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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磨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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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林昭昭第二次进靖国公府。
与上回停留在抱厦不同,那小厮领林昭昭和归雁穿过角门,国公府的鸿图华构,渐渐映入双眼。
屋舍楼榭错落有致,青碧琉璃瓦,玉砌雕栏美不胜收,脚下六棱石子路干净整洁,这样的天,园圃被打理得井井有条,已有花草鲜妍姿色,山石水木,交相辉映,古朴大气却也不失华贵。
只有上百年世家勋贵,才有这般的积累,与之相比,伯府的园林景观就显得小家子气些。
不多时,小厮把她们带到一间挂着“水天斋”牌匾屋宅前,大门外候着一个高挑的丫鬟,她丝毫不好奇来客,只垂眼抬手打帘子。
林昭昭脚步微滞。
这地方好像不是她这种外人能涉足的。
算了,裴劭的安排,她质疑什么。
水云斋内,越过一扇黑檀描金镂空云纹屏风,堂前一张红木缠枝莲纹长书桌,下排左右各放两张四出头官帽椅和方桌,俨然是会客的地方。
却看小厮还带她往里走,绕过柜子与博古架,原来还有一方宽榻,放着软枕被寝,一旁还有同木料的一对桌椅,桌上书籍细微凌乱,还搁一个铜胎画珐琅手炉,看着有些旧。
相较外头,这里,还有一股淡淡的冷松香气,
想来平日里,裴劭时常在这里休息。
小厮说:“水云斋是国公爷平日办事见客的地方,待会儿国公爷还有其他客人,请夫人先在这里坐着等一下。”
林昭昭轻点头。
那小厮侧身,对她身边的归雁说:“姐姐不是客人,不好待在这里,到外头耳房等会儿便好。”
刚到国公府,齐管事就找周祥去叙事,如今又让归雁回避,归雁看了眼林昭昭。
林昭昭只犹疑一瞬,又点头。
没什么好避嫌的,她曾是有夫之妇,裴劭自也不会吃回头草。
三年,一千个日夜,裴劭早就不在乎了。
就如方才,在大门口相遇的一刹那,他翻身下骏马,步伐又大又快,目不斜视地从她前面走过去那样。
那一刻,林昭昭羞耻又尴尬,因为她私心底,竟以为他会看她一眼,或者讥讽她一句。
结果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他错身走过去带来的那阵凉风。
林昭昭不着痕迹地吐出一口浊气,对小厮说:“我有一事想问清楚,”她不知怎么称呼小厮,顿了顿,“国公爷到底要到什么时辰才能见我呢?”
小厮想了想:“今日是戴大人和李大人来访,应当不会很久,夫人且耐心等等。”
又是等。
说不定这次,只是换个地方等而已。
林昭昭打定主意,如果裴劭再耍她,她绝不可能来第三回。
小厮和归雁下去后,林昭昭方坐下,门外由远及近传来谈话声。
透过柜子和博古架的缝隙,她看到堂内的情形——裴劭换下朝服,身着一身玄天地云蝠纹暗红镶边襕衣,长身如松如玉,抛开其余的,只从旁的角度来说,这样貌与气度确是不可多得。
另两位客人,一个穿着深紫比甲并月白道袍,看着三四十的年纪,面容清俊儒雅,一个身着三品武职朝服,身量高大,显然是武将。
三品官员在裴劭面前,也得恭敬低头。
哪像萧氏父亲从五品的官,在伯府就能为萧氏撑一片天,然而萧氏父亲想见裴劭,却根本没有门路。
像萧氏说的那样,要和靖国公府搭上关系,多的是找不到机会的人。
他们三人没有寒暄,即刻进入正题。
林昭昭不觉得他们的议事自己听不得,既然裴劭让人引她到这,他们要说的,应当不是机密大事吧。
可那武将一开口,讲的就是募兵事宜,显而易见,是东宫谋逆造成缺口,关乎皇宫和京防的禁卫军。
林昭昭倏地怀疑,这是她能听的事?
她不会像话本里写的一样,因为听了不该听的,被灭口,走不出这扇门吧?
而裴劭一直沉默地听着,偶尔点点头,只是在武将说完后,反问道:“说完了?”
