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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五章、准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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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其实是一个很残忍的地方。出生和死亡同时上演着,谁也不为谁的喜怒所干扰。
一楼这边是妇产科,护士们压根镇压不了这突如其来狂欢——没有办法,产房里新迎来的是一胎三名健康幼儿。
年轻的父亲乐得只会傻笑了,手机握在手上压根不知道接听,一个劲的站起来又坐回椅子上。旁边的家属大声地跟他道喜,半是祝福半是沾喜气。
匆匆经过的住院部李医生也忍不住多瞟了几眼,随即又把脑袋转回去,飞快的踏进电梯按了楼层。
电梯倒是不在乎谁生几个孩子,该工作的时候就工作,该停下的时候就停。红色数字到三楼的时候,进来一个穿深色外套的年轻男子。
高高瘦瘦的样子,脑袋上缠了厚厚一圈纱布,只把双黑眼睛露出来,活脱脱似木乃伊归来。腿脚似乎也有点儿毛病,走起来一摇一摆的。
不对!李医生看明白了,这小子走路同手同脚!
年轻男子似乎也感觉到了他的目光,转头冲他笑了一下。与此同时,也纠正了那个诡异的走路方式。
李医生还是觉得古怪,跟看到非人类似的。
他这站姿可真稳固,两脚叉开,两肩下沉,要是再半蹲下去,简直就是标准的扎马步。
然后,他认出来了——谭章一,本地的小毒瘤之一,居然还没死!
李医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把脖子往边上转了转,只拿侧脸对着他。
谭章一显然对自己的毒瘤身份深有体会。李医生一哼,他也慢慢收起了那副谨慎的笑容,安安静静的靠着栏杆站着,表情木然。
过了一会,马步也越收越不明显,似乎是在模仿,又似乎只是想要遮掩下自己在人群中的突兀。
叮咚!叮咚!
电梯里的人越来越多,有医院的工作人员,也有各楼层的患者和家属。谭章一显然还没出名到全国通缉的程度——当然,李医生觉得他完全可以去竞争一下名额的——见他脑袋上裹着纱布,很多人都开始刻意的和病患保持一小段安全距离。
谭章一笑眯眯地道歉,缠着纱布的脸苍白而憔悴,眉眼曲线居然也有点儿柔和与温暖。
切,衣冠禽兽!
李医生可记得他的光荣历史,完全不为表象所迷惑,凌厉的目光直逼青年人罪恶的灵魂。谭章一飞快地瞥了他一眼,也侧过身,拿后脑对着他。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倒是没什么不自然的。
电梯人多地少,本来就挤得不得了。他一动,自然而然擦到旁边小女婴妈妈的胳膊。准妈妈连忙抱着开始哭闹的女儿哄:“哦哦乖,宝宝乖,不哭啊!哦哦哦——”
李医生注意着楼层,眼角同时瞟到谭章一右手动了一下,抬起胳膊在小女婴面请晃动:“小妹妹……”
李医生内心一下子忧国忧民起来——都头破脚残了,居然还不忘猥亵儿童,真是狗改不了吃屎老鼠憋不住打洞!
小女婴不过八九个月大,黑眼睛一眨一眨的,笑起来牙都不见了。
谭章一的大手就在离她一拳远的位置张开又合上,正好一下阻挡着婴儿的视野。准妈妈一边笑一边微微地颠动着孩子,还不时地伸手去探孩子屁股上的纸尿布。
李医生忍不住了,硬挤过去一几步,挨到准妈妈和他身边。
准妈妈愣了下,谭章一也有点呆滞。
李医生理所当然地又往两人中间插进去一点,语气严肃:“孩子几个月了?”
准妈妈安抚着扁嘴要哭的小女婴,也紧张起来:“九个月零五天了,医生……怎么了?”
李医生往边上瞥了眼,压低声音对着她耳朵嘀咕嘀咕了几句。
谭章一已经很自觉的站远一点儿了,可惜地方就这么大,再躲也不能让个大小伙儿消失不见了。
准妈妈的变脸几乎在一瞬间——
先是用感激的目光看着李医生,然后是仇人一样的瞪向谭章一:
无耻!下流!禽兽不如!
