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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黄泉(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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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北拖着行李箱跟在后边,前边的女孩子还是和记忆里的一样,时间在她身上没有留下半点痕迹,倒是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
他们住的小区,前后的楼盘都拆迁重建了,只剩下那一片老楼房,夹杂在成片的电梯房里反而显得格外醒目。程徽熟门熟路地拐到他家楼下,在一串钥匙里翻捡了一阵后摸出一片开了大门后,回头招呼袁北,让他快点。那副理所当然模样好像他还是当年那个跟在她后边的小尾巴。
袁北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加紧脚步,走到跟前才猛然发现,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眼前的这个女孩子了。对着一个看起来比自己小上十来岁的女孩子,那声“徽姐”是断然叫不出口的。然而,直呼程徽,却又有几分底气不足。
一瞬间的犹豫过后,他只觉得肩膀忽然一沉,后颈像是被利爪给挠了一下。袁北一惊,肩头的那团白影却已经蹿回程徽怀里。“都十四年了,你还是那么爱惹事唉。”程徽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没了阴阳眼也不安分。”俨然还是当年姐姐教训弟弟的态度。
熟悉的人,熟悉的场景,熟悉的对白。袁北嗓子里像是梗了团湿棉花,半晌只微笑着说了句:“家里的锁都没换。”说完,眼眶竟然有些发潮,有家人的感觉真好!哪怕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离开。袁北怕一不留神真的掉下泪来,赶紧岔开话题:“白昕他怎么是这个样子?我是说……”他说着看向化为猫形的白昕。
程徽摸了摸小猫:“方便携带。”说了等于没说。
袁北也不知再说些什么,干脆闭了嘴抢先上楼开门。
家里的布置还是十四年前的样子,只是东西都显得陈旧了。程徽打开她原先的房门,里边的摆设和记忆里的一模一样。甚至她看了一半的书,也还是翻到她当时看的那一页。但那干净的被褥,一尘不染的桌面,一看就知道是有人天天打理。
“你也不嫌累。”程徽摸着书桌。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一直在想,说不定你们哪天就回来了。”袁北说得轻描淡写。
“对不起,上次不辞而别。”程徽忽然正色道,然而很快又露出那种无所谓的笑来,“其实如果不是没办法消除你的记忆,我们也没打算回来。”
这句话她说得很快很轻,袁北几乎没有听清。而且说完话后,程徽马上嚷嚷着累了,要洗澡睡觉。他便也识趣地不去问,只是好笑,她转移话题的技术还是一如既往的烂。
等把她送进浴室,袁北一侧头,发觉沙发上多了个人。还是漂亮到不像人类,即使穿着中规中矩的白衬衫也掩盖不了骨子里那股妖魅的气息。
“你们默契不错嘛。”沙发上的帅气少年挑挑眉,语义不明。
“所以?”袁北在沙发扶手上坐下,拿了只苹果在手里把玩,“你吃醋?”
“啧啧,没错。”白猫两眼一眯,笑得眉眼弯弯,脑袋往袁北跟前一凑,“除了我,她留恋的一切东西我都吃醋。你不怕吗?妖怪吃起醋来是很可怕的。”
“特别是一只小心眼的猫妖。”袁北笑笑,抬手把苹果砸过去。“所以你们回来住是她的主意。”
“知道就好,只要她高兴,住多久我都不介意。”白昕说着,大爷一样往沙发上一靠,翘起二郎腿,“说吧,你又碰到什么东西了?”
袁北没料到他会突然说这个,愣了一愣才吐出两字“黄泉。”
“嗯?”白昕微微挑眉,嘴角轻扬,似在等他细述。
“……不,只是一种感觉。”袁北两肘支在膝盖上,十指交握,眉头轻拧着,“他身上的感觉很奇怪,我不知道他遇到了什么东西,但是一看见他,脑子里就会跳出这两个字。每见他一次,这种感觉就会强烈一些……特别是这次,他看起来像是从另一个世界出来的。而且,如果我没有闻错,他家里有返魂香。我是说,林豫明,你们应该知道他。”
白昕不置可否,眯着眼,以一种似笑非笑的眼神看着他,手里不住地抛着那只苹果。就在袁北被他盯得发毛时,白昕忽然飞快地问了一句:“只有林豫明吗?”
