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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一念生(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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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一念生
(一)
河间战火连绵,不少人家因此荒废了田地,看看战火一时难停,有亲友在外的,都收拾了家当,赶在春种前投奔亲戚,走了十之四五。剩下的村不成村,便由军中出面统筹安排,将村民打散重编,安置到更东的谷地里,免遭更多战火。这样一来,村落便离战场更远了,安全之余,交通却更加闭塞艰难,尤其如今耕种难以自足,村民每月指望着聂家分粮救济,距离这样远,就更不方便了。
人随势走,孟副使索性安排东战场送粮给平民均送到山前,让各村派人来,由专人登记,再各自领回,省却村民数十里路劳苦。
清河八月雨多,粮食筹备运输各被耽搁几日,又有本家调军缺人种种问题,一来二去,整拖了小一旬才送到,整理分发又废两日,送到山前时,已经是中秋佳节。
这粮食等得村民们忧心忡忡,终于得见,一个个像蝗虫一样围上来,尤有埋怨气愤。此间修士本听惯了他们的哭诉,这次倒有话说,“嘘!瞧见那位没有?就林佐尉旁边喊话的小公子。”
这方空地堆满了谷仓一样高的粮袋,仍有不少修士来回搬运,居中确实有一位玄衣小公子,正站在粮袋堆成的小山上喊话,他一手不住挥舞比划,似乎在调度场面,另一手紧紧抓着林烨的肩膀作为支撑,免得重心不稳栽下去。
“没见过吧?那是聂宗主的亲弟弟,不净世的小公子,亲自领队来给你们送粮食,那是多大的脸面。”修士对村民道,“不就是晚了几天吗?又没断粮,还抱怨什么呢?你们祖坟上冒青烟了知不知道?”
这一阵忽悠,堵了众人的嘴,顺便也洗了脑子。
等到聂怀桑分神过来,看见的都是一群鹌鹑般乖巧的村民,他都没来得及道歉,反而得了不少带着乡音的感谢,一时受宠若惊,竟红着脸跑了回去,推林烨过来同村民交涉。
大家面面相觑,林烨也尴尬,绞尽脑汁给聂怀桑找借口,最后只憋出来一句:“小公子他……他尿急。”
分粮这活计听着简单,做起来却繁琐不堪,颇废人耐性,还不时要应对因分配引发的矛盾。虽然这次村民都难得配合,但聂怀桑还是有些手忙脚乱,一直忙到未时末,才将粮食顺利分配大半,余下部分也正有条不紊地进行。
聂怀桑这才得以放松,擦擦汗坐了下来。
难得干件正事,虽然不算容易,但也没想象中那般困难。他骤然放松,靠坐在粮袋堆里,被日光照着全身,连说话都懒怠,便朝旁边的林烨勾勾手指。
林烨立即上前,“小公子有事?”
聂怀桑打了个呵欠,摆手道:“不‘小’了,我在家里行二。”
林烨眨眨眼,迟疑道:“那……二爷?”
聂怀桑被惊得一咳嗽,差点儿被自己的口水呛死,“二公子就行。我有些口干,你给我倒杯茶来。”
“好,二公子。”林烨有些局促,“水我们都是自己带的,我这儿有一筒。”
他晃晃竹筒,顿时尴尬起来,“我喝干了,您等会儿,我去附近溪涧,给您打来。”
“溪涧?”聂怀桑坐起来一点,看着他手中竹筒欲言又止,问,“你们这儿没有井水吗?”
林烨很自然地回道:“这儿当然没有井了,但营地和村里都有。”
聂怀桑憋着嘴,“那不麻烦了。”
“我不麻烦啊。”林烨不明所以,“我去给您打一筒吧,很近的。”
聂怀桑又瞥了一眼他手中的竹筒,很礼貌地笑了笑,“不用,我又不渴了……林小哥,真不用了……”
两人正扯皮,就听不远处茂密林中哗啦哗啦一阵响,其中依稀有窸窣脚步。
聂怀桑还没反应,就见林烨并附近几个修士面露警觉,均盯着那个方向,摆出防御的姿态,他也紧张起来,飞快缩到林烨背后,“什……什么?”
“虽说好几个月没扫林子了,但也不至于有妖兽吧……”林烨躬下身,单手按在剑柄上,话音从牙缝里挤出来,“这声音不小,应该不是山鸡……嘶——”
话音没落,他们面前抖个不停细密的灌丛里又一阵声响,聂怀桑瞧见里头有双活物的眼睛,还没叫出声,那东西已经扑将出来,后脚却卡在灌丛中,栽到地上打了个滚儿——“哎呦!”
