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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树欲静而风不止(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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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派,地下城。
副手兰晴的身体依旧虚弱,组织里安排了护工,想从头到脚照料她,但她坚决不同意,表面上称护工只会碍手碍脚、效率还没自己高,实则就是跟自己的自尊心过不去,不想被当成废人罢了。
她申诉成功,在一次体检中用了点手段,交出了一张不可思议的健康报告,趾高气扬地把全日制护工撤了,自己偷偷摸摸在病房里做超负荷的康复训练。
不料此举还是被萨福发现了——她才意识到自己什么都没瞒得住首领,萨福也不忍心拆穿她,说是安排人给她在饭点送饭做化疗、希望早日康复云云,不过是监控自己有无暴饮暴食、做些超额运动。
今日,她一如既往地藏起一条巧克力棒,将训练器材放回原位,打开电视,乖巧地坐在床上,等着“送饭人”的到来。
“滴答”——指针移动,今夜六点整,敲门声随即响起。
“今天该怎么混过去好呢……”兰晴想着,在门推开的刹那吃了一惊,她看见来人不是眉目慈祥但“居心叵测”的护工,而是一名俊朗却憔悴的男人。
“黎沃?吹得什么风啊,”兰晴立马把电视关掉——现在的媒体上全是关于他的负面消息,她笑了笑,说,“好久没来看我了哟。今天母猪上树了?来看我了?”
黎沃将保温箱放到床头桌上,摘下强取豪夺来的“护工证”,大大方方一坐,咧开嘴道:
“那是!关心老弱病残,天底下没我这种大善人了。”
——这小子……
兰晴看出来他在强颜欢笑,也知黎沃没事儿不一般来找自己,要真找自己,说明肯定是想聊聊。
她和费米看着黎沃长大,身份跟首领不同——萨福是真真切切的教导者、领导者,是不可嬉笑打闹的师长;而他俩虽也比黎沃年长不少,却是亦师亦友的存在,能认真地教些东西,也能毫无顾忌地开着玩笑,亦或一同被首领责罚。
革命派里,跟黎沃同年龄段的孩子没有啊……
而228年的那个夜晚,费米死后,黎沃能谈心的对象就只有兰晴一人了。友人之死总是少年成熟长大的催化剂,青春期的愈建愈厚,黎沃的情绪不再外露过分,他学会了独自消化,便很少找兰晴谈心;况且最近,他不是还勾搭上了白阳的那名少爷吗?
那名少爷……
兰晴垂下眼眸,道:
“所以呢?抢了人护工的牌过来,就只有‘关心老弱病残’这一个念头吗?”
黎沃从衣兜里拿出白阳针剂,搓了搓鼻子:
“还有针剂,这个月的量,你记得注射。”
兰晴接过,皱了皱眉,她讨厌看见这玩意儿,仿佛一直有个声音在提醒自己:“你的生命还掌控在别人手里呢!”
但她还是老老实实地将其放回抽屉了。她看了黎沃一眼,这小子发着呆,又没走的意思;女人也不着急,等着他。
兰晴侧过头,看见病房里那跟粗壮的通风管,像蟒蛇膨胀的腹部,现在的天气已逐渐转为寒冷,到了晚上,便有外界的凉风,穿过“蟒蛇弯弯曲曲的肠道”,像放一个持久又缓慢的屁似的,将外界自由的凉风吹进病房里。
她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忍不住在心里噗嗤一笑——像蟒蛇放屁什么的……话说回来,蟒蛇会放屁吗?啊……没见过……等好起来去外面看看吧,听说动物园建在白阳城里,如果能拿到“通行证”就好了……
“我,”黎沃低沉的声音打断了兰晴的思路,他嗓子像被什么扯着似的,干涩极了,“我感觉,大家……好像不太喜欢我。”
兰晴转过头,凝视着他,静静地听着。
“因为我妈是外面的人,因为我身上流着外界人的血,因为我喜欢乔霖,因为乔霖喜欢我……兰晴,我想问,跨越阶级的恋爱真的不能被允许吗?”
在红灯区堕落了几十年、又被革命派拯救的兰晴,虽收获了许多价值连城的情感纽带,但出于对自我爱情的本能失望、逃避,她从未有过爱恋的情绪——明明她是红灯区的头牌,是美丽多姿的“兰花”。
可没有就是没有。她不知该怎么回答黎沃。
黎沃继续说:“兰晴,你也看到了,天马和……玛格,他们也是阶级不同、身份不同,但照样能在一起,天马还说了要辞退职位,跟玛格一起走。他们……比我勇敢多了,为什么……我就不能像他们一样勇敢呢?为什么乔霖……就不能像他们一样自由呢?我们明明没什么区别,可我从来没听见过大家说‘反对玛格和天马的爱情’,为什么大家就要反对我呢?”
“我跟普通人,我跟大家,到底有什么区别呢?”黎沃淡淡地说,他看着那台黑屏的电视机,“为什么大家就不愿意认可我?明明灾难之后,我帮了大家这么多,大家都看不到我的一点努力吗?”
凉风随着管道吹入病房内,昏黄的灯光打下来,晕染着老旧开裂的木地板。
兰晴调直了病床后的靠背,她从枕头底下掏出了巧克力,前不着调后不着尾地说:
“要吃吗?”
黎沃瞟了一眼,有些意外地说:
“……你还藏着巧克力?被首领抓到你就完了。”
兰晴翻了个白眼,把巧克力掰成两块,一块塞到黎沃手里,一块抛进自己嘴里,含糊不清地说:
“懂个屁,吃这个开心。”
黎沃沉默了半晌,也把那半块巧克力塞进嘴里,他用大牙一点一点碾磨着,但却丝毫没有感觉到巧克力的甜味儿,反而尝出了些许苦涩。
兰晴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拍了拍黎沃的胳膊,说:
“黎沃,我是你的朋友,对吧?”
