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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红(一) ...

  •   “常宁宫走水了!”不知是谁在夜色中惊叫了一声,宫里的灯便一盏盏亮了起来。

      傅修披着袍子走出来的时候,瞧见了常宁宫处沾染着点点火光,在夜色里突兀地亮着。

      他眉头皱得厉害:“常宁宫里怎么了?”

      他语气已然是不悦,近几年来,能让傅修这样不悦的人没有几个,少数的那几个,最后的下场也落得极惨。

      兆祥心里头打着颤,可他跟在傅修身边多年,深谙傅修最忌讳底下人行事慌张。于是压抑心间的胆怯,作出冷静的模样答道:“回督公,陛下的寝宫意外走了水,宫人们都去救了。火势不大,已经稳住了。”

      “意外走水?”傅修转了一圈玉扳指,动作很慢。

      三月的夜风凉得令人发抖,叫人从指尖凉到头皮,兆祥偷偷抬眼朝傅修看过去,瞧不出他在想什么。

      过了片刻,只听傅修道:“去常宁宫看看吧。”

      说完,觑了一眼兆祥,兆祥正偷偷打量着他,不经意被这么捉到,慌忙低下眉眼:“这就给督公取朝服过来。”

      傅修冷冷笑了下,抬手在兆祥的头上敲了敲:“兆祥,好好管着眼睛,别叫我看出来你在揣度我的心思。“

      他话里带了几分笑意,可也总是冷清的,让人不觉得亲近,只觉得浑身越加冒出冷汗。兆祥慌乱之间答了声是,没敢再看傅修一眼,退着走了出去。

      前几天刚下过一场春雪,地上还有薄雪未消融,踩上去像是踩着细细密密的琉璃渣子。

      常宁宫的一把小火把院子里的雪烧化了,地湿答答的。

      傅修赶到常宁宫的时候,就见秦岁臻蜷在大殿门口的花坛边上,身上披了件杂毛的大氅,裹得紧紧的,蜷缩的像只猫,任由宫人忙里忙外的抢火,不吭一声,哪里有一点女帝的样子。

      诚然,这宫里没人正儿八经地把她当个皇帝,她自己好似也没把自己当成南隋的帝王。

      三月的夜还是寒凉得厉害,秦岁臻冻得脸色泛起红晕,流露出几分病态。

      傅修走过去的时候,她正抹了一层花坛上的雪,伸着舌头舔了一口指尖,指尖沾着雪,亮晶晶的。众人忙着救火,她倒是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做着这些小动作。

      “陛下在做什么?”

      年少的女帝一抬眼,像被人捉住什么不得体的举动一般,青涩腼腆:“……傅督公,你来了。”

      她把手放下藏到身后,好像这样就能掩盖她先前的举动似的。

      傅修垂眸看她:“尝出什么来了?”

      秦岁臻抿了抿唇,抬起头看着他,修长的脖颈随着身体的动作从大氅中露出,如同一截白嫩嫩的葱段似的肌肤。

      她知道傅修在问什么,虽心里头羞涩,但还是摇了摇头,言简意赅:“没什么味道的。“

      傅修沉默地看着她,不言不语。兆祥的心又提了起来。

      秦岁臻温顺单纯,又是刚进宫,怕生得像个被豢养的小兔子,和宫里其他人都不一样。兆祥对她是有几分好感的,因而每回跟着傅修见女帝,心里头都狠狠为她捏把冷汗。生怕傅修一个不高兴,这小女帝皇位还没捂热,就要被赶下来,跟前面两个小皇帝一样,落得个凄凄惨惨的结局。

      不过这小女帝比前两任皇帝都乖上许多,既没有刻意做什么屈意奉承的事,也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举动。傅修看她还算顺眼,对她也有几分耐心。兆祥想,她应当是能活上一段时日的。

