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之下]雀归山》水木20

53、我喜我生呀

　　年轻人扛着枪跟在中年人身后，他们在废墟里来回穿梭寻找物资。

　　年轻人想起刚才粗声粗气的自己，忍不住懊恼：“我这张嘴，什么时候才能闭上。”

　　中年人头也不回：“都过去了，既然后悔，那就记得下次收敛点，别每次都忘记。”他习惯了年轻人这副模样，毕竟年轻，容易冲动。

　　年轻人不吱声了，但头越垂越低，中年人见他消沉，便问：“你有个妹妹？还在金陵吗？”

　　一提妹妹，年轻人就精神起来：“开战前就叫老娘把她带回老家了。其实她不是我妹妹，是我娘给我捡的童养媳，等年纪到了就嫁给我。”

　　中年人听出他语气中的沉闷，明了：“你不想娶？”

　　“不想，她永远是我妹妹，就是一个爱吃糖的小土豆……”年轻人说话声戛然而止，他看到墙角有一个脏兮兮的小熊玩偶，想到自己对小女孩的凶神恶煞，或许她看到这个玩偶，会原谅他的粗鲁？

　　年轻人小心翼翼走过去：“大哥，先等等，我去拿……”

　　一阵枪声响起，年轻人被中年人扑倒在地上，温热的血流淌到年轻人的脖子里。

　　“大哥！”

　　……

　　雀鸟把小雀儿放在教堂附近，里面传来细细碎碎的人语声。

　　小雀儿挥手告别，再次谢谢它们。

　　她摸了摸脸，血迹干涸，赶紧拿手帕擦干净，免得旁人起疑。

　　只是……

　　她摸了摸胸前垂落的头发，乌黑柔顺不再，取而代之的是黑白交杂。

　　这个……不好遮掩。

　　小雀儿将头发低盘起来，戴上路上捡来的头盔，再用长袍兜住上半身，盖住因受伤不断抖动的双手和腰部的大洞。

　　应该看不出来了。

　　一切准备就绪，小雀儿这才悄悄潜进去，只见一帮人手忙脚乱，有人看到她就大喊：“姑娘回来了，快让她看看！”

　　人群自动让开，中年人捂着肚子躺在地上，许猜猜苍白着脸按住伤口替他止血，可血还是从伤口喷涌而出，空气中弥漫着血的铁锈味。

　　年轻人看见小雀儿进来，一把用袖子抹去眼泪，语无伦次：“快救救大哥……快，我没想到小日本过来了……大哥为了保护我……中弹了……”

　　小雀儿俯下身去查看情况，发现子弹打破了肾脏，流血过多，无力回天。

　　她对所有人摇摇头，意思很是明显。

　　年轻人跪在地上，抡起巴掌扇在自己脸上：“我错了我错了！”

　　周围人上去扼住他的双手，安慰道：“不怪你，是日本鬼子的错！”

　　“天杀的日本鬼子！”

　　小雀儿起身，她的双手此刻都是红色的血，手上还残留着余温，她来到年轻人面前，直接一巴掌甩到他脸上，红色的巴掌印印在他脸上。

　　年轻人一愣，呆呆地抬头看向小雀儿。

　　许猜猜代她道：“她这样做，你是不是就能得到安慰了？要是你心里好受了，就站起来，去看你的大哥，去听听他想说什么，而不是在这里打自己巴掌！”

　　年轻人一激灵，赶紧四肢并用，爬向中年人：“大哥……你想说什么？”

　　中年人眼珠变得浑浊：“我……我有点想我家婆娘了，我死了，我家那个笨婆娘该怎么活啊，鬼子太狠了。”他眼中的光在渐渐消散，突然间又亮起，像是想明白了什么，这些天压抑的情绪猛地涌上来，“世界没救了……没救了……我只能死在这里，回不去老家，冲不出去了……我婆娘也活不了……所有人都活不了……”

　　人群里爆发出哭声，不光是他，不知名的情绪跟随着生命的流逝，瞬间爆发出来。

　　所有的情绪汇聚成哭声，盘旋在所有人的上空，无论怎么驱赶，都无法消散。

　　绝望，这就是绝望。

　　无法逃离灾难，无法活下去，无法看到明天的绝望。

　　小雀儿被这气氛压得喘不过气，她觉得有黑气盘旋在无数人的上空，甚至能看到一些人身后，有灰黑色的灵魂影子不断扭曲。

　　那是心如死灰的迹象。

　　许猜猜对小雀儿说：“就算我没有阴阳眼，这段时间也能看到城市上空……那些盘旋的灵魂。太多太多了，密密麻麻、痛苦地挤在一起，好像生命不值得珍惜一般。”