“哎呀!”林烨也叫起来了,他蹲下身去,帮那“东西”把脚踝从灌丛中拔出,一边抖落灰尘碎屑,一边笑骂道,“圆圆你怎么学狗钻洞啊?”
栽到地上是灰扑扑的一团,抱起来抖一抖,才看清那灰色的是件粗布衣衫,被划出了不少道灰痕,衣衫包裹着一个瘦瘦小小的人,奋力将乱糟糟的发辫一甩,才露出清晰的五官,毫不客气地抱住了林烨的脖子,嘿嘿笑道:“林哥哥!”
听声音,竟是个女孩子。
女孩像只旋转着甩毛的小狗,转着圈子原地蹦跶,将满身浮灰杂草拍去,将头发拢了拢,这才显得像个正常人家的女孩子。虽然打着滚儿从灌丛里钻出来,但她脸上却并无脏污,同面色蜡黄的村民相比,这孩子的脸只是微微偏麦,透着淡淡的红晕,显得十分健康。
“今天要分粮,大家很早就出门了,但晌午又回来了,说前两天下雨,山路过不来。”女孩朝着自己来的方向比比划划,“现在还在修路呢,怕你们忘了我们村,让我来和你们说一声。”
“啧,真不凑巧。”林烨想了想,与同僚对过眼神,均感无奈,“路也就算了,但我记得你们村过来……还有座桥啊。”
又一个修士开口道:“怎么不早两天来报?”
“平常不出去呀。”女孩鼓鼓脸,一脸无辜色,手指背在身后乱绞,“今天出门去,走了一里才发现的,大家都很着急的,但过不来呀。”
聂怀桑默默听着,终于忍不了了,“这可不对。”他居高临下睨着女孩,“他们都过不来,你是怎么过来的?”
女孩丝毫不慌,杏子一样圆的眼睛眨了眨,露出一点点嫌弃的表情,“你是不是……”她正眼瞧着聂怀桑,见他生得好看,又把“傻”咽了下去,叹了口气,小大人似的解释道,“路是修在山下的,绕了点,但是很好走——不然我们过来要翻两座山的,我是走山路过来的,要走林子,过山涧,路那么窄,树那么矮。”她比比自己的头顶,只到聂怀桑胸前,“就算大人能翻过来,带着粮食也回不去呀。”
聂怀桑微微瞪大了眼睛,“你是说,大人翻不过来,你就能过来?”
“对呀,不像吗?”女孩仰起脸,张开双臂任凭他打量,聂怀桑看了又看,不得不承认——确实挺像的。
但他瞧着她,眼里又有了点别的东西,话还是说得硬邦邦的,“你才多大呀?自己走这么远你爹娘知道吗?”
“你管那么多?”女孩不肯答,反而孤疑地瞧着他,“你是谁啊?新来的吗?我从来没见过你。”
“我也没见过你呀。小丫头,你叫什么呀?”
“不跟你讲!”
这一大一小当场还呛起来了,林烨忙打圆场,“好了好了,你看这里粮食也快分完了,就差你们村,等会儿我们御剑给你们送去就是了。”
女孩闻言便笑,飞快点头,显然这是她想要的结果。
“快是快了,忙完了又一个时辰,天都黑了。”聂怀桑又泼冷水道,“再说你们有几个能御剑?”
东战场修士大半没结丹,何况是今天这样跑腿的活计,林烨马上就蔫儿了。
问题棘手,此时聂怀桑主事,将人怼得哑口无言,才拿出册子翻了翻,“孟梁村是吧?配粮三十九袋……可真不少。”他左顾右盼,才走到一堆粮旁边,“应该就是这些,你们干你们的,我带着粮送她回去。”
“我只听说孟哥哥会飞。”女孩眨巴眨巴眼,面露惊叹,“你也会……御剑吗?”
聂怀桑淡然的表情一敛,也学着她眨巴眼睛,“我不会。”
“但我知道山下哨岗肯定有人会,再过小半个时辰就换岗,我可以叫他送我们。”
这是重点吗?林烨心想,脸上还是恭恭敬敬,“二公子,粮太多了,我去抽调四五个人来帮您。”
“我——自己送她。不然你们到天黑也干不完。”聂怀桑朝他使了个眼色,继而弯腰逗孩子,“小丫头,信不信我自己能帮你把粮食送回去。”
女孩看看他,又看看堆成小山的粮食——粮堆旁边的聂怀桑就像馍馍旁边的小米粒——她嘴角抽了下,似乎在忍耐,但显然没有成功。
聂怀桑看出她不信,呲牙一乐,“我要是能做到,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好不好?”
