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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白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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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传来轱辘在街道上滚动的声响,偶有马嘶鞭鸣。裴信玉枕着鹅毛枕头上,抱着温软床褥,眉目间已不觉流露出些许靥足。
她昨夜自然没有随便找棵树凑活一晚,听到回复的黑衣首领为她找了个住所。裴信玉颇为礼貌地感谢了他的贴心,而黑衣首领表示想吐后趁着夜色离开。
然而她依然睡得不是很安稳。
她的玉佩在发热,然后她的衣服便被迫撒了一身湿土跟草叶,以及一枚白玉棋子。裴信玉换过衣服后,用纸张裹住玉佩一同装进荷包里。
说起来现在的荷包未免也太多了些。装玉佩的、装大玉铜钱的、放白玉棋子的,还有一个钱袋……裴信玉想,将前三者和那身绿色衣裙一同扔进客栈提供的木箱落了锁。
客栈的条件并不是很好,但也不算太坏。吃得饱穿得暖,衣裳会有专人前来收取清洗,还有不限时的热水供应。
然而裴信玉最喜欢的还是每间客栈都会有的窗户。
一扇能透过树荫观察行人的窗户。
贩夫走卒精神气满,带着理所应当的狡侩,市井闲人摇晃着步子,交流了最近的见闻。这里和大玉的松江府一样热闹,人心却更加安宁。
就连而此处的江湖少侠也率性天真,豪爽可爱。
心情颇好的裴信玉向江湖少侠弯了弯嘴角,晶莹的酒液打湿了对方长在唇上的两条眉毛,直到淌进了衣襟才有所反应,却是第一时间去拯救自己的两条眉毛。
裴信玉伸手带上雕花木窗,乐不可支地倒回床上。
黑衣首领的观察一如既往地敏锐,裴信玉相当愉快,这种愉快已经持续很久了。
尽管边境偶有战衅,但这些微末风波并未让中原腹地的农人动荡;年景称不上年年风调雨顺,却也不见三年大旱;生老病死,子承父业,这里是温和稳定的人世循环。
她仿佛看到十年后安宁美丽的大玉。
平息了战乱,又熬过了饥荒,就连魔教在中原的最后力量也被裴信玉的“失踪”引出而消耗殆尽,大玉终于得到了久违的安宁。
再给昭贤娘娘十年,她的家乡就会变得和大熙一样宁静。
裴信玉起身取了胭脂和眉笔。
举世皆知枭卫安定使是清风楼楼主长女,然而为了给清风楼减轻麻烦,用原本面容行走时,裴信玉总习惯用妆粉遮掩几分样貌——那张从未取下的枭卫面具是这两个身份割裂的证明。
这里应该不会有人认识裴信玉,但这样做也没什么不妥当。
眉笔在脸庞上填补了几笔,指腹点着胭脂和清水,在脸上晕出一点红晕。
尽管明面上是“失踪”状态,但她依然与情报处保持着三日一次的联系。而今已经过了讯息发出的节点。情报处一定已经发现异常,过不了多久枭卫也会行动起来。
裴信玉对铜镜中的倒影端详片刻,指尖在眼角落下一颗红泪,抹去那股过于清纯的易欺。
单纯的等待未免太过无趣,她准备在松江府走走转转,看看此处的风土人情。
她取过一旁的白浅遮戴上。
为了“失踪”一事,她早以提前做好了交接的安排。而其他长老和石师妹一如继往地承担起清风楼楼内的运转。一切事务都与“失踪”的裴信玉无关。
一个再合适不过的探访桃花源的良机。
笔尾在舆图上勾勒出一道从客栈通往书肆的路径。裴信玉垂下眼睑,收敛回那因忆及往事而略显迫人的气场。
此处治安颇佳,不必介怀白日偶尔的宵小。
陆小凤抬头望向客栈的楼梯,他的唉声叹气惹来一二注目,但没有人前来搭话,于是又给自己灌了一口此处提供的上好白酒。
他当然没有走,不是名满天下的陆小凤期冀再来一场艳遇,但是如果一个可爱的美人曾对你嫣然而笑,你总想在这儿待一会儿的!
更何况他的酒还没喝完。
陆小凤又给自己灌了口绵甜爽净的白酒,瞄了一眼下梯的女浅遮,兴致缺缺地收回目光。
白纱隐隐绰绰地遮挡住女子的容貌,但依然可以看出对方的美貌。客栈中的热闹因为她寂静了几分,不少人压低了声音交谈,她却并未因此止步,显见对自己的漂亮习以为常。
陆小凤一样会欣赏这个在他人有意无意的窥探下落落大方离开客栈的姑娘。然而他欣赏了一会儿对方玲珑的身影,只得苦笑承认自己心下一片索然。
韩娥余音绕梁三日,那个女子的容貌与气韵可堪比韩娥的歌嗓。而这个下楼的姑娘,她的漂亮太过平凡。
他为这糟糕的时机唉声叹气,为自己灌下最后一口白酒。藏在桌腿下的脚状似不经意一踢,一个面色匆忙的瘦子在众目睽睽下跌了个马趴,惹来哄堂大笑。
深藏功与名的小石子落在客栈不易察觉的角落,头戴浅遮的女子头颅稍偏,向陆小凤微一颔首,纱布下的面庞似乎扬起一抹浅笑。
看来自己反倒是多事了。
失笑的陆小凤放下手上空荡荡的酒缸,已决定从之前的倚窗女子那收回心神:“小二,来点招牌菜!”
他喊道,有了几分闲心去回忆白衣女在浅遮下若隐若现的容貌,仿若在最近见过一般。
“等等,先不用上菜了!”陆小凤猛拍桌面,酒缸顿时一震,小二很是吓了一跳,死死抓住正要追出客栈的陆小凤:“客官,您还没付酒钱!”