袁北一愣,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再要问时,只听得白昕轻笑一声:“难怪小徽想要住回来。”紧跟着那只苹果就重新回到了他手里。
第二天下午,袁北又等在小学门口,准备接西西。他来得有点早,小学门外等候的家长还寥寥无几,袁北无聊地拨弄着花坛里的灌木树叶,不觉回想起了事情的原委。
大概是久别重逢,昨晚他精神十分亢奋,过了半夜一点却依旧没有睡意。不过想到第二天上午有课,他就不得不强迫自己赶紧入睡,朦朦胧胧有了睡意时,门外突然响起有节奏的敲门声。浅薄的睡意顿时被驱逐了个干净,袁北听见声音时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从床上弹起来,飞快地按亮了台灯。
凌晨三点整。分秒不差。
没有敲门声,事实上什么声音也没有。家里安静得可怕,他甚至不敢大声呼吸。刚才的声音是梦么?袁北刚刚舒了口气,却忽然听见“笃、笃、笃”三声。在寂静的夜晚,这样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楚。可是这种时候会有人敲门吗?袁北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他突然想起好像在许久之前有个老婆婆曾告诉他凌晨三点正是鬼魂出游的时刻,因为这时间正是活人睡得最沉的时候,也是生魂最容易与身体分离的时候。
正当他想起这些,又是三声敲击门板的声音,响度比刚才的还要大些。好像敲门的人等得不耐烦了。他该怎么办?是起来开门还是装作没听见?那个老婆婆貌似没跟他说过。袁北在床上纠结了一会,当敲门声想过第三遍后,他终于再也坐不住了。爬起来套了件厚外套就蹑手蹑脚地朝玄关走过去。
楼道里的灯是声控,从猫眼往外望根本什么也看不见,袁北观望了一会后便识趣地放弃了。有程徽和白昕在,还有几个不长眼的鬼怪敢随便上门?他摇摇头,裹紧了外套。不等回头,就听见了第四遍敲门声。
可声源却像在身后。袁北心里一凛,没错,这声音明明就是叩木门的动静,家里外面是防盗门,即使有人敲门又怎么会是敲击木头的声音?他想着,鸡皮疙瘩从脚底攀援而上,细细密密地布满了他每一寸皮肤。
袁北一咬牙,转头走向声源,并尽量让自己看上去镇静。然而越走却越惊讶,为什么那个敲门声听起来像是来自于自己的卧室?而且,这时候那声音听起来也不那么像敲门声了,倒像是钉子钉木板的感觉,“笃……笃……笃”一下接着一下……
尽管害怕,但走到门口时,手还是不由自主地推开了房门。房间里忽然变得很空,甚至还散发着一种若有若无的香味。类似檀香和果香混合的味道,淡淡的甜。袁北一阵恍惚,觉得这味道似曾相识,仿佛很久很久以前,自己对这种味道是相当熟悉的。返魂香的味道!
他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床前。但是现在,他的床看上去更像是一具棺材。两边的床板不知什么时候立了起来,刚好卡住睡在中间的人。睡在中间的人?他人在一旁,床上怎么会有别人?袁北弯下腰,只觉得棺材里的那个男人看起来十分的眼熟。
不对,那张脸分明就是他自己。
袁北一惊,踉跄着后退,本该撞上身后的柜子,可身体竟然嵌了进去!他不由自主地低头看自己,这才发觉他整个人变得十分透明,透过自己的脚,他甚至能看到地板上的纹理。
这就是离魂么?好像很小时有人告诉过他,半夜醒来一定不要马上起来,否则很容易让魂魄离体。就这么一晃神,他忽然发觉床上多了个人。确切地说是棺材上多了个人。
是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在路口给过他警告的那个。只不过他终于换了身应季的衣服,一张小脸在窗外透进来的灯光下如同鬼魅。忽然,那小孩对他咧嘴一笑,袁北一惊,只听得“咣当”一声,有什么东西砸在地上。
早上了?被突如其来的响声惊醒的袁北还有点茫然,不能确定刚才是不是做梦。几秒钟后,被他挥到地上的闹钟突然响了起来。他这才猛然清醒,上午还有课!一顿慌乱后,袁北收拾好自己。冲出门的一刻下意识地往程徽房门看了一眼,门关得好好的,看样子还没起。不知为什么他突然就松了口气。
袁北被晚上的梦搅得心神不宁,课讲得颠三倒四。好在冬天学生们也不愿早起,上课的时候睡倒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也没几个在听课的。好不容易熬到了下课,袁北跟学生们一样深感得到解放。出了教室不到两步,手机就响了,一看来电显示,居然是林豫明。
虽然不想跟他有过多的牵扯,但袁北还是到了他说的地方,学校外边的茶餐厅。林豫明坐在最里边的角落里,昏暗的光线多少遮掩了一下他不自然的脸色和过分凹陷的脸颊。他垂着头,半张脸隐在阴影当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豫明。”
