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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醉酒花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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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我竟然能够活的这么久。
三十六岁那年,我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半,对着镜子的时候,心中会泛出一股说不出的悲哀。
那是岳飞死后不久,我开始放松下来,开始有了时间,看着镜子,呆呆的看上一两个时辰。
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觉得无事可做。似乎做一切事情,到头来都只能是失败,所换来的,也只能是嘲讽。
现在,我已经七十九岁,我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但是我想,再活十年,和再活一年,区别其实已经不大了。
十九岁那年艮岳的花影,汴梁城明亮的太阳和宫殿,甚至是我的父亲,大哥,母亲,都已经变得很遥远。
我并不想要这样的人生,在十九岁的时候,我希望我将来的人生,是丰富多彩的,是波澜壮阔而又跌宕起伏。
可现在,我倒是喜欢,我生在仁宗皇帝统治下的汴梁一户小康之家,一辈子过着平平淡淡的生活,偶尔可能会为了生计发愁,却决不会如现在这样。
这一生我做了很多的选择,从十九岁那年离开汴梁,一直到如今七十九岁坐在临安的皇宫中发呆,许多选择让我后悔,比如让张浚主持富平,比如让吕祉去领淮西军,比如赐死柔福。
然而唯一让我不曾后悔的,只有两件事。
第一件,是选对了太子。
第二件,是任用秦桧为相。
太子十分孝顺,治国也有方,我想将来,他会在史书上留下个好名声。
而秦桧,他在的时候,我痛恨他。然而我却从不曾后悔任他为相。
我要的只是安稳,只是能睡个好觉。
我知道我将会留下骂名,杀岳飞一事,将成为我永远的诟病。
岳飞活着的时候,我觉得不能失去他,然而他死了之后,我忽然觉得,也就那么回事。
我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龄,我觉得自己经历了所有的是是非非之后,不会再有任何波澜。
我在临安皇宫的花阴之下,半闭着眼睛,一旁的一名宫女用着好听的嗓子,给我念诗。
“节彼南山,维石岩岩。赫赫师尹,民具尔瞻。忧心如惔,不敢戏谈。国既卒斩,何用不监!”
我听到这句,浑身猛然一震。《诗经》是我从小就看熟了的,却没有想到,时隔这么长的时间,再次听见,竟能触动我内心的弦。
那名宫女用着清脆的声音继续往下念着:
“节彼南山,有实其猗。赫赫师尹,不平谓何。天方荐瘥,丧乱弘多。民言无嘉,憯莫惩嗟。
尹氏大师,维周之氐;秉国之钧,四方是维。天子是毗,俾民不迷。不吊昊天,不宜空我师。
弗躬弗亲,庶民弗信。弗问弗仕,勿罔君子。式夷式已,无小人殆。琐琐姻亚,则无膴仕。
昊天不佣,降此鞠訩。昊天不惠,降此大戾。君子如届,俾民心阕。君子如夷,恶怒是违。
不吊昊天,乱靡有定。式月斯生,俾民不宁。忧心如酲,谁秉国成?不自为政,卒劳百姓。
驾彼四牡,四牡项领。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
方茂尔恶,相尔矛矣。既夷既怿,如相酬矣。
昊天不平,我王不宁。不惩其心,覆怨其正。”
我感觉有什么冰凉的东西,顺着我的脸流了下来,我从未想到,竟然在数千年前,一首极为平常的诗,竟然能够触动我的灵魂。
“阿爹,你怎么了?”赵眘的声音猛然传来,我睁开眼,看见他穿着明黄色的龙袍,快步朝我走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伸出手,揩去我流下的泪,对一旁的宫女斥道:“是你惹太上管家不高兴了!还不退下!”
我抬手,对那名宫女招手:“回来,继续念吧!”
话一出口,声音苍老的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赵眘拿过那宫女的书,看到书皮的时候,颇为惊讶,然而当他看到里面的内容的时候,担忧便浮现在了脸上。
他小心的对我说着:“阿爹,你看这个做什么?不如孩儿陪你游湖吧!”
我心中忽然一阵苦涩,伸出手,摸着他的脸。
他也正看着我,过了一会他问我:“阿爹,是不是孩儿这几天没来陪你,你觉得闷?”
我缓缓的摇了摇头,目光落在虚无的远方,声音飘忽的仿佛不是我自己说出的话:“我忽然觉得,你很像一个人。你还在想北伐么?”
赵眘对于我这个问题,迟疑了很长时间,才坚定的点头说:“是的!如果当年……”他说道一半忽然停下,我知道他想说什么,帮他接下去:“如果当年岳飞不死,你是想说,如果岳飞不死,北伐有可能成功么?”