      傅修看着秦岁臻的眼神跟以往一样,像是看着什么小猫小狗,高兴的时候陪她玩上一玩,不高兴的时候,就让她自己一个人呆着。

      他今夜,似乎算是有点兴致。

      秦岁臻瞧见傅修慢慢俯下身,他的五官本是长的有几分英气的,剑眉入鬓,目光泠冽,可偏偏被头上那顶巧士冠一压,显出几分阴郁刻薄来。

      “宫闱内守卫森严,陛下寝宫这场大火着实来得蹊跷。”他盯着秦岁臻的眼睛,可除了一双镜湖似的眸子,什么也没看出来。

      烧得发黑的宫殿门椽,来往宫人提着的宫灯,树梢上那微末反着光的薄雪一点点倒映进这双琉璃珠子里,她轻轻一转,反倒露出了几分委屈。

      傅修直起身向后一扫:“今夜常宁宫是谁值夜?”

      他这么一问,身后乌泱泱跪倒了一片。

      “回督公,是奴婢和青玉。”一个宫女磕着头上前。

      傅修道:“可知起火的原因?”

      宫女怯怯地朝秦岁臻看去:“……是陛下……陛下自己放的火。陛下她同宫人置气,烧了屏风,这才惹得走了水。”

      傅修偏头重新看向秦岁臻。她听见宫女的话,睁大了眼睛。

      见傅修望过来,她咬了下唇,为自己小声辩解了几句:“我没同人置气,只是在寝宫里烧了碳,不小心……屏风也跟着烧了,便……便走了水。”

      傅修似是觉得有趣,问:“怎么在寝宫里烧碳?常宁宫的地龙该很暖和才对,实在怕冷,叫人多拿几个汤婆子也比烧碳来得强。”

      秦岁臻面上微带病容,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无意间流露出了些许委屈的神色。她本就生得极好,露出这样的表情更显得楚楚动人。

      都说太上皇从前的惠王妃姿容绝色,只是可惜走的早,傅修倒是没见过。秦岁臻这张脸大概是像惠王妃的,小小年纪就显出娇媚好颜色,若是她还流落宫外,恐怕要引得不少建安少年为她争风吃醋。

      傅修环视一周,明白了过来。大概是宫人欺生,苛待了她。宫中拜高踩低是常事,更何况是对秦岁臻这样一个无足轻重不知道什么时候连命都没有的女帝。

      傅修轻笑了一声,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宫人,对着秦岁臻道:“压不住他们,反被他们这些下人欺负了?“

      秦岁臻眼眶红了一圈,却仍旧没说什么。傅修心里更清楚了几分,看了看她微微发红的脸,对着她招了招手:”过来给我瞧瞧。“

      他的语气已然是僭越,可众人早就习惯了。在这南隋、在建安宫里,傅修权倾朝野,只手遮天。他更像是这个国家、这座皇城背后真正的主人,而所谓女帝,不过是……傀儡而已。

      这是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事情。

      秦岁臻慢慢从花坛台子上爬下,走到了他身旁,傅修抬起手碰了碰她的额头,热得不像话。她自己倒是忍得好,什么也不说。

      “陛下生病了,陛下自己知不知道?“他低声问。

      秦岁臻点了点头:“知道。”

      傅修又问:“知道怎么不说?”

      秦岁臻又不说话了,嘴巴闭得紧紧的。傅修打量了她片刻,道:“陛下这性子,木头一样,不讨人喜欢。”

      秦岁臻皱起眉头,偏开脸,不去看他。

      傅修笑意更浓:“不如这样,陛下告诉我谁欺负你了,我替你教训他们,好不好?”

      他虽看起来是个爱笑的人,可笑得总让人觉得不怀好意,秦岁臻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我不想说。”

      “那我来猜猜好了,”傅修捏住她的手腕,朝前一指:“她,我看她看陛下眼神不敬,估计她是这常宁宫里最欺负陛下的人。”

      他指得是怀苏。

      怀苏待秦岁臻确实不好,她向怀苏要个汤婆子都要被她冷嘲热讽是“宫外寻来的不知真假的人”,还说她是“狸猫”。秦岁臻虽然读的书不多,可是狸猫换太子的故事还是听过的,她知道怀苏心里隐隐瞧不上她,但这份瞧不上中又夹杂了些妒忌。