“阿北”林豫明动了动嘴角,袁北不能确定他刚才的表情算不算微笑。
他对面坐下后,袁北只觉得他比昨天更加憔悴,满脸胡茬的样子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
“我想有件事你已经知道了。”林豫明抢先开口,深陷的眼窝让他的眼睛看起来有点像两只黑洞。“我没有离婚,我老婆她六年前就死了。可是二十多天前她又回来了,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但她确实回来了。我回家的时候,她就站在家门口。我开始以为我在做梦,可是不是。她太真实了,除了没有心跳和体温,她还和生前一样。”
“真的一样吗?跟生前一样她怎么会做那种东西给西西吃?”袁北皱着眉打断他,心想林豫明怕是真的疯了,昨天在他家的厨房里,只发现了香烛和纸钱,可以想象这个“妈妈”每天给西西吃的都是些什么东西。而林豫明居然不加阻拦!
果然,林豫明并不是一无所知,面对袁北的质问,他脸色变得更加阴沉:“她毕竟不是活人……你……我们不能用活人的标准去要求她……”
“你疯了吗!”袁北压低声音,瞪着眼问他,“明明知道她不是人,你还留她在家里。还有卧室里的返魂香,你从哪里弄来的?在这样下去,你和西西都会被她害死的!她根本就不是人了!”
“闭嘴!”林豫明暴怒,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鼓出来,“她是我老婆!是西西的亲妈妈!她怎么可能害我们?”
“那你照照镜子,看看你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样子!”袁北也怒了,抬手直指旁边的镜子。说完见林豫明不吭声,不觉放缓了语气,“豫明,如果你真的觉得她不会害你们,你为什么要来找我?”
林豫明像被他说中了心事,声音卡在嗓子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因为你心里知道她的出现是反常的对不对?你怕她会因为不舍带走西西对不对?所以你每晚每晚的看着她,防的就是这个对不对?”在袁北的三连问下,林豫明眼神渐渐暗淡。
“可是你还是舍不得她,找来了返魂香,还为她去了一些活人不该去的地方。”袁北喝了口水,十分诚挚地看着对面的男人,“豫明,这样下去你会死的。至少我不知道该怎么救你。”
听了这句话,林豫明的神色一刹间十分纠结,半晌才说:“下去我和老婆有点事情,麻烦你把西西接到她爷爷奶奶那里。如果我……她也有人照顾。”
“你来这里就是说这个?”袁北叹了口气,“我答应你。”
“谢谢你。”林豫明绽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站起身握住袁北的手道别,“再见。”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原来男人痴起情来也是这般模样,袁北在心底叹息一声,却见一个小小身影朝他直扑过来。“西西。”他勉强维持出一个不太别扭的微笑。
“袁叔叔,今晚吃什么呀?”西西见到他十分兴奋,全然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
“你想吃什么呢?”看着西西的笑脸,袁北忽然意识到她可能马上就要失去爸爸了,心里一酸,想着这怕是最后一次带她吃饭了,怎么也得来顿好的。
林西西果然还是小孩子,得到了他的承诺,眼睛骨碌一转,拉着袁北就往前走。“袁叔叔跟我来吧,我知道一个地方东西可好好吃的~”
袁北心里五味杂陈,听由她拽着前行。林西西今天似乎特别兴奋,拉着他一路小跑,过了一个街区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袁北不免问她到底在哪里,西西只是甜甜地笑,神神秘秘地说,跟她走就知道了。
这大概是她最后的天真时光了吧,那能维持多久就算多久好了。抱着这样的想法,袁北跟着林西西又走了好远。在他发现时,已经搞不清自己到底在哪里了。问题是,西西认路的本领有这么强么?还有,这片住宅区怎么看也不像是会有饭店的地方。
“西西,到地方了没有呀?”袁北忍不住问。
“快了快了!从那里穿过去就到了。”西西抬手一指,袁北顺着她的手望过去,只见她指的是一个停工多时的烂尾楼。
袁北立即反对:“不行!太危险了,一定要去的话我们绕路。”
然而林西西不依不饶,非拉着他从烂尾楼穿过不可,袁北不知她哪来那么大力气,他一个大男人居然被小女孩拖得跌跌撞撞。这时,他忽然觉得她衣服有些眼熟,不由使尽了浑身力气把自己的手从她手里抽出来。
林西西被他这一带,猛然回头。袁北发现,这孩子居然变了副模样,居然就是在树下警告他的小男孩。对了,梦里那个男孩身上的那套棉袄可不就是西西的!
