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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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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庭城内,十二月间。
“春晓,这儿下了好大的雪。”
“是啊,姑娘,还好马上便到了北庭啦!”
沈玉惊撩开玉帘,马匹辗转碌碌向前,路边风景遥遥即逝。今日当是北庭与西戎互市之日,街道格外热闹。
“这便是丞相府庶女沈玉惊吗?她与庆辰王联姻并不是传闻啊?”
“嗨,什么联姻,不过是那些名门贵族勾勾搭搭行些苟且之事罢了!如今这个世道,权利不都在他们手中?”
“您这话说的差异!传闻道这庆辰王不近女色,不入朝堂,兢兢业业为南梁守这北庭十余年,怎么可能会有这种想法!”
“不过…嫁娶之日下如此大雪,多半是不祥之兆啊…此等妖女,庆辰王也敢娶了回家?”
“妖女?这话可不当乱讲,小心您的脑袋!”
………
她入府门时,人人都道北庭下了这历年间最浩荡的一场雪。雪点纷纷扬扬如沙砾,刮打着砖瓦墙壁绽出声声脆响。腊月间的寒风呼啸而过,沉淀在琉璃的槛门间。
嫁娶之日,大雪,不祥之至。
沈玉惊想,真是点背到家了。
“丞相庶女,沈玉惊,沈姑娘入府——”
王公公嗓音尖而细,轧然沈玉惊耳边像受刑。
“沈姑娘,还不跪谢圣主隆恩?”
皇帝一纸轻飘飘圣旨,在王公公手中显得格外沉重。沈玉惊合礼覆手叩谢,命春晓接过细细收好。
“从此,姑娘便是这王府中的人了。”王公公笑得慈祥,笑意却达不到眼底。“丞相特意嘱托我,叫我告诉姑娘你,万事皆以丞相府与王府为重,莫要耍女儿家气性。”
她淡淡垂眸轻声应着,素手拂去肩上落雪。
“公公的意思我自然是明白的。回去禀告父亲,说我已知晓,叫他放心。”
太监褶皱的脸上挤出干瘪的笑容,活像一个裂了口的核桃仁。
“姑娘明白,那自然是好的。”
阿娘说,庆辰王征战四方多年,所以王府必要修的大且阔,才能震慑远近来犯,安稳疆土。
阿娘说的对,这王府的确阔大,却廖寂。满色黑黛白墙,只有零零落落挂着几个破败灯笼。不知情的,或许还以为是多年没人居住的空房。
这王府中能入了她眼帘的,只剩花园满院仍凝结的腊梅。
沈玉惊望向四周,轻叹一声。
皑皑白雪压敷城池,万家灯火如一色。
这便是沈玉惊将要度过余生的地方。
君奏有令,行止出山。
沈玉惊不过刚豆蔻之年,父亲便求了圣旨要她入府,美名其曰是做庆辰王的储妃,实则她不过是丞相与庆辰王勾结的眼线。
那皇帝自然是想着这层关系迟迟不肯应下,但架不住她这丞相父亲的三寸不烂之舌,愣是把大逆不道说成了为皇帝监视北庭动向。
说到底,也是父亲他老人家事业心很重。下跪叩拜一片赤诚表衷心,五雷轰顶让她终身不育这种毒誓都发出来了,终于是等到了皇帝点头。
这皇帝老儿估计真的是个没脑子的。沈玉惊想,同时也实在惊叹自家老爹的计谋,妙哉,妙哉。
府中陡峭寒冷,而她穿一身暖黄衣钗恰如抖进一袭春意。惹得府中正端坐查看军机的副将们不禁感叹。
“原是杏色入府才添人气。”
“是啊,府中头次来了女眷,真不适应。”
“人嘛,生活嘛,殿下也到了该娶妻的年纪了。”
正居中间的副将思付一会儿,或许是想附和。忽然见沈玉惊的车马已然到了府门口,才想起来一件头等大事。
“唉唉!屈将军,您去哪儿啊?”
“要我说,老爷实在是太抠门儿了,自己亲女儿出嫁,才带了我一个奴婢,怎么能伺候的好姑娘你!”
