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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夜深忽梦少年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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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宽阔整洁的庭院。
从半开的木门往里看去,院内西南角的景色便入了眼底。
一桌、一椅、一树……一人。
明明是再平凡不过的春日情景,因了树下的那人,便美得令人心颤。
庭院内,四月桃花颜色正艳,明艳的红里依稀夹了几抹纯白,像是不胜娇羞的少女素手遮了面颊,屈身藏入万千花丛中,仅留了那双白生生的手掌依约露在一派嫣红里,虽白得微小,却也足可窥想十指下的惊艳。
桃树下,白玉石桌静静盘踞一旁,边上放了一架摇椅,犹在一前一后轻轻晃荡。
那个人,此时正驻足树下,微微扬起下颔,闭着眼。
风过,树舞,桃花在春风的抚慰下,耐不住枝头一沉不变的寂寞,随着风打着旋儿飞离了树杈,轻轻悠悠地满院飘洒,神似梦境。
那些花瓣落在树下人的肩头、鼻尖,又顺着她玲珑的曲线轻轻滑下,贴着凝脂似的肌肤,倒似花儿在与她垂死亲吻、缠绵悱恻,美到了极致,竟透出几分刻骨的残忍来。
而最引人注目的,却是那女子一头泼墨似的浓黑长发,在春意如画的庭院内,成了唯一浓重的色彩,随着风微微晃荡泛出幽亮的光。
——就像是……像是一个即将消逝的梦。
他在门外静静站了很久,伤口上的血已经凝固,开始结痂,他却仍是不想挪动一步,生怕自己的轻微举动,便会搅碎了这一池梦境。
“受了那么重的伤就快进来吧。”
树下的那人却仿佛察觉到了他的心境,怕他在外面继续傻傻站下去,回头一笑,轻声招呼。
她那样一笑,满树的桃花顿时失了色彩,世上仿佛只留下这一双含满笑意的唇、一双弯如新月的眼,隔了门里门外的距离,将人的神志都生生拽了过去。
胸口像是忽然有暖暖的液体在上升,带着极重的腥味涌上喉头,天昏地暗的同时,心底最隐秘的某处蓦地拨响了一根喑哑的弦。
雪庭下意识地捂住心口,缓缓睁开眼来。
——竟然做梦了。
已经多久没有活在有梦境的日子里了,那张脸,那笑靥,都已经快淡得看不见,怎的忽然又在今日想起?
随意披了件外衣,起身走到窗前,夜色凉如水。
原本隔了十年的时光,爱与恨、生与死,都早已变得不再鲜明。偶尔想起时,也只是感到满身疲惫,毕竟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冲动少年了,感情经过沉淀多多少少都染了曾经沧海的意味,一如他鬓角的青丝,不知何时竟已零星霜白。
只是,在这样的日子里又一次看见那个人却多少带了些特别的含义,那段鲜衣怒马、红袖添香的少年时光,原来仍然那么……那么清晰。
五指扣紧窗棱,夜风吹得人清醒,但愈清醒便愈不能逃避那些过往,往昔的画面又一幕幕闪现在眼前,真实得像是一探手便能再碰触到那人的面颊。
那一年,人面桃花相映红。
因为自己伤势实在太重,不便行动,便暂时在那庭院里住了下来。
女子名叫朝夕,经营着一家小酒肆,无父无母,亦无兄弟姊妹。那些日子里,她唯一爱做的事便是将落了满院的桃花依次拾起来,放在精心编制的篓子里,洗了干净,泡在院东角的大水缸里,说是要待来年做桃花酿。
等到晴天的时候,又将桃花打捞起来,一一铺开在屋顶晾晒,晒得满院都是桃花与阳光的味道。
朝夕是个细致体贴的人,自然将他照顾得无微不至,有时竟让他产生一种错觉,仿佛他并非只是一个路人,她也并不是毫无瓜葛的好心人,倒似两人天生便应如此,夫妻一般同气连枝、举案齐眉。只是仅这么一想,他便笑自己痴傻。
她的话不多,说话时声音柔柔软软,即使有了争论也是如此,不反驳、不辩解,只一味看着他笑,笑得人钢铁做的心肠都能化作绕指柔。
他曾无意发现她秀挺的鼻尖上有一枚细小而圆润的黑痣,并不打眼,但仔细看去,却显得分外妩媚,尤其是当她笑的时候,食指微微弯曲,抵住鼻尖,眼眸弯弯的一片,月牙里映出他的脸。
和朝夕在一起的时候,时间总是流逝得格外无情,那时他正弱冠年纪,少年心性仍是重极,做事风风火火,却至情至性,他眼见着自己的伤势一日日好转,再也找不到理由借宿她家,心一急,竟头脑发热地敲断了自己的腿。
朝夕虽沉默静雅,却极聪慧敏锐。那一日,掀帘而入的朝夕看见屋内情形,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
那也是她第一次拉下脸面对他,但不知为何,心里的甜蜜,却更甚往日她笑脸相对的时候。
朝夕那时只说了一句,却如断金切雪,凿刻在了他心底。
她说,我的家便是你的家,你想住多久都可以,但前提是,不能伤害自己。
“朝夕……朝夕!”终于情难自控地悲叹出口,雪庭瞌上眼,手在窗栏边连拍三下, “朝夕,若你只是朝夕那该多好?”
如果你只是朝夕,那后面的一切一切,都不会发生。
五指拢住额头,这一句话,他却没能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