“哎,你发现了。”小男孩叹口气,“那只好提前送你上路了。”他话音刚落,袁北就觉脚下一塌,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口井,他条件反射地张开手臂去攀能够着的支撑物,却只抓到一把杂草,要不是他及时抠住了井缘人就不知掉到哪里去了。
事情太突然,袁北根本来不及想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见那小孩站在井边弯腰看他,笑得十分阴森:“嘻嘻,反应好快。不过没关系,这里是拆迁区,没人会来救你的。对了,这口井是用来打地基的,反正里边的积水足够淹死你了。嘻嘻,慢慢享受死亡的过程吧~爱管闲事的大叔。”
袁北心里发凉,明明昨晚就梦到了,怎么还是这么不谨慎?可他现在全身的重量都悬在两只手上,而井身太窄,又是水泥做的,腿根本使不上劲。拼命喊了一阵后,周围不仅没半个人响应他,就连推他进井的小孩也不知哪里去了。袁北心里发凉,那小孩一定是断定他活不成,所以压根就懒得管他。
眼看着天色一点点变暗,他浑身冻得发僵,十根手指仿佛已经不是他自己的了。体力一点点的被疲劳寒冷还有恐惧吞噬,嗓子也哑得喊不出声来。这回真的要死定了。
程徽,白昕,还好死前见过他俩,也算是可以瞑目了。反正这世上也没有牵挂他的人。只是不知道如果他死了,那两个人会不会伤心呢?大概也不会吧,他们应该早见惯了死亡。袁北绝望地想着,过度的紧张已经耗尽了他的体力,视线渐渐模糊起来。
“袁北!”正在迷糊间,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袁北精神一振,跟着就看见了程徽的脸。下一秒,他身子一轻,终于踏踏实实地摔在了坚实的地面上。
尾声:
一番折腾后,袁北终于生病了,整整吊了一个星期的盐水。这天,打完最后一瓶水,他回到了家里。还没进门,就听见里头唧唧歪歪吵个不停。一开门差点没吓得背过气——那个想要弄死他的小孩这会正被程徽扒了裤子趴在沙发上一顿胖揍呢!
见他回来,程徽连忙招呼他:“快来,打上几巴掌出气!”
袁北哭笑不得地摇摇头,这哪是打他几巴掌能出气的问题?不过那小鬼看上去跟寻常人家的孩子差不多,被程徽打得哇哇乱叫,一点威胁他时的阴森戾气也没有。
“今天冬至,你去给林豫明一家上香了吧。”程徽教训完小鬼,忽然对他说道。
袁北一怔,点了点头:“他现在就我这么一个朋友了。”这话一点不夸张,几天前,林豫明被发现死在家中,他旁边还有一具腐败多时的尸体。据调查,尸体正是前段时间医院太平间丢失一具年轻女尸。女尸的父母虽然痛恨他万分,但人已死,索赔也无门了。
借尸还魂?袁北不知道。
“你早知道林西西‘活’不了多久对吧,所以对她这么好。”程徽漫不经心地说。
袁北猛然抬头,看着她。
“那孩子六年前的车祸里就该死了,她妈妈救女儿的心引来了这小鬼,这六年来全靠着他住在林西西体内,她才能活下去。不过这样一来,林西西的魂魄就会被他吞掉。西西的妈妈在地下知道了这回事,所以来个借尸还魂,喂西西吃下香灰,想把这小鬼逼出来。结果没想到,林豫明对她用情那么深,居然选择下去陪她。”程徽说了一连串,直听得袁北两眼发傻。
“行了,都是我猜的。”程徽拎起那小孩往房间走去,关门前又探出头来叮嘱他,“身体好了就记得做晚饭,先申明,我不吃面啊!”
袁北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自己的生活好像又回到了十四年前。混乱,却也温馨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