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离离原上草 ...
-
夏风小学的时候跟着父母回到农村生活。村子草木丰盈,四周的竹林还蓄着去年四月的春水,头顶是高大的树木,脚下是长满青苔的石板,人住在这里就像裹了青竹叶的粽馅一样。
村子前边是能跑柴油船的大江,后边是并排的铁轨,同样的笔直、辽阔、一望无际,有时候货船上和火车的汽笛声同时鸣响,能在天地间互相呼应几十个来回。
夏风本来是大城市里层叠的种植架上用人工光源培养出来的花苗,现在被移栽到这个大开大合的地方,还没开始淋到大自然的雨水,身体就先长出五百条攀援藤,趁着父母忙着办理各种手续期间光着脚丫子满地跑,硬生生让树荫下稀碎的日光打磨成一颗卤蛋。
汗衫,短裤,他妈亲手剃的毛寸,身高1米41,手里的树丫上挂着捡来的红薯藤。夏风就是这个模样和苏遂认识的。
那时夏风刚从石缝里挤出来,一道掉漆的铁门就档住了去路,铁门后面是一栋三层小洋屋,外观装修老旧,屋顶祜草丛生,风一吹门窗还会啪啪响。夏风眼睛一转,马上在自己脑内的冒险地图上给这间毫无生气的房子记上“鬼屋”的地标。
正当夏风犹豫是马上探索这个地方,还是等再收集多一点“武器”再来的时候,楼上的窗帘动了一下,似乎有东西在动。
初遇时大家都在上班上学,村子里的活物非常罕见。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夏风朝那人叫了一声。
“喂!”
绒质蓝色窗帘下露出一张小孩的脸,白色的头发,白色的衣服,白色的脸,和一双棕红色的眼睛。
夏风惊呆了。这毛色比他城里朋友养的宠物豚鼠漂亮多了!
他早听老人说过乡下精怪多,挠了挠头,
问:“你是兔子成的精吗?”
见兔子精不说话,又问:“我这里有菜叶子,你要吃吗?”
说完马上后悔了,用乡间的菜叶子招呼乡间的精怪,未免太过不诚恳,恐怕毛色漂亮的兔子精就这样跑了,马上补充说:“我家里还有兔粮,我立刻让我妈买最贵的!”
兔子精打开窗,一头兔毛立刻被风吹乱,但只说:“我不是兔子精。”
不冷不热的语气更让夏风困窘起来,他左右张望,又试探着说:“那你把头发放下来,我爬上去!”
兔子精又说:“我也不是莴苣姑娘。”
说完竟然拉上窗帘,那头成色很好的毛发也隐在了海蓝色窗帘后面。
夏风又蹦跶着叫唤了几声,他才来不到一星期,连蜂窝都捅下好几个了,还能在闹人这方面遭遇挫折吗?便想着用竹竿捅一捅窗户,但周围荒芜得很,根本没有能用的断竹子,又掂量了一下地上的石头,却想到如果砸破窗户,那他这身新鲜出炉的皮都要被剥来给他妈当搓澡巾
消停了一阵,还是传来了抛掷东西的声音。那个白色脑袋终于又探了出来,朝下面说:“不要往这里乱扔东西。”
“啪叽”一声,却被一把软弱的东西正正砸中了脸。一把,狗尾巴草和野菊花捆成的“花束”。
“我中了!快理我!快理我!”夏风手舞足蹈地欢呼,而兔子精作为被套环套中了的大白鹅,毫无准备的就成了奖品。
兔子精半眯着眼,看了一下室外并不猛烈的太阳,叹了口气,竟然敏捷地直接从窗台跳到隔壁的水管上,滑了下来。
这让夏风叫唤得更欢快了,几乎把村子里的鸟一年到头能听到的人话都说完了。
兔子精一下来,就朝夏风脸上捏了一把,问:“哪里来的。”
刚好捏中夏风前天被蜜蜂叮肿的那块肉,但看到同龄生人的兴奋比疼痛首先占据了夏风的大脑,他反手摸了摸兔子精的手,捏着兔子精苍白的手指头激动地说:“是暖的!你竟然是人吗?以后和我一起玩啊!”