他没有回答,我也没有追问。
没有如果,岳飞已经死了,而且,我也不相信,岳飞活着,北伐会成功。
我没有再纠缠这个问题,过了一会,我才问:“你给岳飞的谥号是武穆?”
他说是。
我说:“岳飞死的冤枉,武穆这个称号低了。”
赵眘猛然变色,我感觉到他握着我的手有些微微发抖。
他是一个自控极好的人,我没有看他,只是看着远方,我说:“你想说什么?”
他摇了摇头,什么都没问。过了很久,他忽然问道:“阿爹,你为什么一定要议和?”
他之前都不敢问类似的问题,或许是,他现在认为,我已经是一个无足轻重,随时可能闭眼的老头子,所以没有顾虑了吧。
我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过了很久很久,才缓缓的说:“我累了,只想过两天安稳的日子。”
他没有说话,我知道,他内心是极为不赞成我的想法,只是孝顺,所以没有反驳。
我说:“已经有几天没见到过你了,留下来陪陪我吧,年纪大了,就害怕一个人。”
他顺从的坐在我身边,握住我的手。
我半闭着眼睛,宫女又开始继续念诗。
“正月繁霜,我心忧伤。民之讹言,亦孔之将。念我独兮,忧心京京。哀我小心,癙忧以痒。
父母生我,胡俾我瘉?不自我先,不自我后。好言自口,莠言自口。忧心愈愈,是以有侮。
忧心惸惸,念我无禄。民之无辜,并其臣仆。哀我人斯,于何从禄?瞻乌爰止?于谁之屋?
瞻彼中林,侯薪侯蒸。民今方殆,视天梦梦。既克有定,靡人弗胜。有皇上帝,伊谁云憎?
谓山盖卑,为冈为陵。民之讹言,宁莫之惩。召彼故老,讯之占梦。具曰予圣,谁知乌之雌雄!
谓天盖高,不敢不局。谓地盖厚,不敢不蹐。维号斯言,有伦有脊。哀今之人,胡为虺蜴?
瞻彼阪田,有菀其特。天之杌我,如不我克。彼求我则,如不我得。执我仇仇,亦不我力。
心之忧矣,如或结之。今兹之正,胡然厉矣?燎之方扬,宁或灭之?赫赫宗周,褒姒灭之!
终其永怀,又窘阴雨。其车既载,乃弃尔辅。载输尔载,将伯助予!
无弃尔辅,员于尔辐。屡顾尔仆,不输尔载。终逾绝险,曾是不意。
鱼在于沼,亦匪克乐。潜虽伏矣,亦孔之炤。忧心惨惨,念国之为虐!
彼有旨酒,又有嘉肴。洽比其邻,婚姻孔云。念我独兮,忧心殷殷。
佌彼有屋,蔌蔌方有谷。民今之无禄,天夭是椓。哿矣富人,哀此惸独。”
“阿爹,你别难过,秦桧已经除掉了,只要有孩儿在,没人敢对你不敬!”赵眘的声音变得有些焦急,他伸出手,将我抱住,对我道:“孩儿会收复中原,会平定天下,阿爹,孩儿不孝,孩儿实在是……”
我轻轻的挥了挥手,说:“和你有什么关系?我这辈子,唯一作对的事情,就是养了个好儿子!”
“阿爹!”他抱着我,声音中有着哽咽。“阿爹,你别这样,看到你哭,我总会觉得自己特别无能。是我做的不好……”
我长长的叹了口气,说:“你已经做的很好了!当年岳飞上书,请求立你为太子,如果他能够看到你所做的一切,定然会觉得欣慰吧?”
赵眘没有说话,我只是觉得他似乎有很多话要跟我说,却不知到该怎么开口似地。
他就这样一直握着我的手,整个下午在我身边看奏折,我以前还有些兴趣看看他都如何批复的,现在却没有了任何兴趣。
直到晚上的时候,他说:“阿爹,我留下来陪你吃饭吧!我们好久没有一起吃饭了。”
我点了点头,说:“好。”
晚饭很简单,却都是我爱吃的,吃着吃着,我忽然就觉得悲从中来,放下了筷子。
赵眘问我:“不合口味么?我让他们重新做。”
我摇了摇头,说:“我吃不下。今晚上你别看奏折了,我们爷两个说说话吧。”
他十分爽快的说好,告诉身边的太监他今晚睡在我这里,让太监去安排床铺。
我照着镜子,镜子里面的人老态龙钟,我没有想到,我竟然可以老成这个样子,老到让我自己都觉得可怕。
在那一瞬间,我猛然就想起了十九岁那年,大名府的槐树下,岳飞提着枪,对我说:“既然痛恨金人,就该去前线上阵杀敌,在此偷偷的哭泣,不是男子汉大丈夫所为!”
