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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第84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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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从马老太那屋出来的马爹马娘回来时,见到的是女儿握着瓷器碎片嵌入颈处。
地上摔碎了他们房唯一的茶壶,锋利的碎片就是这样得来的。
鲜红渗了出来。
马爹马娘第一时间上前夺过女儿手中的利器,马娘抱着马娇兰克制地哭喊道:“你傻啊!!”
不得不克制,闹出太大声响,被马老太知道了,指不定得说什么话。
马娇兰不说话,怔怔的眼睛睁着。
马娘感受着女儿的死意,气息。
死亡,失去,再次带来的恐惧,她浑身颤抖地紧紧裹住女儿泪流满面。
马爹则是连忙查看伤口,还好没有割得特别深,连忙用衣裳捂住了伤口。
马娘擦去眼泪,从外边摘了止血的草药,回来时已经下定决心,身形都没再摇晃。
她一边给女儿敷药,一边对马爹道:“我是不可能把娇兰扔出去的。”
一开始,从马老太屋里,马老太和大房的意思是,扔到枯树林里。那是村里的乱葬岗,无后人办理后事的将死之人就会去那里等死。
马娘本来犹疑,但看到女儿寻短见的那幕,她已经不能再失去一个孩子。
马爹一向是怯弱的,“但是……要给那四家人交代啊,他们……我们赔不起钱。”
“那分开吧,我带着娇兰离开马家,断绝关系,不会再给你们马家添麻烦。”
马爹不再说话。
马娘一晚没睡,马娇兰倒是迷迷糊糊合了下眼,再醒来,是马娘的声音:“娃儿,娘带你走,去哪儿都行。”
马娇兰能感觉到此时天刚亮。马娘只收拾了一些衣物,带上自己之前赚来的一点钱。
马娇兰被搀扶着走在泥路。农村天微亮,每家都至少会有一人起来干活,他们看着马家媳妇和马娇兰的样子,就知道她们是要离开这里。
马娘和女儿还没走到村口,便被赶来的四家拦住,拉扯、厮打她们母女,边打边撕心裂肺地骂:
“害了我家阿南,你们这就想走?!我呸!!”
“我家就一个独苗,命根子啊!”
“去死啊!你们去死!”
马老太也拄着一根木拐杖赶来,敲打着马娘的手脚:“贱胚子,我老马家花了一头猪把你娶回来的,你居然想走?!”
马爹去拦,也被马老太打了:“你个没出息的孬种,居然就这么放这娘儿们走!”
这热闹,就在村里道上发生,给足了全村人谈资,一直到晚上,各家吃完饭出来乘夜凉时,还在说。
“最后怎么样了?”早出干活儿,没赶上这场热闹的汉子问。
一个磕着南瓜籽的大婶呸出瓜皮,手里同时从掌心另捻起一颗瓜籽,道:“那马老太把她媳妇儿锁家里,又当着所有人的面,让她俩儿子把她孙女儿扔枯树林里了,说马家跟马招娣没有任何关系,不许那几家再来找麻烦。”
“嗐,这都什么事儿。马家媳妇的命有点苦啊,好不容易生了儿子,被女儿害死了,还连带死了四家人的男娃,惹了那么大麻烦……”
“那马招娣是不是克人啊?”
“她以前的汉子,庞大说娶她回家后打牌一直输钱。”
“真是丧门星。”
男男女女,大的老的,说个不停,小的也在一旁听得认真,听到马招娣时,表情和眼神时而会模仿大人才会流露出来的鄙夷。
*
马招娣靠坐在枯树下。
胳膊、腿有剧烈的疼痛,被打的。
她似是动弹不得,似是不想动。
起初还担心阿娘,但想到阿娘是马家用一头猪娶回来的,又四肢健全,能干活,马家总归不会怎么她。
马娇兰心底唯一的担忧才散去,此时就如他们所期待的那样,安静地等死。
夜早黑了,从枯树林处听,村子里的犬吠声也离得很远。
马娇兰迷迷糊糊想要合上眼,但漆黑、无法视物的双眼,不,可能只是脑袋?传出画面。
她看到阿娘被铁链锁在鸡舍里,哭得没力气地瘫在那儿。
马娇兰不知道是自己想象的,还是真实看到的,所以好一会儿,她干涸的嘴唇才微张,呢喃着:“阿娘……阿娘……”
这是即将死去,灵魂出窍所看到的吗?她不知道。
但这个念头刚起,她脑中的画面变成了艳阳天,池塘边,她弟弟和四个男娃挽起了裤脚,要下去。
“阿弟,别……”马娇兰不自禁出声。
但马小弟还是一脸笑意地下了池塘,电鱼机器正在运作。
很快靠着机器捉了四条鱼,马小弟数着:“八只鱼眼,我阿姐吃了一定能好起来!”
马娇兰的‘灵魂’忽然从弟弟的身上飘到池塘上空,随后,下降,锁定在池塘一边的阡陌上。
她看到前夫,庞大从伐木场回来,发现有人电鱼,接着听到马小弟的话,冷哼了一声,偷偷摸摸过去,躲在草丛里,想将电鱼机器弄故障,却没想——
庞大不知怎的,操作失误,机器故障了,池塘里的五个小娃先是定定愣了一会儿,然后倒入水中。
庞大吓得往后一坐,爬了爬,起来跑了。
几个小孩是原本有救的,他们漏电昏迷倒入池塘,是溺毙的。
马娇兰不知道是否真实,但看见,仍然哭得喘不过气,恨意和绝望蔓延至灵魂。
她却在一时间,不知道该恨谁。
只恨庞大好像是不够的,她心中还有恨意要漫出来,只是还能恨谁?