　　小雀儿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多年的默契让她几乎猜到许猜猜要去做什么，率先一步拦在她面前，浅色瞳孔凝视她，慢慢摇头。

　　——不可以。

　　许猜猜粲然一笑：“小雀儿，我可以死。这辈子我已经在生死徘徊了二十六年了，算上上辈子，已经活了五十一年。其实死亡对我来说，并不难受。而且我早就看过未来的世界，所以没有关系，我可以死的。可是他们没有看过，他们不知道未来的世界是怎样的，不知道我们已经胜利。

　　“看呐，其实比死亡更可怕的，是没有希望，反而诞生出解脱躯壳的渴望，对死亡的向往。所以我一定要去告诉他们，告诉他们未来的新世界是多么美好，他们心中可能会燃起一丝希望，会奋力逃出这座死城，在废墟里重建一座座城市，还有机会走到这样的新世界，而不是成为一具尸体，成为后世那一串串冰冷的数字。

　　许猜猜再次笃定道：“我不想死，但我可以死。小雀儿，让我去吧。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只要能带来希望，哪怕只有一丝，死又何妨？你懂我的，这些多年，你一定是最懂我的。”

　　小雀儿只能不停摇头，双手搀扶住她的身体不让她前进。

　　不是的……不是的，我懂你，可不是意味着要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这些年你做的足够多了，就停在这里吧。

　　“让我去吧，我的身体过几年就撑不住了。”她没想到自己这个时刻，还能说出诙谐的话，“既然早死晚死都得死，就让我死得更有价值。而且……体弱的我一直是个累赘，知道未来，改变过去，就是我在这个世界存在的唯一意义。”

　　许猜猜干脆道：“如今我什么也改变不了，但是……但是！只要有一个人因为我的话活下去，就值得。只要一个就好，如果是‘很多很多’人能因此活下来，那就更好了。”

　　小雀儿知道她劝不了许猜猜，从她出现在这个世界起，就注定要走到今天这一步。

　　她放开了手，任由许猜猜走向还留有一口气的中年人。

　　许猜猜看着中年人的眼睛，轻轻开口：“可以活下去的。”

　　中年人浑浊的眼珠转向许猜猜，迟钝地问：“什么？”

　　此刻空气十分安静，只有隐隐的抽泣声和许猜猜与中年人的交谈声。

　　许猜猜的声音很小，却能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全因周遭游荡着众人看不到的炁。

　　小雀儿藏在衣裳下的手掌游出炁流。

　　既然不能阻止，那就帮她做得更好。

　　许猜猜斩钉截铁道：“我说，我们会活下去的，子子孙孙都会活下去。我们会把所有侵略者赶出中国，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民国三十四年八月十五那天，日本就会宣布投降。从此以后，没有租/界，没有不/平等条约，不用仰仗外国人的鼻息生活。

　　“新世界的中国会变得十分强大，每个人都买得起衣服，全家人不用交换着穿同一条裤子出门；也不再穿编织的草鞋，穿得起布鞋皮鞋运动鞋；每个孩子都能读书，因为我们有义务教育，他们都能知道自己的名字是怎么写的；还有高铁飞机火车，去哪里都很方便，一个时辰前你在金陵，一个时辰后就到了北平；走在街上也不用担心枪战，因为这片土地十分和平。”

　　许猜猜的太阳穴开始猛烈疼起来，她以前从未明确透露出这么多关于未来的事情，身体的快速衰弱让她的身躯就像被灼烧一般。

　　小雀儿察觉出她的异样，想上前捂住她的嘴，不让她继续说下去。

　　可是她的脚步动不动，她明白不能这样做，许猜猜不想她这样做。

　　她眼睛湿润，扭过头去不敢再看。

　　“所有人都会站起来，人民来当家作主。一直想要的繁荣昌盛，实现了。”许猜猜温柔地看着中年人道，“我们不会一直败下去，胜利终将属于我们。我们的孩子会记得为希望和未来奋斗过的勇士，天/安/门/广场会有一座人民英雄纪/念/碑高高立起，永远纪念。”

　　中年人奄奄一息，没发现许猜猜的异样，大脑的思维甚至都跟不上他说的话，好一会儿才理解清楚，仿佛从许猜猜的讲述中真的看到了新世界，但这太美好了，让他不敢相信，也让听到这番话的众人不敢相信。