      怀苏被傅修点到,吓得伏在地上连声告饶,全没了平日里半分气焰。

      秦岁臻见她这幅害怕得模样,心里头的委屈消散了一大半,更不想再说下去了。

      “不想说就是不想说,多谢督公好意,只是督公不必再问了,我没什么要说的。”

      傅修并不搭理他,好似在玩什么有趣的游戏一样,拿捏着她的手腕,一个一个点了下去:“怀苏,青玉,邓荣……他们是宫里的老人,最喜欢倚老卖老,欺负陛下的事情,他们一定没少做。若不是他们带头,其他小的也不敢。”

      傅修的眼神真是毒辣,他说的这三个人,诚如他所言,都不是什么良善的人。秦岁臻狐疑地看着他,心中暗想他莫不是有看透人心的本领,亦或是早已在常宁宫里安插了眼线。

      她的反应叫傅修很高兴,傅修笑出了声:“我猜对了是不是?陛下,那我们先拿这三个人来做杀鸡儆猴的游戏好了。”

      秦岁臻道:“我不想做什么杀鸡儆猴的游戏,督公,你可不可以松开我的手。”

      傅修压低眉眼幽幽说道:“很有意思的,陛下会觉得有趣的。来人,把他们给我按好了。”

      他根本不在意秦岁臻说了什么,他只要事情如他要的那般。

      院子中架起了长板凳,几个宫人被按在板凳上,沾了盐水的板子狠狠地打了不知道多少下。凄厉的叫声在院中响彻,秦岁臻被傅修带进了未被火烧着的侧殿,坐在桌边,身体忍不住的发抖,好像被打的人是她一般。

      傅修却是一边喝茶,一边听着,面上泰然自若,甚至还有几分惬意与享受。

      叫声减弱,秦岁臻终是没忍住,走到傅修身旁道:“你叫他们停手吧,傅督公,他们大概已经长了教训。”

      傅修嗤笑一声,看戏一般地看着她:“你为他们求情?”

      “我不为他们求情,我只是觉得,他们受了该受的惩罚,想来现在该知道悔改了。犯了错,只要肯悔改,也算是好的。以前我娘……我是说宫外头的那个娘教过我,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你是督公,读过的书一定比我多,知道的道理也应当比我多。”

      傅修瞥了她一眼,瞧见那张脸上露出些不忍的神色,竟是为先前欺负她的人,心里不由得多了几分嫌弃:“过而能改?哈,悔改的机会可不是常有的。陛下真是呆傻,奴才在为你主持公道,你怎么反而为他们说话。陛下再说下去,奴才就要不高兴了。”

      傅修一般不自称“奴才”,他这么说的时候,多半是心情已经很不好了。兆祥赶紧扯了扯秦岁臻的衣角,示意这位刚进宫的女帝不要再说下去。

      秦岁臻看了看兆祥,对方向她摇了摇头。她知道兆祥的意思,她也不想惹这位权势滔天又喜怒无常的傅督公,只能压下还要说的话,等着傅修什么时候玩够了这荒唐又无聊的游戏,能停手。

      那些求饶的、痛苦的、凄厉的声音终于在一炷香后归于平静,秦岁臻坐立不安,似乎想向外看,却又有些不敢。

      有人在外头扣响了门。

      傅修品了口茶,缓缓道:“说。”

      那人就隔着一道门,在外头回禀着:“督公,都咽气了。”

      “咽、咽气了……”秦岁臻猛然一惊,失了神,跑到门边,将门拉开,却冷不丁直直对上板凳上一双还未合上的眼睛。

      那双眼睛沾着血色,混杂着不甘心与痛苦,吓得秦岁臻往后踉跄了几步,偏偏一双大手低住她的腰,叫她退无可退。

      “奴才替您出气了,陛下该高兴才对,怎么陛下脸色这么难堪。”

      傅修的手指轻轻蹭过她的脸颊,说得话阴阳怪气:“怕什么,陛下,是他们自己不争气,没能撑到陛下给他们悔改的机会。看来天意也觉得,他们该死。”

      他愉悦又轻蔑地笑了几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红(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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