春晓半边提着裹得严实的行李,另半边压着雪扶着正艰难前行的沈玉惊。闻言,沈玉惊笑道。
“你呀,一路上不知抱怨多久了。冰天雪地的,还是当心脚下,小心滑伤罢。”
春晓叉着腰上接不接下气欲哭无泪,还要挽着同样磕磕绊绊的沈玉惊,她在春晓的脸上看清了四个大字。
为钱所迫。
沈玉惊并未有多浩浩荡荡的随行,只单单带了一贴身奴婢。年芳十六,名唤春晓。
春晓,寓意着将春而晓,这是阿娘起的名字。
只带一奴婢,说起来倒略微尴尬,她也不是不摆阔,实在是家中无人重视。比如这个奴婢,还是临出府前父亲随意指派的。
至于质量和脾性嘛…
不过她倒是不挑,原因是她压根儿用不着,在府中十余年,粗活累活她样样干过,何须多个侍女来服侍?
说实在的,颇有点累赘。
尤其遇见这种喜好强出头并且脾气臭的主,谁摊上谁心累,反倒像她伺候丫鬟了。
她本就不是千金大小姐。所做这些,不过是父亲为了自己的体面罢了。
她是丞相府中最不受宠的庶女,在府中无人关心她死活,就如此时此刻,北庭腊月间的冰天雪地中,她也一样不被人重视。
春晓倒是愤愤不平,沈玉惊本人却并未多大感慨。只是见她实在满脸不愿,便不得不轻声安慰道。
“苦了你了,跟着我。你这性格倒是蛮火爆的…这种事以后会见得多,习惯就好。不要每次都这样絮絮叨叨了…”
府中接送的人迟迟没到,光秃雪面只呆呆立着沈玉惊二人和一箱简陋行李。
余光见春晓在小心翼翼试探瞧她是否恼怒,沈玉惊的目光却仍然停滞在千里之外的丞相府。
那是她的家,她终于,摆脱了的家。
没有悲伤,相反的,沈玉惊感到的只有欣喜和解脱。
半晌,马嘶声自远而近,扬起一大片雪尘。
这迟迟未来的马匹终于赶到,可马背上的不是王,而是急匆匆赶来的一副将。
“末将屈意,特受殿下嘱托前来接姑娘入府。”
“屈意?该来的不是庆辰王陈怀青吗?”
沉默。
漫长的沉默。
新婚嫁娶,主角不来偏偏只派人接,这说明什么?
这是彻彻底底驳了人面子,更是驳了丞相府的面子。
沈玉惊仰天长叹,父亲,您真是惹了不该惹的主啊。
“你们北庭如此礼节,新人过门难道不应该是殿下亲自来接?”
呆愣半晌,春晓估计也没遇到过这种情况,连火都忘了撒。目光在屈意和沈玉惊之间流转徘徊,最后干脆垂下头不吭声。
屈意翻身下马,仍着战甲,似乎是征战刚归。他对沈玉惊拱拳,而后开口。话语倒是斯文,脸上却没带半点歉意。
“殿下正出征中师,实在无暇顾得上姑娘,于是特地让属下来接送。殿下嘱托,姑娘初来北庭肯定会不适应,请姑娘耐心待几日,等殿下得胜凯旋再来正式问候姑娘。”
雪粒卷着风丝自盔甲间刮过碰然出声,高头大马迎风肃立,只余马髯随雪而动。
而他,脸上端的是一派:我奉殿下的旨意,你能拿我怎样啊?
春晓欲再开口,她安慰般轻拂春晓的手背示意噤声,接着面无表情磕头下拜,算是完成礼节中对这郡王的初叩首。
“民女沈玉惊,拜见庆辰王。”
屈意见她只单寡一人,只留一丫鬟提着包裹便有些疑惑,皱眉问道。
“姑娘的马车,岂是在后面?”
她刚回过神,勉强牵出笑容得体向他回答。
“没有了,我就只带了这些。嫁妆倒是还在后面,不过还需三四日才到。”
顿了顿,她便接着搬出早就准备好的说辞。
如果可以,她一点儿也不想与这个副将,这个王府,这个北庭有半点关联了,只想敷衍搪塞过去,然后快点走人。
沈玉惊很清楚,若是再不走,等待她的只有一个结果,就是活生生气死在当场。
这词是她与春晓一同研究的,春晓美名其曰万能措辞。无论美丑,无论好坏,只要用心夸了便好。阿娘说,进了王府,便是代表丞相府的尊严,万万不能失了礼节。
虽然这个王很不给面子,这个副将更不给面子。
但她要得体,要微笑,要时时刻刻保持丞相府的尊严。
阿娘的确说得对,但阿娘不知道,她忍下这满腔怒火有多么艰难。
“吾王风华绝资英勇神威,替我多谢殿下担忧,听闻殿下号名万胜将军,那便预祝殿下百战百捷,平安凯旋。”
“姑娘您这…”
一连串的“殿下”“吾王”“神勇”砸的屈意蒙头转向,尴尬得嘴角咧出个不知怎样再续的弧度。
若是庆辰王本人在场,面对如此夸赞也会当场定住吧。
“您这也太…太客气了点…”
沈玉惊未听他后端,笑容满面款款对他弯眉屈膝行礼,便只抛下呆立在原地惊愕的屈意扬长而去。
不远处,立在风雪中的男人不禁哑然失笑。
“多年未见,她仍然是这个臭脾气。”
“公子,姑娘的嫁妆需要护送么?”