　　中年人看向小雀儿，众人也半信半疑地看向她求证。

　　小雀儿的异能早已展露在众人面前，在他们眼中几乎是半人半神的存在，近日来她都忙前忙后为他们奔波，对她极其信任。

　　小雀儿慢慢点头，众人明白了，顿时信了十分。

　　——是真的。

　　中年人慢慢吐出话语，还是忍不住问：“真的这么好吗？”

　　许猜猜：“当然啦，这是我亲眼看到的，我就在那样的世界生活过，我来自于二十一世纪的未来，这片土地的未来，只是不小心回到了现在。我以我的生命保证，我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只要活下去，就能抵达这样的新世界。”

　　老奶奶带着小女孩率先跪下来：“是神仙，你一定是神仙派下来救我们的！”

　　人在陷入绝境时，总渴望一个法术高强的神仙出现，救他们于水深火热之中。

　　只可惜许猜猜不是神，也不是神仙派下凡当救世主的，她甚至被天道折磨了整整二十六年。

　　她知道这个世界有神仙的存在，她的魂穿更是证明了这点。

　　只是有神，便要信神吗？

　　她从不信神，可面对老奶奶期待的眼神，面对众人半信半疑的目光，她觉得，自己可以说谎。

　　许猜猜就快要点头了，可脑袋就像被人猛地击了一棒槌，瞬间清醒。

　　不，她决不能说谎。

　　她是一个现代人，清楚地知道，人民群众才是历史的创造者，是真正的英雄。

　　他们活生生地站在眼前，本身就是希望，而非是神可以替代的。

　　许猜猜摇头道：“我不是神派来的。我也不知道神会不会来救我们。但我知道，没有人，神的存在就毫无意义。是人的信仰给神披上了华丽的外衣，建造神庙、教堂和宫殿，他们生来就应该帮助人，解救人。若神来救我们，那就是最好的结果。若神不来，那我们便不信神，不能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的神，又有什么用呢？只有人，只有我们自己，才能千千万万次拯救自己和他人。

　　“我们，才是救自己的神。”

　　小雀儿心头一震，她又给她上了一课。

　　中年人慢慢合上自己的眼睛：“好……真好呀……”

　　“奶奶，新世界是不是有很多糖吃呀？”

　　“呸！小日本，我们可打不死！”

　　中年人面带微笑地死去了，年轻人发出哀嚎：“大哥——”

　　许猜猜身体越发灼热，宛若置身于烈火中，身上的血管显现出交错的青色脉络，十分骇人。

　　小雀儿上前拦腰抱住许猜猜，将她抱去角落，掏出银针为她缓解疼痛。

　　可小雀儿还没扎下去，许猜猜就疼得满地打滚，不自觉发出呻/吟。

　　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疼痛：“好疼啊！好疼……我真的好疼……一枪把我崩了吧！”

　　小雀儿抛弃银针，转而用炁贯穿她的身体，以缓解疼痛，可许猜猜的身体反而烫得更厉害了，阻挡炁的进入。

　　许猜猜疼得声音和身体都在颤抖，她的生命如同摇曳的烛火，仿佛风一吹，就灭了。

　　许猜猜：“疼……我好疼……这比死了还难受……”

　　小雀儿明白，自己已无能为力，她无法对抗天道的惩罚，救不了许猜猜，也无法为她缓解痛苦。

　　她的手也在抖，举起了枪。

　　许猜猜说她太疼了，要一枪打死她，帮她解脱。

　　许猜猜盯着洞口几秒，头上冒出密密麻麻的冷汗，苍白的嘴唇翕动着：“不……我不要。我这辈子后悔的事情太多了，包括这件。因为生不如死，要朋友杀了自己的情节也太俗套了。我不要这样死去。我情愿痛着死，情愿生不如死，也不要屈服。”

　　小雀儿放下枪，哽咽着抱住许猜猜。

　　“我死以后，求求你逃出去吧……”许猜猜望着小雀儿为她哭泣的脸，她不想看到小雀儿也变成一具尸体，一缕灵魂。

　　她后悔了，后悔把小雀儿扯进这无法改变的旋涡中，她明明可以在龙虎山下的小镇里和张之维共度余生，平平安安活到新世界的到来，却因为她来到金陵，承受她本不应承受的东西。

　　我喜我生，独丁斯时。

　　我的朋友，我是多么的开心呀，身为一个穿越者，能够停留在这个有你的时代里，与你相遇。

　　请你一定一定要活下来，活到我跟你说过的那个世界，你一定，要比现在更幸福。

　　可是，许猜猜知道小雀儿不会走，所以她只能再拜托她一件事。

　　让这件事带她回去。

　　“帮我给张怀义带一句话好不好，就说：对不起啊，这么多年，还是没能很喜欢很喜欢你。其实……你在我心里是很重要的。”她用力揪住小雀儿的衣袍，“答应我，离开金陵吧……离开！”