他笑得那么开心,就更好看了,女孩把脸扭过去,“我才不信,你瘦得像个柴火棍,一看就知道连桶水都提不起来。”
她才到聂怀桑的腰那么高,这么一扭脸就很可爱,他摸摸她的脑袋瓜,难得有几分傲视人间自豪感,解下腰间的精致荷包,扯开系口,“看着啊!”
他朝粮袋张开荷包口,右手两指并起,一边念叨着什么,一边在空中画了一个有点复杂的图案,随即将指尖向荷包口一点……
一阵哗然后,聂怀桑面前的粮堆凭空消失,他手中的荷包变得鼓鼓囊囊,他系好封口,信手抛了两下,在女孩快瞪出来的眼珠前打了一响,“怎么样?我虽然瘦,但会动脑子。”
女孩盯着他的荷包看,喃喃问:“这……重不重呀?”
聂怀桑将荷包悬在她面前,她小心翼翼地摊开手心接住,发现手中不过一块石头的重量,又瞪圆了眼睛——像只呆呆的小山雀。
聂怀桑志得意满,还不忘刚才的赌约,“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犹在吃惊,听他问话下意识想答,但又马上闭口,犹豫了一下,小声问:“我说了名字你会把我也装进去吗?我们村的爷爷讲过这个故事。”
她看聂怀桑摇头,才松了口气,“我叫圆圆呀。”她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圆圆的圆圆。”
“名字很合适么!圆圆。”聂怀桑戳戳女孩的眉心,“我们要到山下哨岗去,你认得路吗?山路小道。”
他们运粮的大道堵满了人,下山的路还是逆向,聂怀桑是一点都不想被人慢慢挤成肉饼。圆圆听懂了,但她瞧着聂怀桑的眼神里仍然满是犹疑,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就你也想走山路”,但见识过了他动脑子的厉害,倒没有说出来,只是点点头。
聂怀桑不知人间疾苦,圆圆不懂事,只有林烨还是清醒的,试图阻拦道:“二公子,这山路崎岖,还是走大道吧,慢些就慢些,胜在平坦。”
“不要紧,我又不是要翻几座山,下山而已。”聂怀桑由着圆圆带路,拍拍袖子,如闲庭信步,“她一个小姑娘都能翻山越岭,我难道还不如个小姑娘么?”
——当真不如。
聂怀桑在满地废枝烂叶里踉跄几步,山路斜度可怕,他一滑就要滚下去,还好扒到前方树干上,抱紧了才喘气,只觉劫后余生,想把一刻钟前的自己暴揍一顿。
圆圆在十步之外撑着矮树回身来看,见他如此,再次地折返回来,灵活地爬上矮树丫杈,善解人意道:“哥哥,我们歇歇吧。”
聂怀桑腿都在抖,确实需要修整,他深觉没脸见人,只是低头“嗯”了一声。
圆圆坐在树上,双脚离地几尺高,悠哉悠哉地晃着脚,似乎想到了什么,轻轻地笑起来,问道:“哥哥,你是不是很会读书呀?你是不是认识好多字,还会写?”
聂怀桑这才肯抬头,“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你衣服太……太累赘了,袖子这么大,如果要干活儿的话,肯定很不方便,会很脏——你看,现在就很脏。”圆圆对他做了个鬼脸,“我很少见别人穿这种衣服,但我们村以前有个小哥哥,就穿这样的衣服。他成日里好像也不干活儿,我阿娘说他是镇上夫子家的,读书人,认识好多好多字。”
聂怀桑来了精神,好奇道:“镇上读书的小哥儿,怎么会到你们村里住?”
“不知道呢,这两年很多人来来去去的,阿娘说因为那里都不太平,人就会跑来跑去的。”圆圆指指聂怀桑的袖子,杏子一样的双眼里闪着光,“小哥哥的袖子比你的要小一点,他们家刚来的时候还挺富裕的,带了好多吃的,他袖子里面总揣着很多,见了我,还会分我糖吃。”
聂怀桑会意地挽起袖子,给圆圆看自己空空荡荡的双手。
“怎么这样?”小女孩失望地垂下了脑袋,摸了摸肚子。“哥哥,你的袖子一点用都没有。”
“你饿了?等等啊。”聂怀桑在保持着抱树的姿势,在荷包里艰难地翻找起来,嘴里还不忘说闲话,“那小公子现在也在你们村吗?还是已经走了?”