这是谭章一从她表情的恶毒程度里猜到的。
好不容易到了十楼,他立马挤出电梯,连同手同脚的毛病都忘了纠正,吭哧吭哧的开始往做复检的十四楼爬。
本来,也可以厚着脸皮再挤四楼的。想想那位年轻的准妈妈惊恐中带着点愤怒的神情,谭章一摇摇头,放弃了。
复检结束后,谭章一沿着马路往家里走。
他口袋里几乎空空如也,连路边大排档的炒粉都买不起。
左手和左脚不能一起摆,右手和右脚不能一齐动,控制住、控制住!
谭章一右手暗暗握着拳,顶着大风一步步往小巷子里走。走的慢了,路太长煎熬大;走的快,脑袋疼的不行……
不过,他还是忍不住想要笑,胸膛里的小鸟叽叽喳喳的叫着,带点儿忧愁带点儿喜悦。
怎么说呢,现在能走路,能随随便便的和路边玩耍的脏兮兮的小孩子们开口说话;甚至,感觉到疼痛的时候,可以拿手掌揉几下。
谭章一张开五指,低头看了几眼,嘴角微微翘起来了。
这是他的手,两只,带来自由的两只手!
经过转角处的时候,他掏出一块钱,在戴着绒线帽子的老阿婆处买了根绿油油的富贵竹。深绿色的叶子,边缘带点儿银色,生机勃勃的在没土没根的手掌中迎风招展。
谭章一单手拿着用旧报纸包起的竹子,刻意忽略老阿婆老榆树一样皱巴巴的脸上丰富的表情。
恐惧、厌恶、惊诧……
表情太多的时候,就看不出真实要表达的想法了。
谭章一挥挥手:“谢了。”
老阿婆咧开嘴,也不知道是吃惊还是在回笑。谭章一见好就好,一路轻哼着小调,快乐似神仙。
回到小巷深处的破民房前,正要掏钥匙开门,边上猛地窜出个叼着烟的青年人。
“谭哥,这几天在哪发财,都不见人影啊?”
谭章一的好心情彻底没了,指指自己的脑门,沙哑着声音开口:“发什么财,开门红?我、我他妈连饭都没得吃了!”
骂人也是门学问,要顺口,还不能突兀。见什么人,骂什么话。
譬如,别当着付海彪的面骂秃、光,因为他是光头,而且是由秃子发展而来的光头。
再譬如,在别人骂你强奸犯的时候,要适时的回骂一句,你妈的欠操——这样显得很男人,并且,还暗示了自己性能力很强,和以前一样强。
……
谭章一也是碰过壁的。
当付海彪问他最近病是不是好全了的时候,客气的笑着回答说不就是脑袋砸了几下,休息休息就好了的时候,一个脑袋朝下给抡地上了。
“操,老子问你性病好了没?!”
谭章一只好懵懂的说,好了。
这个身体居然还有性病!!
谭章一回到家就开始翻找病例,果然搜出好几张乱七八糟的小诊所的诊断书。无奈字体太销魂,他就着再看几十年电视剧,也不一定能认得全。
厚着脸皮情人帮忙看了,那人笑得就跟抖糠筛一样。
哈哈哈哈,你小子病的够全面的啊,简直一活体牛皮藓小广告!
谭章一于是知道自己现在算是很健康的了,起码恢复的挺好的。脑袋疼总比某些地方疼好——在网吧不大熟练的搜索出一大堆腐烂生殖器的时候,边上打游戏的小孩都一脸见鬼的模样,个个冷汗淋漓。
健康,这个问题的重要性要往前放一放。
谭章一把富贵竹换到左手上,看着小青年把烟头扔到地上,然后重重地吐了口痰。
“付哥吩咐兄弟们晚上聚聚,过几天给黑虎帮那几个不知好歹的崽子好看!”
谭章一点头:“晚上几点?我一定到。”
小青年抖抖脚:“快乐醉,二楼包厢,老地方!”