男人低沉的声音像一口陈年酒酿,质感醇厚,韵味绵长。
他少年时有一阵子嗓音粗噶,林昭昭还嘲笑过他说话像公鸭,却不太记得到底是太昌哪年,突然的,他声音就变得沉稳雅正。
如今这音色,比之三年前,似乎还要更沉些。
那武将回:“是,大人。”
裴劭略微抬眉,忽的发难:“虎卫所的用度被克扣,处理好了?戴澜元,你想保谁。”
他声音明明和前面一样,也不大,却叫人听了心内骤地一沉,忍不住屏息,大气不敢喘一口。
不说那武将簌簌淌下的汗,躲在隔间的林昭昭,也被波及了。
她瞪圆眼珠子,呼吸也轻了几分。
现在他发火是这模样,不显山不露水,喜怒不形于色,就足以叫人心生畏惧。
盯着裴劭的侧脸,她思绪又一次飘远。
当年在西北,林昭昭没有娘亲,林尚也是个大老粗,拿女儿当儿子养,又忙于练兵打仗,冲阵杀敌,没怎么管她,家里就雇一个半瞎的老人照看她,林昭昭有大把时间疯玩。
她每天穿短打,头发也是自己挽到发顶的,笨拙又好笑,再加之小时候还没长开,被西北烈日晒得黑黑的,一点不像个女孩。
距离坑裴劭那次后,已经过去小半年,小孩子忘性大,林昭昭差点不记得自己曾干过那等缺德事。
林尚有事拜访靖国公,林昭昭自己待在府内无聊,缠着林尚带她一起去靖国公府。
林尚与国公爷议事,林昭昭就自己在花园玩。
那是个临近冬天的晴天,靖国公府的池塘里,结着一层薄薄的冰块。
她蹲在池塘旁,期待能看到一条鱼的影子。
西北水不多,到冬天尤为干旱,林昭昭已经一旬没洗澡了,但建在西北的靖国公府,引了浩茫山上的雪水,便是冬天,这里池塘的水也不见少。
这让林昭昭很羡慕,每晚睡觉前,总想象自己变成一条鱼,住进国公府的池塘,有大把大把玩不脏的水。
当然,在想象这事时,她不知道自己有天会掉进这池塘。
她紧紧盯着池面,自然没留意到,身后有人慢慢靠近。
然后,她后背心就被人踹了一脚。
不大的力道,逗小猫小狗般,但这一脚的劲,对还没十岁的林昭昭来说却不小,何况林昭昭大吃一惊,下盘不稳,没能控制好身体,骤然往前一扑,“噗通”一声就掉到水里。
踹人的,自然是仍记得她出卖他的裴劭。
林昭昭在水中扑棱扑棱。
冬天的水真冰,寒冷从皮肤瞬间扎到骨头血肉里,衣服吸饱了水似的千斤重,林昭昭自幼生在西北,不会凫水,很是呛了几口水,连“救命”两字都叫不出来。
岸上的裴劭眼瞧着情况不好,道了声糟,连忙跳水救人。
结果便是,两人险些双双冻成冰人。
林昭昭拥着厚厚的绒被子,牙齿上下打颤,一边灌姜汤一边擤鼻涕时,裴劭还穿着湿衣裳,跪在大堂前。
老国公爷拿着藤条,气得胡子直抖:“说,是不是你把林家小儿踹到塘里的?”
裴劭僵着脸,倔强道:“我没想她掉下去的。”他只是想给这小子一个教训,吓唬吓唬她,并没有真想要她的命。
老国公爷用藤条指着裴劭,怒道:“你想过么,这么冷的天,她又不会水,若她真的死了,你该如何是好?林千户该如何是好?咱国公府就要背一条人命债!”
林尚站在一旁,想劝但不知道怎么劝,只得说:“公爷息怒,少将军也不是故意的……”
老国公爷对林尚说:“不是故意更不能原谅,他竟没意识到风险,难道用‘无意’就能改变事实?昭昭真死了,你就说不出这种话了!”
林尚:“呃。”这不是没事吗……
老国公爷挥动藤条抽下,带着咻咻声,“裴劭,枉我平日教你读兵书学做人,谋定而后动,你都学到哪里去了!”
“你这样还怎么带兵打仗,我怎么放心把西北军交给你,你太令我失望了!”
裴劭本要再辩解,听到后半句,却抿住嘴唇,垂在身侧的手也抿紧。
老国公爷边打边说:“跟昭昭道歉。”
裴劭犟脾气来了,愣是不开口。
藤条应声而落,一下又一下,光听那破空声,就知道有多疼,他却眼眶猩红,死死咬着嘴唇,一声吸气或呻.吟都没泄露。
国公夫人掩面哭泣,丫鬟小厮也不忍看裴劭被打成这样,纷纷撇开头,只有林昭昭捧着姜汤,咧着嘴,笑看裴劭被打。
她才不会同情把她踹到水里的疯子。
笑着笑着,发觉裴劭原来一直狠狠盯着她,林昭昭笑得更开心了。
后来,林昭昭学了一个词,能完美地表达此时的心情,那就是,幸灾乐祸。
这事还没完,林昭昭回林府后,身强力壮,还能上房揭瓦,裴劭倒是因着凉后又被抽一顿鞭子,发起高烧,卧病在床。
林尚过意不去,带着林昭昭去看望裴劭。
临出发前,林尚还教林昭昭,见着裴劭要恭敬,叫少将军,不能没大没小,还要道个歉,慰问病情。
林昭昭莫名其妙:“他的病又不是我害的,我为什么要道歉?何况他当时踹我那一下,还没跟我道歉呢!”