“小什么?你说那个和你穿衣服差不多的小哥哥呀。”圆圆撅起嘴,“没来得及走,就死掉了。”
聂怀桑停了手,深感无语,看圆圆神情天真,以为她在拐弯抹角地挤兑他,翻了个白眼道:“你才多大,知道什么是‘死了’?”
“我当然知道呀。”圆圆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死了就是没了啊,再也不能动,再也不能说话,这就是魂儿没了。再过两天,人也烂了,会招苍蝇。”
她说话时仍一脸孩童般的纯真模样,聂怀桑人都傻了,“啊?”
“就是——哎呀,哥哥你怎么这么笨啊?”圆圆以为他还不明白,气得爬下树蹦跶到他眼前,“就比如那个读书的小哥哥,本来他是要走了,可前一天晚上,突然打起仗了。虽然离我们不是太近,但总会震到我们的屋子——他又跑不快,所以房子塌掉的时候,他被房梁压在底下,就死掉了。”
她指指头顶的大树干,“那么粗的房梁压下来,就死了呀,哥哥你还不明白吗?”
聂怀桑说:“明……明白。”
接下来的路平缓了些,但圆圆反而不再活泛地蹦跳了,她方才像只小山雀一样叽叽喳喳的,骤然沉默下来,聂怀桑都有些不适应了,他趁着平路快走两步,拍拍女孩的脑袋,“怎么?饿啦?”
“我吃饱饭才来的。”女孩低着头说,声腔愈发低了,“我就是想起来,他们说他可能在房梁下面挣扎了很久,可他力气太小了,没什么用。发现的时候,就已经死透了。”
她刚才说起死亡还很自然的模样,现下细说,分明情绪低落,但看起来也没有多悲伤,只是一点点蕴着泪光的难过。“房子塌掉之前都是有声音的,他应该能听到的,怎么就不跑快一点呢?”
聂怀桑想,深更半夜,那小公子说不定根本没醒,听不见征兆,也来不及跑。
他这样想着,就听见手下女孩带了点鼻音的埋怨,“为什么非要在夜里打仗啊?”
这话题那么沉重,偏偏女孩子问得又那么天真,聂怀桑悲哀之余还觉得好笑,刚笑起来又突然想哭,五味杂陈间,连呼吸都急促起来,对这个孩子生出了些许怯意,甚至是从未体验过的歉疚。
终究是仙门纠葛,世家间那些征伐对抗,无论孰是孰非,又和人间有什么干系呢?他们不过是一群靠天吃饭的小民,没有呼风唤雨的本事,面对逸散的法力剑光,致死都是一副迷茫而敬畏的模样。
苍生何辜呢?
“对不起。”他最后这样说,“是我们的错,我们不该在这里打仗的。”
女孩抬起头来,露出了一个诧异的表情,摇头道:“你是穿黑衣服的。”
“啊?”
圆圆揉揉鼻子,认认真真地说:“穿黑衣服的叔叔,不是故意想打仗的,你们在这里,是想保护大家,不然我们这里会更糟糕的。穿红衣服的人最坏了,他们都是坏人,是故意要打仗的——他们明明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还要从那么远的地方跑过来欺负别人,他们最坏了。”
她吃得不太好,七八岁也瘦瘦小小,但她的眼睛又圆又大,看人的时候,依稀有光点在眼波里荡漾。
这样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带着点点泪光,映着聂怀桑的表情,渐渐露出了不明所以的茫然来。
“哥哥,你怎么了?”
“我……”聂怀桑的唇角翘了又落,那笑容刚起又敛作哀凉,“我是想起……”
——我想起我弟弟了。
“……确实有些坏人……”
——有些坏人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千里迢迢地跑过来,欺负他。
——明明他什么都没做错。
“……还有些笨蛋……”
——阿铮他怎么就不能跑得再快点儿呢?
他感觉到自己的表情正不受控制地皱起来,落在圆圆眼里一定很难看,因为他马上看见孩子也皱起眉毛和鼻子,丑极了,她抽了下鼻子,问:“哥哥,你要哭了吗?”
聂怀桑下意识摇头。
“你不要哭吧,很丢人。”女孩揉了揉鼻子,使得鼻音更重了,“你这样,我都不好意思不哭了。”
聂怀桑“嗤”地一声笑了出来,牵起她的手做掩饰,“马上到哨岗了。”
他一边往前走,一边说:“你是个小姑娘,掉掉眼泪不丢人。”
“但哭起来很丑,所以也很丢人。”女孩摇着他的手,有些不服气地抬起头,“但你长得那么高,还是哥哥——你更丢人一点。”
请托换岗的修士御剑,他们很快进了孟梁村,经过一番鸡同鸭讲,耐不住纠缠的聂怀桑干脆采用了最笨的办法,挨家挨户地分粮食——好在给的文书足够详细,除了费些功夫,竟没惹出多少纠纷。
一路走一路听,满耳乡音土话,无论是战场还是山村,都是聂怀桑未曾涉足的地方。漏屋破瓦,残房草棚,聂怀桑从好奇到心惊,终究归于麻木。
他想起自己十五岁时,那场过于随意的“游历”,他唬着阿铮跟他一起逛街访店,在古玩字画中目不暇接。唯一的惊险不过是被巷口野狗追过一会儿,他回去委屈了好久,感叹人间多苦,大哥被他气得直笑,问他到底什么叫人间?