意识来到一片纯白空间,一位身穿淡灰色华丽衣袍,面似观音的神仙由远及近,最后一个旋身,来到她面前。
男身女相,头冠披纱,神情慈悲地告诉她:“你当然可以恨,你可以恨所有人,所有人都是加害者。”
“世人皆愚昧,都有罪,是他们害得你如此。恨他们罢。你觉得主犯是你丈夫,实则,所有人都是帮凶,今早若非有人通风报信,你和你娘已经离开这个罪恶的村庄了,不是么?所以,恨他们罢。”
马娇兰才仿佛意识觉醒般,用力咬住嘴唇。
“恨他们罢。”那灰袍神仙不断道。
等到马娇兰胸腔中的恨意彻底汹涌翻腾,灰袍神仙淡笑道:“本座能助你完成任何心愿,需要么。”
“任何?”马娇兰喃喃道。
“任何。”
马娇兰还没被迷惑到失了心智,她生活在这吃人的世界,自然更清楚,得到什么,需要代价。
“需要我付出什么?”
“只需你信仰本座,绝对的信仰,绝对的服从。”
马娇兰应了一声好,起身匍匐跪地,拜了三下。
在唯一的神明面前,她虔诚无比。
那神明旋身一转,马娇兰眼瞳倒映起了火光。
……
自那夜,邻村的人都在讨论屠了黍家庄的那把诡异的火。
那火真是奇怪,每家每户,竟烧了个遍,没留一个活口。
*
马娇兰听见惨叫声四起,叫了似乎有半夜,或者一夜,才终于消停。
她虽瞎眼,但不知为何,脑里似乎有着眼前画面,便摸索着回到马家。
天还未亮,她看到一路上,许多烧焦的房屋的木头散发着火光。
没有人声,只有一具具灰败焦黑的人形以一种狰狞的姿态定格在焦土之中,无论男女老少。
脑中那位灰衣菩萨不无得意地道:“看到了吗?这都是我显出的灵。”
马娇兰无回复,回到马家,她第一时间奔向鸡舍,烧焦的鸡肉传来阵阵焦香,也传来酸涩的气味。
那是人肉被烧熟的味道。
马娘没了,锁着她双脚的铁链仍散发着余温。
“阿娘!阿娘!”马娇兰扑过去,结果以痛苦姿势定格住的马娘化成了灰烬,在她怀中散去。
“为什么?!为什么?!”马娇兰彻底绝望,空洞的眼睛看向四处。
灰衣神明仍然在她脑海里旋身,几道清凌笑声后,道:“当然是因为,你阿娘也是你人生的帮凶。”
“可是……可是……”马娇兰忽然哑口无言。
“怎样,我将你的心愿完成得很好吧。至少,我很满意,希望你能助本座……”
助祂什么,祂没有说。
马娇兰呆坐在鸡舍许久,铁链余温彻底凉透,天光也并未亮起,乌云笼罩着黍家庄。
许久后,她问:“你是谁?”
“放肆。”脑海里,灰衣菩萨脸上闪过怒意,但也只是一瞬间,接着便道:“汝可称吾神。”
马娇兰缓缓一个呼吸,问:“敢问吾神,是谁?”
那灰衣神明才面露满意,道:“吾乃,陵风神君。”
*
即使神明显灵,马娇兰也是不相信神明的。
正如她一开始对打击邪.教办的莫主任道:她没有绝对信仰的神明。
之所以成为信众,站上高位,只为那时定下的契约。
信仰、臣服。
她根据祂的指示,来到一座西南边陲的小村,等待着祂感应到圣童的降生,再将祂唤醒。
马娇兰根据任务,观察了圣童一段时间。
在正式接触圣童之前,她却鬼使神差地,将神像双眼用红布蒙蔽了起来。
起初她只是想监视,后来不知怎么,成了干涉,最后成了照顾。
那小孩真乖啊,小心翼翼吃了她的饭菜后,得出她是‘好人’,便赖着不走了。
第一次替她打扫屋里,觉得她看不见,将所有的家具都挪到角落,留出一大片空余空间让她不磕磕碰碰。
在春日里,摘了一朵她门前的紫藤花,调皮地送到她鼻前,问:“婆婆,这是你的味道,你闻到了吗?”
在炎热的夏夜摇着蒲扇,问:“婆婆,还有蚊子咬你吗?”
丰收的秋季,抱着一小怀的果子,鼻青脸肿地道:“婆婆,这是徐伯伯送你的,你吃,好甜呢!”
哪里是什么徐家伯伯送的,分明是从人家院子里偷摘的,被打了还要抢过来跑着回来的。
寒冬,西南总是湿冷的,他捡人家不要的碳,供她取暖,结果那是灶碳,惹得一屋子黑烟,扶着她出来时,他小鼻子小脸都是黑的,拼命咳嗽,还眼里冒着泪花:“婆婆,对不起……”
马娇兰只能叹一声,粗糙的手指抹去他脸颊的灰,“等碳火灭了就没事了。”
*
审讯室里,马娇兰眼里似乎有光。
“如果非要说我信仰谁,我只信仰我弟弟,还有他。”
她漫长漆黑的人生中只有两道自始至终都明亮的光,一道是弟弟,一道是黎漾。
她并没有把黎漾当成弟弟的替代品。她分得很清。
所以她教会黎漾受到伤害,就不顾一切,成倍地还回去。
接触小黎漾的第二年,她用细细的红线编织成一条手绳,套在他手腕。
是她的祝福,也是她当时能做到的照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