等陆小凤追出客栈,只见街道上人流交织,白影交错,还有几辆青布马车驶离街道,却唯独不见浅遮的身影,心下不得不涌上些许郁闷来。
你要问陆小凤追出来的理由,不过纯粹的好奇。
一个乔饰容貌,改变神态,收敛住存在感的美貌女子?奇怪,当真奇怪。
陆小凤摸了摸下巴,冲小二重新丢下银钱让他收拾点干粮,低头嗅了嗅身上衣物的酒气,改口让他整点好菜,匆匆回了自己的天字楼换了衣裳。
江湖总知陆小凤因为朋友总会卷入麻烦,但陆小凤那如猫一般总让他抓心挠肺的好奇心却是决定一切的真正根源——有时候,这个缘由的排名甚至比朋友义气来得还要靠前一些。
好奇心害死猫,也容易害死陆小凤。
麻衣女倚在他身侧,几乎要哭厥在他身上。在不远处的一卷草席上,正躺着一个仪表堂堂的——死人。
因为瞥见一抹白而挤入人群的陆小凤叹息一声,从怀中掏了掏,险之又险地从怀中掏出了一方干净素绢。灵敏的耳朵动了动,在四周的碎语里将素绢递给了身旁的姑娘。
他或许今日命犯白衣。没能偶遇那个满身谜团的倚窗女,倒被碰瓷了一桩稀奇事。
这世道还没有沦落到要靠卖身来活命的程度,而以松江府之富庶,他竟在此遭遇了一场——卖身葬兄。
这女子如此作态,自然有其因由。
这对兄妹家中双亲已逝,本欲勉力支撑,却不料妹妹殊色天成,引来恶狼窥视,不得不逃荒来松江府投奔亲戚。谁料天有不测风云,这松江府亲戚早已急病而死。
兄妹俩对眼茫然之余,又闻那恶狼惊急追而至,本已负伤的兄长大惊之下,一口气竟堵在胸中活将自己憋死过去,只留下失措的妹妹哭成泪人,用管弦般的呜咽音调摔在了陆小凤身上。
“奴家唤作白楚,哥哥素来唤奴家楚楚。”
恰逢一阵微风拂过,女子微微瑟缩,抓紧了陆小凤的红披风。
簪在头顶的白花随风摇曳,却不及楚楚那弱不胜衣的消瘦。她唯一仰头,纤瘦小巧的脸上一片不知前路的空茫。
“当真欺人……欺人太甚。”
楚楚擦拭了眼角的泪水,用素绢摁住了发红的眼角。哭泣使得她的思维有些迟钝,她的目光过了好一会儿才落在陆小凤身上,又如受惊的兔子一般惊慌把人推开。
陆小凤没忍住摸了摸沾染酒气的鼻子,险些疑心自己长得凶神恶煞。然而楚楚却珍之重之将素娟叠好,极其郑重地将其奉还于陆小凤。
楚楚垂下脖颈,那雪白柔软的脖颈在风中轻颤,已泛起了细小的颗粒。
“奴家身处火坑,只求几两银子埋葬家兄,以免兄长在异地他乡又受野兽啃咬之苦。”
陆小凤探手从怀中取出银子,他的银钱不多,但陆小凤向来大方。
“拜托大侠了。”楚楚却没有接,一摇三晃不胜风力来到死去的兄长身旁。陆小凤本欲跟上,却被楚楚那双仿佛会说话的眼睛阻拦。
她似乎有些紧张,然而那双湿润润的眼睛已焕发出几分神采,像雨后在青草地上觅食的小鹿般明亮。她的笑容像天上易碎的白云般轻,却很温柔,一副安心的模样。
“奴家无才无德,不识大义,却也不愿委身于那般小人。”
陆小凤双指一夹,夹住了那闪着寒锋的匕首。白楚抽了抽纹丝不动的匕首,又怕伤到陆小凤。匕首尖在她的眼前闪烁着寒光,她渐失了力气,滑坐在地上,小声呜咽着。
四周交头的声音才渐响,人群因利器的出现退去了少许。
“不是要卖身葬兄吗?”陆小凤摇头叹气,“怎么又玩起了匕首?这可不是小姑娘该玩的东西。”
“想陆小凤这对风流之极的眉毛,在美人眼中竟比不上这区区一柄黑铁匕首,丢人,丢人。”他扬袖掩面,做出无脸见人的模样,趁势收起了匕首。
“累赘之人,又何必苟活?”
楚楚又哭了,哭声并不大,相当压抑。
“大侠若是当真高义,便把匕首给我,将我和兄长葬在一处吧。”
“人家楚楚是动人,你是动己。”陆小凤叹气,几乎要把这一天的气都叹完,隐蔽地擦了擦后颈上的冷汗。
楚楚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角,却依然紧紧抓着了兄长拖在地上的衣袖。
陆小凤自然知道楚楚此举是怕连累到自己,却也不能眼见一个大活人在自己面前被被逼自尽。
“我就想不通了,我堂堂陆小凤一个风流少侠,竟是长了一张能让人去死的混蛋脸不曾?”他笑指自己的鼻子,将脸凑到楚楚跟前,好不容易才将人逗到破涕为笑,松开了兄长的衣袖。
“可是他还雇了人,他们很厉害……”楚楚说到一半,忽地就停下了,显见是怕陆小凤卷进来,只用力将他推开。
陆小凤蹲下身,将楚楚死去的兄长抗在肩上,也不追问情况:“你要没有亲朋就先跟我走,安葬你的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