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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Epi.3 ...

  •   他晕晕沉沉地从一段长而幽暗的梦境里醒来,整幢房子寂然无声。颅骨里的疼痛消退了,他觉得自己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轻松然而疲倦虚弱。他翻了个身,盯着窗帘看了很久,然后掀开毛毯,赤脚走到门边。
      男孩小心地探出头,瞥了瞥狭窄的走廊,没有人。楼梯平台上方的那扇采光用的窗开着,显露出被屋顶和烟囱切割成不规则形状的天空,依旧灰蒙蒙,阴郁晦暗,看不出是上午还是下午。他溜出了房间,让门在身后开着,踮着脚尖走向楼梯,走廊只有五步那么长,木板在旧地毯下嘎吱作响,男孩皱了皱眉,干脆跳下最后两级台阶,跑进客厅里。
      那里同样铺着木地板,只是老化得更厉害,男孩都能感觉到那些细细的木刺刮过脚底。沙发是古板的深棕色,正好衬着被熏黑的炉架——竟然有壁炉,这让他很惊讶——它看起来很久没被打理过了。壁炉前面铺着厚实的羊毛地毯,看起来似乎是这座房子里最值钱的东西了,男孩把自己丢到沙发上,充满感激地把脚趾埋进那些柔软的毛绒里,转着脑袋四下打量。这不是个让人感觉温暖的地方,所有那些壁橱、靠背椅、不锈钢咖啡壶、瓷砖、发霉的墙纸和挂钟都散发着和它们的主人一样的、冷淡疏离的气息。他试图挖掘与私人生活有关的线索,却什么也找不到。烟灰缸旁边搁着一本平装书,男孩探身把它拿过来,随意翻了几页,没看懂多少,于是兴味索然地把它摆了回原位。
      一楼只有四个房间,男孩在厨房里转了一圈,发现了颇为可观的罐头和威士忌库存。男孩摇摇头,关上橱柜门。两个空威士忌杯倒扣在洗碗槽里,他抓住水槽边缘,透过气窗往外看,果不其然没什么美妙景致,只有一个脏兮兮的巴士站台和马路那边水流缓慢的窄河,河道明显经过改造,被钢筋和水泥塑成无趣的直线。男孩习惯性地舔了舔唇,他想起了另一条河,一条更为温柔可爱的小河,淙淙地淌过教堂、镇公所和法院,穿过古老的石桥,途经废弃的磨坊和鞣皮场,一路远去。暮色昏沉,灯光暗淡,雾气竟是苍黄的,笼住钟楼的尖顶,一抹阴云被疾风拉扯着,滑过天空。
      可是幻象就如它来时一样迅速地消失了,挂钟毫无预兆地敲响,六下,在寂静阴冷的房子里宛如惊雷,男孩吓了一跳,猛地转过身去,眼睛惊恐地搜索着空荡荡的客厅,仿佛会有幽灵在墙角的阴影里凭空出现,但什么都没有,报时完毕的挂钟若无其事地走着,齿轮干涩地咔嚓作响。
      他开始觉得冷,寒意从脚下的瓷砖里升起,沿着脊椎往上爬。男孩逃离厨房,几步蹿上楼梯。他本想直接躲回走廊尽头的那个房间里去,却被别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
      另一个房间的门开了一条缝,他很奇怪自己刚才经过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察觉。男孩犹豫着,伸手碰了一下门,它无声无息地旋开了。
      这是屋主的卧室,毫无疑问,但陈设未免过于简单,更像是短期出租的廉价公寓。衣柜旁边摆着一张写字台,散放着几支磨秃了的铅笔。墙纸原来大概是清爽的海盐色,但现在已经褪成一种陈旧阴暗的蓝灰。男孩静悄悄地穿过房间,打开了书柜的玻璃隔门,带着一丝心不在焉的微笑伸手抚摸由于多次翻阅而微微弯曲的书脊。最下面的一格整齐地叠放着信件和电报,按日期分类放在不同的盒子里。男孩半跪在地板上,拉开了书柜底部的抽屉。
      一堆过期的税单盖着一个金属制的什么东西,男孩心虚地抬头瞥了瞥门口,才伸手拨开那些发黄的单据。那是个相框,比他预计中的要沉重得多,男孩把它翻过来,里面镶着一张家庭合照,他找不到摄影日期,但那个英国男人看起来比现在年轻得多,他的手臂松松地圈着妻子的肩膀。男人和女人都微笑着,却并不显得高兴,更像是两个蹩脚的演员,还没背熟剧本就被赶上舞台。惟有那个躺在母亲怀里的婴儿,惊奇地大睁着眼睛,满是不谙世事的快乐。
      “……那是我儿子,亚瑟。”
      男孩惊跳起来,差点失手摔了相框。伯兰特平静地把它拿过去,放回原位,用鞋尖推上抽屉。“我们六点半吃晚饭,你有20分钟时间把自己收拾一下。”他揽住男孩的肩膀,把人往外面带,“浴室在那边……你应该穿得下我儿子的旧衬衫,我找几件给你。顺带一提,你喜欢吃金枪鱼还是熏肉?”
