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疗养院的猫》千鸟尽

1、疗养院的猫 其一～其六

　　其一

　　谁不喜欢温泉和沙滩呢？

　　这一句话堪称是至理名言，我待着的疗养院因兼具两者，再加上合理的环境规划和负责的管理而出名。

　　疗养院每天都会出入许多人，我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只会漠然地在心里嘀咕一句：现代的都市固然不错，但潜藏的压力是多么险恶啊。

　　我跳到大理石的窗台上，透过蒙着的细密铁丝，能看到楼下的景色很是宜人。

　　正是落樱缤纷的时节，自疗养院建立起就栽下的樱花开得烂漫，是宛如画作的一大团粉白。

　　樱花树对面木质的长椅旁站着位小护士，椅上有一道白色的人影正安静坐着，那应该是穿绢裙的千川夫人。

　　而在其对面坐着的，则是来探望她的少年吧。

　　其二

　　千川夫人是在三年前的六月来到疗养院的。

　　我还在楼阶上晒太阳的时候，一道人影经过，懒懒地眯眼，发现是一位美丽的妇人，她的身侧随着一位外貌秀美的少年。

　　少年似乎看了我一眼，很快把注意力凝在了妇人身上。

　　他们不知是什么关系——

　　可以看出，千川夫人对少年很是排斥。少年则已经适应了似的，摆出一副冷淡而麻木的表情。

　　母子、护工、远方亲戚？三者选一，果然还是第三个猜测最合理。

　　所以，为的是什么呢？钱，情，约定，诺言……亦或是其他的什么。

　　我看着两人走远，进门，没发现有个带稚气的的女孩蹲下来，想揪我的雪色毛发，我回过神，无聊地翻身，无聊地喵了一声。

　　呵，人类啊。

　　总是抵挡不了诱惑。

　　其三

　　每月中旬，我总会见到那位少年，他有着秀美却不引人注意的外貌，有着尽管被厌恶也要见面的执着。

　　即使少年和我几乎没有交集，但我也还是逐渐发现，并很不愿意提出一点——

　　他比我强。

　　这或许是我下意识地忽略他，从千川夫人那里探讨因果的原因。

　　说起来，少年是来看望千川夫人，并带给她一些东西的。

　　细数之下，不外乎是些照片、人偶、枫糖饼干、花树嫩枝……

　　简直是在哄孩子。

　　千川夫人的情绪也确实如孩子般变化莫测，有时候和一些妖鬼很像，对事物的判断简单、直接，且单纯。

　　喜欢就接受。

　　讨厌就拒绝。

　　所以千川夫人接受了礼物，却仍然不掩对少年的排斥。

　　虽然我觉得有些可爱……不过这态度着实有些过分了。但我想，人类不就是这样的莫名其妙吗？我不了解，也很难懂他们的思路。

　　尤其是，这是一家疗养院。

　　舒适的、有名的、很受欢迎的疗养院。

　　这里住着有钱不开心，没钱不开心，寻觅死亡，胡言乱语，各层阶级的，千种样貌的人。

　　还有一只猫——也就是我。

　　我大概是容易被美人吸引的类型，并且在意识到之前，就已经蹲看着千川夫人了。

　　她的确美丽，然而比她更美的也不是没有。

　　所以，为何我会看着她呢？

　　我疑惑着，仿佛嗅到了她皮囊之下腐烂的东西，并在时间与思索中，逐渐发现了她更多的特质。

　　千川夫人身上有着孩气，但她毕竟不是个孩子。

　　所以，只要仔细去辨别，很容易的，就能看出她身上一种岁月带来的迷人。

　　例如她微低着的头和仿佛羞怯的轻声细语，至于那些絮絮叨叨，神经质的流泪，长时间冥想似的凝望……

　　病人嘛，可以理解。

　　说实在的，这些相比厌烦更令人忍不住为她惋惜。

　　更何况，她在悲伤中也透着一种奇异的，像琉璃一样轻而薄的脆弱感，仿佛推动就会碎掉。

　　这一点似乎迷惑了我。

　　她令人厌烦的是什么，令人惋惜是什么呢？她所纪念的，能安抚她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样子呢？