男人微颔首,又道。
“内中再添黄金三千两,就说是故人送嫁给的贺礼。”
“小的明白。”
此时,天色昏黑,晚来压云。
火冷灯稀霜露下,昏昏雪意云垂野。
男人站在风雪中远望北庭城,若有所思。
“姑娘,庆辰王这个态度,丞相若是知晓了定会勃然大怒吧…”
春晓抱着包裹,瑟缩着向府中走。沈玉惊腰背板直,在风雪中肃萧而动。
她款款回眸笑语嫣然,一字一顿对春晓道。
“谁他妈知道。赶紧回府,要被冷死了…”
春晓惊了,当场愣在原地,她听见隆隆雷声似乎从头劈到脚,将她从内到外劈了个外焦里嫩。
丞相说,要自己服侍的是丞相府中最尊贵的闺秀,一定要小心谨慎,必要时候一定要替姑娘出头,但万不可口吐不雅之言以免脏了姑娘慧耳…
今日一见,果然让她感慨。
大家闺秀大家就是闺秀。脾气,就是和寻常闺秀不同…
“姑娘,姑娘你…你还会说如此秽语?”
沈玉惊扬眉不可置否的笑了一声,接着面无表情扭头迈开步子。
“府里的各房姨太太老妈子骂的比我难听多了,偷学几句,以备不时之需嘛。”
军营帐外,烽火连天。士兵训练有素整装待发,迈着铿锵的步伐向前推进战线。
这又无疑是一场恶战,尸骨万里,血流成河。
陈怀青领着火炮营立在堡垒下,只需一声发令,便可攻破城墙率军冲锋。
耐心等了片刻,他的右手堪堪举起,便见对面副将提着主将仍在滴血的头颅,站在了城墙上。
“中师,降了!”
屈意匆匆骑马赶回营地外,战士们正围火而坐分食烤肉。今日大获全胜,陈怀青下令宰猪宰羊,一为犒劳士兵,二为敬于亡灵。
“殿下,中州来的那庶女接到了。”
陈怀青着玄色金线长裳,借一盏如豆油灯看着兵书。闻言,甚至未抬眸,只淡淡应了一句。
“殿下不是素来不愿同官宦子弟交往,怎么会突然答应了丞相的婚约?”
陈怀青未答,只将兵书翻了一页。
沉默如斯,月夜散淡如薄雾,透窗似流水般倾斜。
“并不是储妃,皇帝只道是寄养。”他终于开了口。“若这次不应,丞相还有下次下下次,无休无止没完没了。若是我答应,不拂皇帝的好意,不行封妃大典,便也能让他明白我的意思,知难而退。”
屈意琢磨话中深意,了然展眉。
“就是可怜那姑娘了。”
“无妨,只当妹妹般对她好着,便也不算亏欠。”
“姑娘,姑娘!”
沈玉惊正罗列行李中,听闻她呼号匆匆抬头。
“有什么要紧事?”
春晓跑得气喘吁吁吁,站立半晌才算喘匀一口气。想必是自库房而来。她从怀中掏出一纸指给沈玉惊。
“嫁妆中多了黄金三千两,批注故人来送,这奴婢不知这故人是谁。姑娘可知?”
三千两。
沈玉惊登时惊愕地瞪圆了眼睛。
“奴婢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金子…”春晓将两臂撑开,划了一个大概的弧度。“这么多…怕不是真的哪位故人?”
沈玉惊同样疑惑,摇了摇头。
她在此处,何来故人一说?不过是谁恶作剧罢。
她的脑海里灵光乍现一人,却又被匆匆她摁灭。
那故人早已身死他乡,总不可能复活罢。
“或许是弄错了,先不必理会,待到我向父亲送家信再问也不迟。不过,库房核对怎样?”
春晓拍拍胸脯,骄傲得如立了尾毛儿的小孔雀。
“那请姑娘放心!在管账这方面,我还是很擅长的!”