老妈告诉夏风,那个白头发的孩子叫苏遂,与夏风是同年生的,奇特的外貌是白化病,生来就是如此,苏遂的父母一边赚钱,一边求医,在外奔波,平时难得回村子,雇了一个阿婆照顾苏遂的生活,细细说来是都是唏嘘。
而夏风把这些事都抛在脑后,自动把苏遂归类在“同伙”的范围,正如城里的玩伴一样,聒噪、不听话、一天不打上房揭瓦。
但苏遂是不一样的,他时常不去上学,会在特定的时间段消失,回来的时候手上总有淤青的针孔,还多次否定夏风炸粪坑的提案。夏风每天都给苏遂带笔记和作业,苏遂总能一下子就看懂。
苏遂有不似同龄人的成熟和忧郁,每天不知道在想什么。这样开阔的大河,这样安静的山村,怎能养出心思弯弯绕绕的小孩子呢。
明明自己懂得各种电子游戏,去过更多的地方,就连这条村,夏风知道的“秘密通道“也比常年不出门的苏遂更多。夏风却觉得自己成了苏遂的跟班,很多时候都只得到这样一句回应:“别嚷嚷。”,又说:“哈巴。”
“Be quiet, pleses.”夏风说,“and stupid.”
苏遂很聪明,但几乎不会说英语,导致夏风为了证明自己的地位,日常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英语。
夏风和苏遂决定往村子的边界处探险一下。苏遂往他们的自行车上安了个装置,车轮子蹬起来会发出响亮的喇叭声,还会闪光。
夏风看着这个简陋的手工制品,兴奋地说:“苏遂,你该不会是个天才吧!以后可以去当个科学家,我们班一半人都想当科学家,但我看他们都没你厉害。”
和村里最调皮的孩子混久了,苏遂的外形也从干净整洁变成脏兮兮的,村里人向家长告状的时候,会说:“那两个挂着鼻涕的小屁孩今天又干嘛干嘛去了。”
被一顿吹捧之后,苏遂便有点羞了,又有点得意地说:“这算什么???不过花了我0.0001份功力,我以后当科学家,那你当什么?”
“特种兵啥的吧,用你做的武器!我跟你说,我控制这辆自行车我也才用了不到0.000001的内力!我看以后我们可以造个船!我负责把村长门口那棵槐树砍了,然后掏空,刚好能放下我们两个,然后你负责做个驱动,我们可以顺着河流出海,船的名字就叫超级无敌旋风霹雳超速……”
“你要离开这里吗?”船的名字还没说完,苏遂就打断了夏风。
铁路和河流是这个村庄的地界,高压线塔随铁路延伸,比周围的小山丘还要高大,像笼起村庄的网,又像指引的路标。
“当然啦!这个地方只是我基地的一小部分,以后我带你去网吧开黑。”说着伸出手掌就在苏遂的背上按了一下,那件本来就不干净的衣服上立刻出现了一个材质不明的黑掌印。
夏风说:“你不要老穿白色衣服啊,本来就白得反光,今天太阳又大,一眨眼就觉得你要消失了,来,哥给你按个手掌标记。”
后来苏遂发高烧,直接往医院里躺了一个月。
夏风的爸一边解皮带,一边骂:“整天不好好学习,就知道野,就知道野,还把别人家的小孩带出去,别人的父母碰一下都心疼儿子,你把他带去晒了一天太阳?”