　　我不禁思索，并开始去寻她的那些收藏。

　　照片，似乎是不多的几张，被秘密存着，我是看不到的，而经常能看见的也有，是那具人偶。

　　从少年那得到人偶后，千川夫人总会不时用苍白的指尖轻柔触抚人偶的面容，拨弄她鸦黑柔亮的发丝。

　　黑发人偶穿着稍嫌华丽的和服——不是说不美，只不过我每次见到时，总觉得这装扮束缚了她。

　　毕竟，从仿佛流转水波的眉眼，到她，我愿意用“她”来称呼这样一个人造的傀儡。到她瓷白如雪的肌肤，浅色的瞳孔，弯月一样的细眉，都透着一种不似死物的灵气。

　　我知道她，也就是那人偶却是没有妖气，没有鬼气的，那么似乎用“灵气”来形容最贴切。

　　那么，她会是谁呢？

　　其四

　　新来的小护士有时候会和其他人说一些关于千川夫人的事。

　　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不出意外的，我凑到了她的脚边。

　　已经有几人围着她了。

　　“所以，你曾经是她的邻居？”

　　一位护士感兴趣地问。

　　“只是住得近了些，不过千川夫人的事，我确实有所了解。”

　　小护士露出一个有些怜悯的表情。

　　“她好像是多年未有子嗣，一朝有孕，丈夫却离世了……”护士摇了摇头，接着说：“遇着这种事，悲痛之下，她的腹中孩子也没能保住。”

　　“……”

　　几位护士感慨着叹息。

　　我不禁摇了摇头。

　　连续失去两位重要之人，虽然其中一位恐怕还未有健全的人格，对女人的打击却同样巨大。

　　幻想出一位自己所生出的女儿，这样就不会孤单一人了。

　　千川夫人似乎也是这么做的。

　　我回忆着。

　　她珍爱的人偶是不让人碰的，若有些接近了，她悲戚的神色和努力保护的姿态都不作假。

　　这时看来，她的深情和母性给予了幻妄中的人物，心神也投入其中，难以走出。

　　这很正常。

　　这不正常。

　　“不过，千川夫人真是一位令人安心的病人。”

　　小护士感叹地说着：

　　“虽然，我才刚来，对她现在的生活还并不清楚……不过，感觉并没有见到她疯狂的样子呢。”

　　另一位护士接话。

　　“千川夫人除了有时不爱吃药，大多数时候都是很温柔的。”

　　又一位护士开口。

　　“她呀，虽然很少会疯掉，但在那种时候，也似乎有种癫狂之美的魔力呢。”

　　最先问话的护士也思索着：

　　“啊，确实，说起来，她和樱花也很像……”

　　她们听了，几乎都赞同地点头、叹惋，待话题落下，又就着衣饰珠宝谈论了一会儿。

　　我感到有些无趣，于是走开。

　　只是……

　　樱花吗？

　　我想起那颗巨大的樱花树。

　　其五

　　疗养院的时间过得很快。

　　转眼间，凉风把山林染上了青黄，继而吹散了落叶，惊动了秋雨……最后，当寒霜打在大而平滑的石砖上时，冬月就到了。

　　而美丽脆弱如琉璃的千川夫人，也已经在疗养院待了半年有余。

　　小护士现在负责看着她吃药。

　　疗养院湿润的空气加上昂贵得体的服务，使她的气色逐渐红润了起来。

　　这一天，她将长发挽起，穿着绯色的浴衣，宽松的衣袖下露出温泉池浅褐色的竹筹。

　　出于一种微妙的预感，我进入了她曾待过的换衣室。

　　衣料间，似乎有一角透明的薄边。

　　我看见她留着绸缎似的黑色长发，以放松的姿态坐在秋千上，身穿白布的裙裤和红色的巫女服，脸上挂着恬淡的笑容。

　　时光在照片上凝固，少女特有的天真烂漫相比美丽的人偶更加鲜活。

　　这是千川夫人的珍藏——
　　那一张少年带给她的，由她贴身保护的照片。

　　而她多年未有子嗣……
　　或许把她的年纪生生倒过去十数年，在她的外貌之上，就会产生相似的纯粹感吧。

　　不久，我塞好照片，离开了浴室。

　　其六

　　我立在长廊的扶手上，看那些不时飘落的黄叶，它们在秋光辉映间闪闪烁烁地飘落水中。

　　我安静地等待着，直至黄昏接近尾声。转眼间，夕晖从接近海面的云层下压出条像是由锋利的刀剑划斩而的，鲜明又迫近的线——

　　逢魔之时到了。

　　我这时才离开长廊，拐到踏石小道上，并且提醒自己现在要做的事——

　　去沙滩，那个逐渐危险的地方。

　　我是疗养院的猫。

　　在我巡视的领土上，不应有违逆。

　　我看见沙滩上有人类逗留，暗处，有阴凉的东西在缠绕接近。

　　我随意的挥爪，然后吃掉。

　　然后才注意到小护士，一位柔善的少女。

　　她穿着白色的护士服，身上有一种像是晚稻和白鹭的气息，温和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