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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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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授六年。
虽然已是阳春三月,薄暮时分,天空却是阴沉沉的,铅黑色的乌云从南面铺到背面,刀纹般的缝隙里,一点暮色的余辉茫然地弱弱闪光。下午刚下过一场大雨,雾非常浓,玉泉山宛如一道巨兽的背脊,时隐时现,阴森而恐怖。
“接吴,你伤势如何?”雾中响起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他的语气有些焦急,音调却异常平稳。
“少主放心,死不了。”一张男子的脸从雾中显现出来,宽鼻阔嘴,身材魁梧得像年画上的门神。他说话的速度很慢,因为受了伤,每个字之间都有断断续续的“咝咝”声。
他身边站着一名白衣男子,二十多岁的年纪,宽肩,细腰,细长的眼睛平静无波,却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双足在地上一点,便攀上了一棵大树。纵目四眺,只见浓密的雾铺天盖地,一团团灰色的雾霭游荡在天地间,乍眼看去,苍黑的土地似乎比天空还要明亮。在这不可思议的色彩对比中,蕴含着一种惊心动魄且不可预知的危险。
他把目光移向西边,脸上忽然现出一抹喜色。那原野的尽头,昏暗的暮色中,隐隐约约闪烁着几点晕黄的光。看那光景,似乎是家农户。在这个阴森可怖的黄昏里,那几星遥远的灯光有种难言的温暖。
广阔的平原上,眼睛最容易受到欺骗。看上去很近的距离,两人却走了半个时辰。来到茅屋前时,天色已经大黑。屋前种了大片翠竹,此刻竹叶新发,湿润的南风掠过叶尖时,松树枝叶相撞,声音宛如海浪,令人不禁有心旷神怡之感。
接吴悄悄绕到屋后,见后院整齐堆放着镰刀、铁犁等物,确实是一普通农户,这才走到大门口,先在墙上做了一个环形的记号,然后大力扣柴门上的铁环,道:“主人家,我们叔侄遇到了强盗,不知可否行个方便,在此借宿一晚?”
屋里响起一阵低低的说话声,过了片刻,柴门“吱呀”开了,一个老婆子探出头来,陡然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立在面前,左袖不知怎地已经没了,露出一只肌肉纠结的胳膊,不由吓了一跳,“哎哟”叫了一声,立即准备掩上门。
年轻男子一步跨到门前,手挡在门口处,温声道:“老婆婆,你不用怕,我们遇到了坏人,没有办法才来借宿的,请您行个方便吧。”
老太婆反身拿起一盏油灯,颤巍巍地举到半空,见他面目英俊,彬彬有礼,迟疑了一下,道:“可是我们家老头子出门办事去了,家里没有男人……”她说了一半,心想如果这两人是坏人,岂不是更糟?于是连忙闭上嘴,只是上上下下地打量二人。
年轻男子拿出一锭金子放到她手里,笑道:“既是如此,就请老婆婆为我们准备两床棉絮,我们在院子里睡就好。”
老太婆看着那金子,心里好生为难,正想着怎样拒绝,却听屋内有人说道:“金婆婆,请他们进来吧。”
老太婆无奈,只有请二人进屋,又随手把金子还给那男子,笑道:“深山野岭的,都是些粗茶淡饭,哪里要这贵重东西?”