谭章一强忍住老地方是哪里的疑问,头也没抬的打开门,啪嗒关上:“知道了。”似乎觉得气势不够,于是隔着铁门叫了声:“滚吧你!”
这类的词是不用吝啬的,打是亲骂是爱,越粗俗感情才越好。
当然,面对“付哥”的时候这条不能成立。
付海彪本质上是个流氓,血管里却流着文质彬彬的红细胞。控制不住的时候,或者要和弟兄们搞阶级感情的时候说话会很黄很暴力。不然,很喜欢文绉绉或者说很装B的说话。
譬如约人吃饭,他要去吃牛排,而且一定要配着红酒拿刀子戳牛排。
陪着去的最好不会戳,起码要比他不会戳一点点。但不能过,不能学偶像剧把肉戳飞起来掉别人头上。
例外偶尔也是有的,当他本人把盘子弄破的时候,你最好更快的摔地板上去,动静越大越好!
把富贵竹插进装满水的罐子里,谭章一开始满屋子找衣服。
他的衣服似乎也不少,但大多不在这里。
谭章一不大熟练地摸出手机,挨个播过去:“喂,红姗啊……哈哈哈,来的来的,我这几天不是病了嘛……什么事?没事就不能找你了,太伤哥哥的心了……我那身西装在你那?哦,我都忘了,那我一会过来拿……”
挂掉电话,谭章一觉得不对。去“快乐醉”穿西装,太正式了,万一付海彪穿那件桔黄色皮夹克,会被自己抢风头的。
这倒不是谭章一自恋,他五官长的还是特可以的,主要就是气质太突出。
用好弟兄的一句话形容,叫做“咱们有福相,一出门,城管都不敢来了!”。
谭章一又打了几个电话,左支右绌地套了半天话,终于在某个叫尼莫的小鸡头那里找到自己潇洒不凡的裤子,又翻了件高领毛衣出来,凑合凑合,算是穿齐了行头。
七点缺四分赶到快乐醉,大胖子葱头五正在表演对瓶吹。
一摸摸好妹妹呀,吹个啤酒;二摸摸小姐姐嘛,吹个红的;三摸摸亲阿姨哟,吹瓶二锅头……
谭章一推开包厢门的时候,葱头五正摸着凳子叫亲亲。付海彪穿着黑西服带着红领带,光头亮锃锃的坐在两个小姐中间,一手搂一个,笑得猥琐而壮观。
“喝酒!喝酒!今天谁不喝到尿裤子谁就是不给我付海彪面子!”
谭章一霎时觉得裤子一紧,缠着纱布的脑门疼的更厉害了。
弟兄们却都看到他了,纷纷提起酒瓶酒杯或者汤碗筷子冲着他大笑大叫:“谭哥,来一首!”、“谭哥,来一瓶!”、“谭哥,来一根!”
谭章一同手同脚走了两步,也跟着哈哈大笑,暗地里把手脚纠正过来,一屁股到桌子边:“付哥,我先干为敬!”
付海彪摸了把边上小姐的胸脯,摆手:“你这脑袋因公受伤,付哥特许你不尿裤子!”
谭章一还是很尽职的喝完了一整杯红酒,倒过杯子,放在桌子上。
付海彪满意极了,这个章鱼,进了几回医院,声音变好了,脾气也变好了,唔唔……酒品也变好了!
有素质,有潜力,是个人才!
大胖子又开始唱歌了,辣妹子辣妹子辣妹子啦啦啦啦……辣妹子辣妹子啦啦啦啦啦!
喝酒喝酒!
唱歌唱歌!
付海彪很高兴,同时又有点不痛快,怎么就这么俗呢?
“都学学章鱼!看看,有点素质!看看人家!”
一帮人全部转过脑袋看脸上包着纱布,正举着筷子夹鱼丸的谭章一。
谭章一筷子抖了一下,然后很坚定的夹起鱼丸——不能掉!不能掉!不能掉……他实在还没有习惯用筷子夹球体,咕咚一声,鱼丸掉进冬瓜汤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