白化病伴随免疫力低下,和先天性心脏病。
从医院回来后,苏遂被禁足了,手背上多了一根置留针,回到了他的小窗台边。
夏风每天都来探望他,往窗台里抛些不知道能不能吃的野果,有时候还有大虫子。可是过了很久,苏遂还是没能和夏风一起耍,反而去医院的次数更多了。
有天夏风搬来了个破柜子到苏遂家楼下,搞了点装饰,并宣称这是他的移动基地,如果在里面再放几块破布,活脱脱就是个狗窝了。
在移动基地里夏风什么都不干,就安静地看书学习。
夏风给苏遂带作业的时候,苏遂终于忍不住了,问:“你被家长打了吗?”
夏风说:“我要努力学习,以后考医学院。”
苏遂问:“这是语文老师布置的新作文题目吗?”
夏风说:“不,我要当医生。”
湿润土地上生物总是生长旺盛,稍微一抖擞就长出枝叶。夏风初中去了区里,高中又考去了十里八乡最好的高中,更是离这个只有鸟拉屎的村子远远的。
他的黑发干脆利落,穿着运动校服,由于抽条抽得快,衣袖和裤腿绷不住手腕脚腕,露出劲瘦的一截。
不知道咋的,夏风越长越往"斯文人"的气质靠拢,十几岁的大小伙在老房子和青石板中一站,丝毫没有不协调,反而像个旧时候的教书先生。
苏遂穿着人字拖插着裤袋在路边等夏风。
"嗨。"苏遂抛给夏风一个熟杨桃,昂了昂下巴,说:"星期五呢,逃课?"
"哪能呢,今天春游,我没去。"
夏风手臂往苏遂肩上一靠,那张唬住人的面瘫学霸脸马上笑成了陈年干枣,五官乱挤。他甩了甩衣袖,大股洗衣服没冲干净的气味扬了出来。
衣袖里掏出一把黑色折叠伞,轻飘飘地盖着了两个人的头顶。
两人靠在一起,一撮黑毛一撮白毛,小溪边的红砖屋墙是他们比身高的地方,一大片竹子林里的笋都没他们长得整齐。
夏风和苏遂偶尔还会撒野,有时候是夏风带着苏遂撒,有时候是苏遂带着夏风撒。但大部分时间他们都是家长口里的正经孩子,夏风是来找苏遂学习的。
苏遂的病时好时坏,但由于他本来就长得苍白,所以有没有变得更脸无血色也难以察觉。苏遂上学,生病,住院,休学,但还硬是考上了高中。
夏风四平八叉地瘫在木靠椅上说:"靠,你这家伙该不会是个天才吧,不上课都会做题,这叫啥,红颜薄命。"
又说:"呸,红颜厚命,厚命。"
苏遂不想理他。这些年被夏风崔捧上了天,有段时间还真认为自己是什么小发明家啥的,什么垃圾破烂都往家里带,常常搞得一身机油,满地零件,但最后的成果也不过是给自行车按了个没什么用的太阳能发电装置而已。
而且英语还是不好,普通话也说不好,有口音。
"那么下次我再回来,还给你带笔记哈,你什么时候才在家?"
苏遂头也不回,挥挥手说:"再见再见,到时再说。"
事实上苏遂的闲暇时间比夏风还少,夏风是学校宿舍两点一线,苏遂是各个医院路线乱成线团。
夏风出外念书,刚开始的时候两人周末还凑到一起玩耍,后来苏遂渐渐的变得行踪飘忽,网络联系也爱理不理的,直接就是勿扰状态,还和夏风说:"自己玩去,少来烦我。"
抵不住夏风脸皮厚。
这年的春天过去了,夏天过去了,夏风也没找到苏遂。
苏遂一大早抽完血做了检查,躺在病床上打吊针。久病的少年人待人礼貌,和人说话的时候面带微笑,除此之外,就是长久的沉默,白色床褥白色头发,一双奇异的棕红色眼睛低垂,哪里也不看。
他在看书的时候耳朵被毛绒绒的东西蹭了一下,反手一捉,拍中了一个黑色脑袋。
"嘭。"夏风贴着苏遂的耳朵轻轻说道:“被我发现了你的藏身洞穴了吧。"
苏遂不提自己的病,夏风只是眯着眼睛对他笑,像只偷鸡的狐狸。
"以后我到这里来蹲你,是不是比去你家更容易找到你?"