那男子没想到这身份卑微的老婆婆居然不贪财,意外之余顿生出许多好感。出于对老婆婆的尊敬,他也不强求,道了声谢,接过锭子放入袖中。
茅屋内燃着几盏青铜油灯,堂中央摆了一张宽大的木桌,三把竹椅在烛光下泛着碧幽幽的光泽。金婆婆拉开一张椅子,请二人坐下。见他们衣服半湿不干,又把烧水的火盆移过来。接吴连忙起身帮忙,左臂一用力,不小心牵动了伤口,忍不住哼了一声。见金婆婆露出怀疑的神色,便解释道:“刚刚遇到了强盗,被打伤了……”
先前那声音又响起来:“金婆婆,你先把金爷爷的衣服找两套让客人先换上,不然穿着湿衣服烤火,寒气全进到体内了,难保不生大病。”
接吴和那年轻男子知道是收留他们的人,连忙起身道谢。
说话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穿绿衫子的小姑娘。她走过来,把一壶热茶放在桌上,笑道:“出门在外,总有不方便的时候,只是我们家简陋得很,二位不要嫌弃才好。”
接吴看见她左边脸上生着一大块红色的胎记,一直延伸过鼻梁,似被人在脸上划了一刀,甚是可怖。他尽量掩饰住吃惊的神色,端起茶碗喝茶。那年轻男子对这姑娘的美丑倒毫不在意,只是细细打量屋内陈设。
那姑娘见他们都没有说话的意思,便端了盏油灯去灶边准备晚饭。金婆婆则带二人去厢房换衣服。再回到堂屋,饭菜已经摆上了桌。虽然只是些寻常青菜,却异常美味,而且杯碗碟盘均是竹器,森森泛着绿意,清雅喜人。两人逃了几天,早已饿得支持不住,连吃了几大碗,接吴不住口地赞美。
那小姑娘坐在一边,虽然没有说话,黑漆漆的眼睛里却光彩流转,仿佛十分高兴。
接吴又朝她看了两眼,突然觉得她虽然容貌丑陋,倒一点也不令人生厌。
吃过饭后,那小姑娘端了一个竹盘过来,笑道:“大叔,这是我熬的草药汤,可以止血解毒的。”她侧过脸,又对那男子说:“你气血不足,也喝一碗吧。”
金婆婆见二人似乎有些迟疑,便解释道:“小六读过些医书,有时还跟我们家老头子上山采草药,小病小痛都难不倒她。二位就放心喝吧。”
接吴接过竹盘上搁着的药碗,闻了一闻,道声谢,一饮而尽。那男子知道他精通歧黄之术,当下也喝了下去。
金婆婆擎起一盏油灯,笑道:“二位随我来。”那叫小六的姑娘停下手中的活计,朝他们点点头。
三人穿过西廊,来到一间厢房前。推开门,一股墨香迎面扑来。
金婆婆扇扇鼻子,笑道:“小六平日在这里看书写字,这几日天气冷,一直没有开窗,所以味道大了些。二位如果觉得闷,不妨把窗户打开透透气。”她把墙边的烛座点燃,笑道:“你们先休息,我去抱被褥过来。”说完便带上房门出去了。
男子走书案前,只见当中立着一架精巧的红色珊瑚笔屏,旁边笔筒、笔洗、水注、纸镇、现匣、印泥、印规一一俱全,而且都是难得的精品。案头累着数十本书,最上面的是一本《黄帝内经》。
他执起一支尚湿的湖笔,在纸上轻轻一点,墨色如小孩的瞳仁,不仅黑亮,而且空灵剔透,可爱无比,却是价值千金的青缕墨。他眉头一皱,忽然听见接吴在屏风后说:“这小六姑娘奇怪得很,竟然喜欢睡绳床,难道今晚我们也要睡这劳什子?”
男子放下笔,转过屏风,北角处果然结着一张绳床。他四下一打量,见那屏风上的字迹圆劲有力,使转如环,奔放流畅,一气呵成,正是人称“醉僧”的唐朝草书大家怀素的《圣母帖》。略一思忖,不由笑道:“这小六姑娘倒是个懂书法的人。”见接吴仍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又道:“这间书房是按照李白的《草书歌行》来布置的,诗里有‘吾师醉后倚绳床,须臾扫尽数千张’一句,所以要在这里放张绳床应景。”
金婆婆抱着两床棉絮进来,见二人站在绳床前,笑道:“我们姑娘调皮得很,说什么也要在这里摆张绳床,今晚要委屈二位了。如果实在睡不惯,二位也可以在榻上挤一挤。”她指了指灯架前的软榻,神色既慈祥又无奈。
男子欠欠身,微笑道:“劳驾了。”待她走后,脸色迅速沉了下来,似乎在寻思一件极为难的事情。
书房靠近竹林,风拂竹叶,沙沙作响。一杆翠竹从半开的碧纱窗探入屋内,淡黄色的薄月浮在竹梢,从屋里看,仿佛就暗澹在绿窗上。
这样精致的书房,似乎不该出现在此地。
他看着榻上的宝蓝连珠花草文锦,问接吴:“你可有觉察到追杀我们的是两拨不同的人?”
接吴一愣,回想起三日来的情形,道:“经少主一说,似乎是有些不同。第一批黑衣人必然是卫王派来的,他们下手狠毒,每一招都是杀着。可是从昨天起,那些人只是紧追不舍,却并没有真正对我们下杀手……”说到这里,他身上忽然泛起一股寒意,“难道他们的目的就是……”
那男子吹熄蜡烛,淡淡地说:“我一时也猜不出这中间有何玄机,但瞧这家人的样子,似乎没什么歹心。你先睡吧,我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