗯,好的,妈妈也想你。”
柏芯听着她用自己很陌生的语气接起电话,然后很不舍地挂了。
电话那头是她的另一个儿子。
前几年她结婚了,又生了个儿子。
“你自己好好反省反省吧,少给我惹麻烦。”她又恢复了那个冰冷,厌恶他的苏棠月。
“啊啊啊啊啊啊啊”
突然,他扯开嗓子,撕破喉咙,跪坐在地上抱头怒吼,痛哭。
伤口崩开,血染红了纱布,又回呛到喉管,一股浓浓的铁锈味冲进口腔。
苏棠月低骂了声,不耐烦的大步流星走了。
他又是一个人了。
为什么要生下他呢?他想。
苏棠月可以把他弃如敝履,可以去跳舞,可以结婚,可以再生一个自己喜欢的孩子。
可是他呢?
那22年,他除了钢琴,就只想着妈妈。
他好羡慕别人,好羡慕同学都有妈妈接,可以吃妈妈做的饭菜。
好羡慕别人都有人爱。
直到遇见江渡,他才知道,原来被人爱是这种感觉,被人捧在手心里呵护是这样的。
他也是有人爱的。
可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了。
所以他得去找他了。
柏芯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去了墓园。
照片上的男人成熟俊朗,眼神温柔,眉目和善,薄唇微抿,嘴角轻勾。
最是好看。
“你也来看他。”有声音从身后传来,柏芯回过头。
是陈琛。
*
药店里,陈琛拿着碘伏认真给柏芯的手和脖子消毒,又细细的包扎好。
陈琛变了。
他依旧留着长发,不过头发高高扎起来,盘了个丸子头,右脸上的那道长疤还在。
他笑容温润了许多,“我跟你虽然从来没见过,但我知道你,有兴趣一起坐一坐吗?”他抬手指了指药店斜对面的一家咖啡厅。
柏芯点了点头。
“你叫柏芯是吗?我曾经远远地看过你,在你不知道的情况下。”陈琛笑了声,抿了口咖啡,继续说道:“他把你藏的很紧,舍不得带出来。”
‘你跟他一直有联系?’他没法说,只能找服务员拿了纸笔写出来,‘你的爸爸’
他没写完,陈琛明白他想说什么,“他都告诉你了?”
没想到江渡会真的说出曾经,看来柏芯对他来说,终究跟别人不一样,“都过去了,我从来没怪过他,说实话,我一辈子都感激他。”
如果陈林东没死,他不会有今天的安稳日子。
后来江渡让他去南方找圆子,就一起做了点小生意,现在过的还算不错。
平淡,安稳,踏实。
时常会联系一下江渡,不过也寥寥几句,有一回来找他,远远看过柏芯一眼,江渡就瞪他,不让他再看。
当宝贝似的藏着。
日子朝前看,没人再提曾经。
“你呢?”陈琛问道:“知道他的曾经,他的过去,你怎么想?我跟他都不算好人,说来可笑,我曾经觉得他很厉害,我就是一滩呕烂的泥,根本扶不起来,却没想到我是先走出去站起来的那一个,我竟然比他还好点。”
手上没沾人命的人,能挺起胸膛,过得坦荡。
但江渡呢?即使那些人本就十恶不赦,但或许在某个深夜,回想过往,心中愧疚陡生,茫茫然,心底惊起恐惧。
又或者是……每个深夜。
柏芯摇摇头。
江渡已经不在了,这些都不再重要。
“妈妈妈妈,你看那个叔叔的脸,好可怕。”隔壁桌有个小女孩指着陈琛,吓地捂住了脸。
“宝贝,不可以这么说话。”被妈妈严厉地训斥,“不可以这么不尊重人,你这是在戳别人的伤疤,别人会痛的,知不知道?”
说罢,不好意思地冲着陈琛点了点头,表达歉意。
陈琛温和地笑了笑,无所谓地摇摇头,而后走过去,在小女孩面前蹲下。
女孩怯怯地看着她,陈琛笑着拿起桌上的餐巾纸盖在手上,柔声哄道:“这位美丽的小公主,可以帮我吹一口仙气吗?”
他的脸看着可怖,但声音却温柔极了。
一旁的妈妈鼓励她试试看,小女孩依言吹了口。
陈琛的手腕转动了下,“公主殿下,现在可以掀开看看。”
小女孩掀开,是一个小兔子公仔,钥匙扣大小。
“哇。”小女孩惊喜地叫出声,喜欢极了。
陈琛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送给最漂亮的小公主。”
小女孩开心的手舞足蹈,然后愧疚地道歉,“对不起,其实你也很漂亮。”
陈琛笑出了声。
柏芯看着这一切,欣慰地笑了。
如果江渡还在,他一定很开心。
两人又聊了会儿,柏芯不能说话,半晌在纸上写一句,也不敢提梦里的事,又或许那不是梦,但他还是觉得不说的好。
陈琛说:“他喜欢了你很多很多年,从12岁那年开始。”
他临走的时候,拿笔在纸上写了一个地址。
那一天,柏芯看着窗外的烟火人间,哭了很久很久。
*
在一个夕阳将落未落的傍晚,柏芯穿着一身白色西装,头发梳的一丝不苟,左手抱着一束开得正好的郁金香,右手提着一盒草莓蛋糕,他笑的温润,一束霞光打在他身上,比在维也纳音乐厅里还要耀眼。
他站在‘蔺阳市第四精神病医院’门口看了很久。
而后走了进去。
前台的护士迎上来,他笑了笑,嘴唇轻启,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清晰一点,不那么刺耳。
“您好,我今天是带着戒指来求婚的,不知道你们这的病房够不够大,我一会儿得躺在地上打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