      淡色卷发的男孩站在浴室中央,似乎被弄懵了,过了好久才讷讷地问:“请你……再说一遍?”
      “……好吧,很简单的选择题,晚餐,金枪鱼,熏肉,你要哪样?”
      “金枪鱼,谢谢。”
      “金枪鱼,好的。”
      伯兰特关上浴室门,摇了摇头。

      ***
      七点正,挂钟得意洋洋地鸣响。收音机开着,一阵轻柔而模糊不清的音乐过后,刻板的男声向他们宣读未来三天的天气概况,听起来像个毫无同情心的葬礼司仪。伯兰特把报纸往下移了半英寸,观察着对面那个男孩。他穿着亚瑟的淡蓝色格子衬衫,肩膀畏缩地前倾着,他身上总有一种难以忽视的、流亡者的惊怯姿态,就像被猎犬追逐的狐狸。他慢吞吞地嚼着自己的三文治,几乎每咬一口就警觉地瞄一眼门和窗户。伯兰特无声地勾了勾嘴角,把报纸摊在餐桌上,翻过五六页,直接去看国际版。
      他现在可以肯定这孩子是非法入境的,冷战难民的故事他已经听过不少,他们因为这样或那样的言谈得罪了那些帽子上绣着红星的家伙,只好仓促地往西逃,大部分在瑞士落脚,也有一些特别不安的,千方百计搭船度过英吉利海峡,甚至更远,让宽阔的洋面给自己一点安慰。然而在这见鬼的年头,谁又能保证自己不会在某个宜人的星期六清晨横尸街头,脑组织里嵌着一颗点三八□□。伯兰特起身关掉了收音机,顺手把餐碟放进水槽里。男孩下意识地抬起视线,恰好有什么柔软干燥的东西砸在他头上,盖住了眼睛,伯兰特用力揉了一把他湿漉漉的头发,“擦干,免得你等下把水滴进茶杯里。”
      男孩耸了耸肩,把剩下的一点三文治塞进嘴里,擦着自己的卷发。
      炉子上的水烧开了,伯兰特冲了两杯红茶,把其中一杯推到男孩面前,“我尽快把你送到大使馆去——牛奶自己加,随便。”伯兰特告诉他,把装牛奶的玻璃壶放到餐碟旁边,男孩把毛巾拉下来,茫然地看着他,情报处处长叹了口气,在客厅里找来拍纸簿和铅笔,用大写字母写下“大使馆”这个词,递给男孩。
      “你从哪里来?”
      “你不需要知道。”男孩很快地回答,声音仍然很轻,却意外地不再显得胆怯,“我会……自己走,我不去大使馆。”
      伯兰特挑起眉毛,“自己走。”他嘲讽地重复了一遍,“告诉我,小家伙,没有护照你能去哪里?伦敦警察的拘留室可比我这里差多了。”他把铅笔拍在男孩面前,“写下你的名字,我明天让人去大使馆查出入境记录,如果足够幸运的话,他们会送你回去。”
      “我不去大使馆,我不回去。”
      “你的家人呢?他们在英国吗?”
      男孩抿着嘴唇,不置可否。
      “如果你什么都不说,我帮不了你。我不能无缘无故收留一个来历不明的东欧男孩。”
      对方的蓝灰色的眼睛直视着他,仍然倔强地闭着嘴,摆出一副拒绝沟通的姿态。一颗“核桃”,他想起了特工处的行话,每当他们遇上那些用沉默对付一切的嫌疑人,总要这么形容,核桃,非得用锤子砸才行。但这只是个吓坏了的孩子,刚刚从枪伤和高烧里恢复过来。伯兰特揉了揉额头,忽然有点后悔自己的多管闲事。
      “很好。”他冷冷地说,收起了铅笔和拍纸簿,“喝掉你的茶,明天早上你必须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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