带孩子真比打仗还难,林尚悟捂胸口:“我的个祖宗啊,算了,你到时候别说话就行。”
这般商量好,林昭昭又见到裴劭。
趴在床上的少年,看起来比之前单薄些许,倒是那双漆瞳,一如既往的明亮,好像在告诉林昭昭,他不会忘记她的嘲笑。
所幸林昭昭也没说什么,氛围还算可以。
林尚还有事去找国公爷,裴劭忽的说:“林叔,把她留下来吧,我要跟她说说话。”
林尚有点犹豫,林昭昭则觉得老国公太严肃了,裴劭这里,比去老国公那边好,她想留下来玩,林尚无法,叮嘱林昭昭两句才走。
裴劭盯着林昭昭,说:“你叫什么名。”
林昭昭在把弄他桌上的兽耳铜炉,头也没回,道:“林昭昭。”
“林朝朝?”裴劭撇嘴,“什么娘们唧唧的名字。”
林昭昭眉头一竖,虽然不懂什么叫娘们唧唧,也能猜出不是好词,道:“是林昭,他们都叫我昭昭而已。”
裴劭:“哦,林朝啊。”
他朝她伸出手,勾了勾:“过来。”
林昭昭犹豫,直觉告诉别和裴劭玩,但看裴劭伸出一只握成拳的手,他说:“我这儿有好吃的炒栗子,吃过没?”
林昭昭摇摇头。
“你过来,我就请你吃,不要钱的。”
这年纪的小孩最嘴馋,林昭昭也不例外,况且她尚未熟悉裴劭的狗脾气,裴劭又长得好看,耐心做出哄骗人的姿态时,倒真挺像样的。
林昭昭没了戒心,挪到裴劭床边,问:“炒栗子在哪?”
“这呢。”裴劭把拳头伸过去,让林昭昭看。
林昭昭半信半疑,少年的拳头攥得硬邦邦的,指节有疙瘩大小,看着力气就很大,他朝她摊开手心,什么都没有。
林昭昭警觉,想后撤时已经来不及了,裴劭狠狠拽住她的手:“过来吧你!”
于是他们打了一架,裴劭力气大但后背有伤,行动不便,林昭昭力气小但灵活,竟也打得不相上下,一时不分胜负。
床铺被捶得咚咚响,动静不小,但听到外头丫鬟问怎么了,林昭昭和裴劭又默契地停下来。
尚未把对方打得抱头求饶,两人都不想有人来打扰。
于是裴劭说没事,等丫鬟离开,两人又干起架。
后来,裴劭后背伤口开裂都是血,丫鬟发现后惊叫,裴劭说是自己下床时给弄崩了,而林昭昭也没好到哪去,走路一瘸一拐的,对林尚说是摔了一跤。
谁人也不知道两人打了一架。
从此,林昭昭暗骂裴劭疯狗,裴劭也看林昭昭颇不顺眼,梁子就这么结下来。
后来林昭昭回想起这事,还问过裴劭:“你当时十五六岁,怎么还和我一个九岁的小孩斤斤计较?”
裴劭嘴里咬着根青草,半阖起眼,吊儿郎当道:“他们都叫我少将军,你知道这个‘少’是怎么来的吗?”
林昭昭还真好奇了:“怎么来的?”
裴劭理不直气也壮:“因为我也是小孩啊,凭什么要让你?你怎么不让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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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那个嚷嚷自己也是小孩的少年,和男人的侧脸重叠了一下,倏然消失。
林昭昭缓缓垂下眼睫。
他们是有相似处,但不同的地方更多,多到能磨灭少年的身影。
只是,她看他像陌生人,他又何尝不是呢,在大门口相遇那匆匆一瞥,他的错身离去,他们之间,已经与陌生人无二。
没有什么互相亏欠,她早就释然了。
都过去了。
林昭昭不再看堂上人,环视这小隔间,桌上的书堆很杂,有游记,有诗集,也有当朝的律法文书,她拿起游记打开看,便也渐渐没听到外头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