　　许猜猜抻起脖子，费力去看小雀儿的眼睛，要她答应她。

　　她不知道小雀儿身体受损得严重，怕是连金陵都出不去，如今是吊着最后一口气回来见她。

　　许猜猜固执道：“你快答应我，把这句话带回去……答应我，否则我死不瞑目！”

　　小雀儿艰难地点头，她的眼泪啪嗒啪嗒掉在地上。

　　许猜猜知道小雀儿是个说到做到的人，欣慰地露出笑：“好……你答应了，就一定要把话带回去。”

　　她的身体疼得感受不出知觉了，干脆破罐子破摔，把所有想说的话都说出口：“小雀儿，我没过告诉你，我上辈子是什么样的吧？小说里总有这种临死前说遗言回顾过去的桥段，那我就勉勉强强接受这种俗套剧情的走向吧。我上辈子是一个很普通的人，不知道任何未来，很普通的上小学、中学、大学，然后工作当老师，走一条无数人走过的路。那时的环境比民国要好，但这条路还是走得很辛苦。因为我是个孤儿。

　　“我妈妈小时候发烧，夺走了她的听觉，变成了聋哑人，我的手语就是跟她学的，然后……又教给了你。长大后的妈妈误入雷区踩到了地雷，但她不能说话，也听不到别人说话，一个人在那里站了很久，也喊了很久，久到她以为自己要死定了，我爸爸就出现了，救出了她。从此妈妈对他念念不忘，一心要嫁给救她的英雄，她也如愿以偿……

　　“后来妈妈死了，死在了一场酒驾的车祸里，她的耳朵是坏的，自然就听不到那刺耳的喇叭声，爸爸整日郁郁寡欢，也跟着妈妈去了，没人养我，把我丢到了福利院。这些细节都是很多年以后，慢慢循着记忆拼凑起来的。

　　“没人知道我过去叫什么名字。许猜猜这个名字是福利院院长取的，他取名字很随意：小孩、小羊、猜猜……否则……一个父母满怀期待到来的孩子，怎么会取这样的名字呢。但是这辈子的妈妈给我取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许希宁，充满希望和安宁。只可惜……没用几年父亲和哥哥就死了，隐姓埋名来到江西。”

　　许猜猜的视线已经模糊了，她下意识动了动手想去抹眼泪，却发现毫无知觉，往下一看，发现那双手竟然在化为血水。

　　难怪她这么疼……原来骨和肉已经被天道的惩罚融化了。

　　她这个样子，一定很吓人吧……

　　许猜猜央求道：“别在这里……我的身体要融化了，别吓到这些孩子……”

　　小雀儿像是抱婴儿般抱起许猜猜，受伤的手提不上力气，脚步踉跄了下，再一使劲，臂膀有力许多，喘着气往黑暗的角落走去。

　　许猜猜在摇晃中想起上辈子和这辈子的妈妈，她们的模样她都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望向她时温温柔柔的眼神。

　　“妈妈……我好冷啊……我好想你们……”

　　小雀儿抱紧了她，像母亲般轻轻拍许猜猜的背。

　　许猜猜真是累极了，声音也就越来越弱。

　　她感到脑海中一团银光在闪烁，越闪越大，几乎把她整个人都包裹其中，所有的疼痛远去，身体舒展，浑身都舒服极了，就像躺在母亲的怀里。

　　“我不痛了，妈妈……我一点儿都不痛了。”

　　许猜猜的气息彻底消失。

　　小雀儿抱着一套滴着血水的衣服瘫倒在地，地上一片浓稠血水，不见尸骨，就连许猜猜的灵魂也没从身体飘出，徒留浓重的血腥味。

　　半明半暗的天光照在她的脸上，原本已经止住的眼泪瞬间盈满眼眶，一滴泪从脸颊滚落。

　　她明白，这世上再没有许猜猜。

　　这就是天道的惩罚？

　　为什么这么残忍……为什么不放过她……

　　她张开唇，明明有很多话要问，却只能哑着口，只有一片寂静。

　　小雀儿身体漂浮出红色的飞尘，肌肤因干涸而裂开，像是龟裂的土地，一寸寸顺着裂纹碎裂，越扩越大。

　　她看着满是裂痕的双手，想握住飘在空中的红尘，却什么都没握住。

　　原来……她的时间也到了呀。

　　小雀儿轻轻笑了笑。

　　许猜猜说的话不对，死亡其实是一件很难受的事情。

　　难受到，不想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