烛火前,夜已至三更。守卫戒备森严围绕殿中,诺大王府只有铠甲相碰,更添诡异。
沈玉惊将那一纸圣旨摩挲一遍又一遍,半晌,终归是放下了。
阿娘说,她生来便是要做一把刀的。
一把出自丞相府,杀人不见血的刀。
刀本为利器,便不需要有感情,不需要有手段,规规矩矩任人使用就是它的责任。
那丞相父亲忽然间一日给予她无上荣华的称号,沈玉惊心中便大概了然。她没做声,单单听从家中安排。
听闻他们道,丞相要她嫁庆辰王,两厢欢好,百年联姻。
可她懂,无非是想让她成了他们与庆辰王勾结的棋。
庆辰王,便是当今北庭驻守边关的郡王陈怀青。其余的,何模样,何性格,她一概不知。
可她大致了解边关将领朝廷内外,就像她早已烂熟于心府中勾心斗角的争斗。在偌大的丞相府中,沈玉惊是父亲膝下儿女中最不出色的一个,也是最甘愿做他掌心中的棋子的那一个。
服从的原因也实在简单,她想活命,单单想活命,却已经举步维艰。没有出色的容貌和一身绝艳四座的身技,她只能与阿娘在府中苟且偷生,甚至无数次被认成府内收留的孤儿。
没办法,丞相膝下儿女实在太多,阿娘只是父亲无数欢好过的通房丫鬟其中之一,年轻时风华绝貌,便被父亲独宠过一段时间勉强升上了小妾。
阿娘年轻时是一家鼎盛望家的名门闺秀,凡事处处讲礼节。只是家门落寞,才被迫为人做奴。骨子里还永远带着那份属于千金大小姐的骄傲。
于是性子刚烈的阿娘便被府中姨娘们处处针对,姨娘们多是青楼或是政治联姻出身,都是粗鲁女人。卑微惯了,偶尔抬起头便惯性目中无人。
她们集体认为阿娘不过是个丫鬟出身,带着矜傲便是瞧不起她们。
以至于后来阿娘年老色衰颓然失势,各房争相欺负打压,到最后竟然带着沈玉惊住了寒窑直至终生。
阿娘死在她出府的前一晚,沈玉惊与阿娘分居二厅相隔实在甚远,只在入府前一刻,她才听说阿娘轰然离世的死讯。
这是沈玉惊第一次经历死别,甚至哭得喉头嘶哑,连出声的气力也一并被抽走了。
沈玉惊想,大概除了她,再也没人记得阿娘了。
可阿娘临走时叮嘱她,让她好好活,别为她难过。
她便听阿娘的,她惯来都听阿娘的。
阿娘要她好好活,她便好好活。为了阿娘,也是为了自己。
这便是她入府其中理由。
王府深夜更是寂静,打更声过,她孤枕难眠辗转反侧间,却渐渐浮现一个想法。
阿娘的结局,大抵也会是她的结局吧。
传言庆辰王容貌丑陋,甚至妻妾成群,只知吃喝玩乐,只有有战事才偶尔离府。
沈玉惊太过于平凡了,王府内或许偏殿藏着千千万与她一个想法的女人们。而我,只能做完父亲勒令她做的,然后安静干净利落的离开吧。
就如同雪,消融也是悄无声息。
他说的等待,似乎是漫无归期。王府下的雪实在峭寒,西方的戈壁荒漠总是挡不住来自山那边一股股冷冽的冬风。府内很少人,偶尔只有清脆的铠甲相撞相响,半夜打更的侍卫打着困倦的哈欠。
王府花园栽着冬梅,虽然已经多年未曾盛放,但每日去花园照料也算是她百无聊赖生活中一点称得上人味的慰籍。
春晓见她半死不活依着窗台发愣的样子,笑嘻嘻端来果盘。
“姑娘可别嫌枯燥,等至将春,王府内所有花都会开。到时缤纷五彩,可好看啦!”
“你总是这样开心。”
春晓也满不在乎的和她笑道。
“姑娘,凡事若是向前看,那必然是一片晴朗,纠结于往昔,只会永远停滞。”
奇怪,进了王府,连丫鬟都变得如此博学了。
等待是永恒枯燥的,等的太久,太疲乏,甚至她有时忍不住想是否他可以平安归来。
未曾经历过战场厮杀,甚至那个只听闻过名字的遥远战场究竟在哪儿,她也一概不知。
或许她尚且年幼,当时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如果他死了的话,谁去替他收尸呢?
向侍卫打听却然难以启齿,但好在听闻王军大捷,军队正向西侧直行,再约莫五六日光景,便能抵达北庭。
而她那未来的夫君,预离相见的日子越来越近。
这种心情,沈玉惊却无法言喻。孤身一人徘徊在府中,却忍不住担忧。
不知前路如何漫漫,是何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