苏遂别过头去。
"哇,不痛不痛。"苏遂两只手手背打吊针打得淤青,夏风猛搓自己的双手,捂在苏遂现在没插着针的那只手上,说:"没戴暖手袋,让我用体温给你捂一捂。"
苏遂说:"啥体温啊,全是你的手汗,你这是当医生的料吗?"
夏风说:“对啊,当医生,以后我来治你,不对,希望你在我考上医学院之前就被治好啦。"
夏风又把手心摩擦了一遍,继续捂捂。
安静良久,苏遂又问:"你要考哪间大学的医学院。"
"申城那间吧。"
"好。你要去学医,这很好,"苏遂说,"那我也去申城。"
夏风笑着说:“可以啊你小子,要不你参加个什么奥林匹克竞赛,走保送?"
"说好了,你一定要考上申城最好那间医学院。"苏遂又说。
苏遂的语气突然严肃了起来,夏风愣了一下,说:"从最近的模拟考试来看,是能上的吧...我努力,绝对不给您老人家丢面子。"
说着伸出手掌,苏遂看了他一眼,击了上去。
"我等你。"
"啊?"
夏风高考完回来,苏遂家已经正式丢空了,里面的东西都搬得差不多,以前他们一起存的宝物,还有他们的单车,全都不见了。
苏遂的父母去了别的地方定居。他回村子的时候带了一束白菊花,也不知道放在哪里,便摆在以前他和苏遂的"基地"边。
基地的位置有块大石头,石头表面凹了个坑,他们小时候刚好能躺进去,长大了点,挤挤也能躺进去,现在夏风一个人大大咧咧地躺在上面。
夏蝉鸣,夏风在树荫下发呆。他不明白一个人为什么可以走得那么干脆,就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连个墓碑都不留下。
有时候夏风觉得苏遂可能真的是村庄里孕育出的精怪,像山间的雾气一样,突出出现,突然消失。
大家亲戚朋友们都很高兴夏风考上了申城的知名大学,填志愿的时候各出主意,都说读计算机好。而夏风填的都是医学院的专业,被临床医学录取了。
后来夏风听说苏遂在他高考前病发,要做手术,想必之前是为了不影响自己高考才约定一起去申城的吧。
"狡兔三窟。”夏风想,“竟然连我都骗,说好的一起上大学。"
就这样去了大学,上课,下课。夏风开始了医学知识的学习,只是看到病例便会想到苏遂,想到生命与死亡。
这周他们开始了解剖课的学习。
老师给各个同学分发了小黄菊花,先对大体老师进行祭奠。
老师说:“这位大体老师,是白化病患者,因心脏病去世,年龄和同学们一样大,感谢他把遗体捐赠到我们大学...夏风同学,你没事吧?要不要回去休息。”
老师正认得那个突然冲出来握住大体老师手的同学,因为他成绩好学习刻苦。有点同学在第一次上解剖课的时候会出现心理波动,毕竟是第一次面对尸体。
“抱歉。”夏风松开了大体老师的手,却已经泪流不止,他咬着牙,说:“我没事,请让我上课。”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苏遂本来给夏风写了信,打算藏在某个他们熟知的地方,留下线索让夏风去找,料想夏风的反应一定很好玩。很久以前夏风说想有一只船,苏遂也做了一只,属于半电动半人力的,有自动指南效果那种,就拴在红砖墙旁边。
夏风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苏遂生命中,苏遂总是会想到他。于是某天苏遂发现自己可能是个同性恋。
他想去握夏风的手,想吻他的额头,想问夏风愿不愿意和自己在一起。
于是苏遂把信烧了,把小船放了,他希望夏风的世界永远热闹,永远在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