黎沃疑惑地眨了眨眼,须臾点了点头。
兰晴说:
“因为我是你的朋友,所以我不想说什么遮遮拦拦的话;但具体怎么思考,还得看你自己。”
“玛格、天马,因为他们没有后顾之忧,退出“社区”,不会掀起惊涛骇浪;而你是外界人之子,乔霖未来的掌权人,一旦被大众知道,后果不堪设想;况且,在我们的世界里,‘跨越阶级的爱’本就是根植人心的普遍观念,就跟你要吃饭喝水拉屎拉尿一样,是‘客观事实’的存在了,大家不会认同,也是理性推断之中。”
“你不要想不开,相反你要承认这种‘于你而言的不公平’,我能理解你的心情,革命派能理解你的心情,不代表边缘人、白阳人能理解你的心情,不代表所有人都站在你的角度上考虑——‘刀子挨到自己身上了才能察觉到疼’,不就说的是这个道理吗?”
“一昧地逃避、质问,不是解决的方法,黎沃,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黎沃一言不发地听着。兰晴心里“咯噔”一声,她握紧了床单:糟糕,会不会说太过了……
她下了床,双脚还因为几日的训练而酸痛颤抖,走得快就会呼吸困难,她不禁把脚步放得很慢很慢。
她打开衣柜门,找出一件套头的黑色披风,递给了黎沃,轻声说:
“但我不希望你按照首领说的,一直躲在革命派里不出去——这件披风你拿着,别嫌弃红灯区的味道,多洗洗就没了。至少稍作伪装,还能在街上走走。”
黎沃摸着这件厚实的披风,冷不防地说:“如果费米在,他也会这样建议吗?”
兰晴没想到黎沃会提起费米,她坐回床边,说:“会吧。我们都希望你能自由一点。”
“滋啦”,电视屏幕上,金色太阳的庄严片头裹着音乐出现。原来兰晴设置了自动开机功能,只要到晚上六点半的“白阳时事”,电视就会自动开启——不过不用跳台,如今每一台都是这档节目。
“白阳记者为您报道:白阳新历232年11月6日晚7点,乔氏少爷乔霖,将会于‘海螺’会议室内发表宣讲,解释所有的事件。巴底律世界会包容外界人吗?边缘人黎沃该何去何从?他和黎沃的关系究竟是什么?将在……”
兰晴担忧起来,就要拿过遥控器:“我把它关了。”
黎沃匆忙按住她的胳膊,不小心碰到了她青紫的针口,疼得兰晴“嘶”了一声。
“不用,”黎沃说,“放着就好。”
兰晴没办法,只得作罢,她安慰道:
“那个……其实都会过去的,我说的也只是我个人观点,重点还是你自己怎么……”
“你说得对,”黎沃打断兰晴,用那双异色的眼睛注视着她,低声说,“我应该更理性才对的……谢谢你,兰晴。”
白阳恢弘的主题曲响起,乔霖出现在电视屏上,黎沃竟没有转过头,他移开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床头的保温箱,好像要用眼神,把这箱子烧出个洞来。
乔霖一如往日般整齐英俊,白阳制服换成了庄严肃穆的黑色,肩章擦拭得亮极了,在闪光灯的照耀下显得格外金色刺眼;他依旧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眉眼间都是冷淡,却不紧绷,颇有些游刃有余的样子。
他把紧张掩饰得很好,就跟他掩饰自己的情感一样。
黎沃突然开口道:“兰晴,其实我还是没办法做到理性面对。”
兰晴:“哎?”
而就在此时,乔霖也握住了麦克风,对所有人说:
“我代表乔氏、代表白阳,针对近日‘外界人黎沃’之事,于此为各位做出详细解答和方针应对。”
黎沃说:“我妈生了我,让我出现在巴底律世界里,我才能遇见你、费米、老师,还有乔霖……我妈是外界人的话,我承认我身上流着外界人的血。”
电视那头,乔霖一同说道:“边缘人黎沃,经白阳核实,存在拥有‘外界人’血统的情况。”
兰晴一时不知听谁讲,端起水杯,准备喝一口水压压惊。
时空交错一般,命运将他们连在了一起。
黎沃接着说:“但我觉得,就算如此,大家也不能视我为洪水猛兽,我只不过,跟他们有着另一个世界的母亲。而我就是我,跟我妈是个怎样的人没有关系。我是自由的。”
乔霖面对着乌泱泱的记者,冷声说:“然而,群众无需恐慌,无需将黎沃视为敌人,他只不过,跟我们出身不同;请各位放心,白阳保证他不会做出他母亲般的出格之事,白阳拥有强大的实力,黎沃他——是受监管的。”
黎沃就像没听见电视里的乔霖在说什么,他继而道:“不被世人认可就不被吧,我们就不能自己认可自己、自己接纳自己了吗?我不想为了什么狗屁理性欺骗自己——”
乔霖说:“此外,无可厚非,白阳已同革命派签署了‘和平协定’,边缘人黎沃是革命派小队队长,而我隶属白阳高层,两大组织间必然需要利益往来,因此我同黎沃之间——”
黎沃说:“我同乔霖之间——”
边缘人说:“是恋爱关系。”
白阳人说:“是商业关系。”
兰晴含在嘴里的水喷了出来。
她想到:“我靠!这他妈不是什么都没解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