一想到岳飞,往事便一幕幕的浮现上来,我如何被金兵追赶逃到海上,如何写降表去求和,想到今日提出的那六个字的条件:必杀飞,始议和。
那个时候,我有些担忧的问秦桧:如果金兵不守承诺,打过来怎么办?
秦桧说:金人只有金兀术,陛下难道会怕他?
我犹豫不决,岳飞辞官的奏折和王俊告岳飞谋反的折子同时摆在我的案头。
“陛下,张宪和岳云已经在大理寺,既然是谋反重罪,岳飞独自在外,难保出事!”
议和,还是岳飞?
这四个字反复的在我心底交错,既然我已经对北伐不报希望,那就选择议和吧!
我终于有些艰难的开口:那就把岳飞叫回来,问一问好了。
事情逐渐演化到了不可控制的地步,岳飞死在除夕之夜,直到第二年的正月初一,我才知道这个消息。
他临死前写下四个大字:天日昭昭。
在那一刻我开始后悔,我心中比谁都清楚,他是冤枉的。
我虽然早就料到了他的结局,可当结局真正到来,我发现有些不敢承受。
从那一刻开始,我知道,北伐时真真正正的无望了。
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我堕入秦桧的彀中。
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我开始对于岳飞之死想通的,或许耿耿于怀了很久,但是他的死,换来议和。
为什么要议和?今天晚上,我看着镜子中苍老的自己,忽然笑了。议和不议和,又有什么分别,人总是要死的。早死晚死,又有什么分别呢?
我站起身来,提了湖笔,想要写点什么,却没想到,一下笔竟是白天听到的诗句。
我一个字一个字的写着,写得特别认真,似乎这一辈子,我所干的最认真的事情,就是这个了。
浩浩昊天,不骏其德。降丧饥馑,斩伐四国。旻天疾威,弗虑弗图。舍彼有罪,既伏其辜。若此无罪,沦胥以铺。
周宗既灭,靡所止戾。正大夫离居,莫知我勚。三事大夫,莫肯夙夜。邦君诸侯,莫肯朝夕。庶曰式臧,覆出为恶。
如何昊天,辟言不信。如彼行迈,则靡所臻。凡百君子,各敬尔身。胡不相畏,不畏于天?
戎成不退,饥成不遂。曾我暬御,惨惨日瘁。凡百君子,莫肯用讯。听言则答,谮言则退。
哀哉不能言,匪舌是出,维躬是瘁。哿矣能言,巧言如流,俾躬处休!
维曰予仕,孔棘且殆。云不可使,得罪于天子;亦云可使,怨及朋友。
谓尔迁于王都。曰予未有室家。鼠思泣血,无言不疾。昔尔出居,谁从作尔室?
赵眘站在我一旁,默默的看着我。猛然他说了一句:“阿爹,你在后悔么?”
我停下笔,说:“没有!”
他叹了一口气,蹲下身子,摸了摸我的脚,说:“阿爹,你的脚好凉,上床睡觉吧!”
我说:“我写完就睡。”
他将我的脚抱到怀中,说:“那我帮你暖脚好了!”
我说:“这种事情,找个小太监来就行了,你是皇帝,没体统。”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却还是有一股暖流流过。
他说:“你是我父亲啊,儿子孝顺父亲,不是天经地义的么?”
我忽然就想到我的父亲来。
那是我的亲生父亲,可是我对他绝对做不到这一步。
我继续写着,忽然发现自己无法停下来。
最后,我在上面写了最后四句话“寺人孟子,作为此诗。凡百君子,敬而听之。”
放下笔,我忽然觉得心中多年以来集结的淤积都没了,我说:“如果能够把这个配成画就好了!”
赵眘凑过来,看着我写的,一页页的看着,忽然他指着其中的一个字说:“阿爹,你怎么少写了一笔?”
那是一个“眘”字。
我看着他,他的身上,有着我所喜欢的东西,勇敢,仁厚,睿智,只可惜,我永远也不能做到。
我给他露出一个笑容,说:“你现在是皇帝啊,我当然应该避讳你的名字。”
他浑身一震,看着我,喃喃道:“皇帝……皇帝?”
我点了点头:“你爹爹我这辈子,唯一做对的,就是养了个好儿子……”
我慢慢的闭上了眼,再也没有醒来。
赵构死于八十岁,生前曾写《小雅》全篇,并拿去御画院配图,只是图未画完,赵构已死。孝宗赵眘乃命人继续完成此画。真迹历经千年,辗转反侧,终藏于故宫博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