他在仙门中见过很多人,或天才或平庸,或得志或失意——却都不在芸芸众生之列。
到底什么叫人间?
于仙门而言,像尘埃,那么微不足道的灰蒙蒙一片,可他凑近了细细看来,那粒粒尘埃都生着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脸。
挨家挨户走到头,已经是日头偏西,最后一个院落,正是圆圆家。
院里的妇人正在洗晾衣服,见了女儿先骂“还知道回来”。聂怀桑瞧着小丫头朝母亲撒娇卖好,飞快地跑进屋里头,脚步震下屋檐上一层土。晾杆上几件粗布织物,上面不少缝补的痕迹,一眼略去,竟都不如圆圆身上这件体面。
聂怀桑一边从乾坤袋中取出最后一袋粮食,一边问那干瘦妇人:“你丈夫还在外面吗?”
女人局促地站起身来,擦着手道:“她爹过身好几年了。”她将把洗衣的木盆推远,空出板凳来,“仙师请坐吧,圆圆去给您倒水了。”
“不用客气了!”聂怀桑下意识想远离这个破破烂烂的东西,急急说完,又觉得不妥,生硬地问,“我还没请教贵姓?”
虽然同为乡民,但看方才行事,圆圆的母亲比其他村民更文雅些,似乎念过书,但又不太精,当下磕磕绊绊答道:“免贵,我娘家姓李,夫家姓孟。”
原来还和孟瑶是本家么?聂怀桑失笑,对着屋里圆圆晃动的的背影叫道:“孟圆?”
女孩毫无反应,继续翻翻找找。
“还没给她起大名呢。”李氏笑了笑,细声细气地解释道,“我们这儿孩子总站不住,养到十岁才起大名,小时候呢,就混叫着——圆圆!你别磨蹭啦!”
女孩这才出来,垂头丧气道,“就想找个干净点的碗嘛……”
她手里白碗成色斑驳,大概用了几年,缺了一个小小的口子,却是瓷制的。
聂怀桑忙道:“不用不用,我不渴。”
“哥哥你自己听听你说话——嗓子都冒烟啦!”女孩翻了个白眼,倒了一碗水,又说,“再说我们这儿井水可甜了,在别处都喝不到的。”
她轻轻晃了晃碗,将清水在碗里荡了一圈,碗底划痕清晰可见。她颇有些得意,暖棕眼珠一轮,一副狡黠模样,“想喝的话,你告诉我你叫什么?”
李氏警告:“圆圆!”
“是我的不是。”聂怀桑失笑,圆圆只到他腰腹高,他蹲跪在地,正好同她平视,“我姓聂,聂……”
他话音一顿,圆圆以为他在教她唤人,自然地学道:“列……列什么呀?”
她问时蹙起眉心,却无甚娇怯,圆溜溜的杏仁眼里无尽光彩,就如她这个人,如这人间百姓,纵然满身尘秽,仍有无尽生机,无尽期许,不忍欺,不能负。
“聂明瑧。”他看着这双眼睛,一字一顿道,“聂、明、瑧。”
“明瑧哥哥。”这回她学得很清楚,心满意足的端起瓷碗说,“喝水吧!”
聂怀桑不假思索地接过碗,动作毫无迟疑,但还是下意识地屏息闭眼,一饮而尽。
……竟真清冽甘甜。
等到聂怀桑被人携回中军,已是晚间时分,御剑空中,只见皓月初升,悬在天边,从稀薄的云间露出倩影。
今日中秋,月圆如盘,在空中看,简直大得吓人。聂怀桑又垂眼下望,见脚下灯火簇簇,是百姓暂得安乐,喜庆佳节,也是修士结伴围坐,聊以团圆。
他想,真好,也真苦。
有人千里迢迢地来到此地,在夜里搅得风起云涌;也有人想在风中拢住这簇簇灯火,等一个日出。
聂怀桑落地时仍神思不属,凭借习惯向前走去,满眼火光映着人面,正努力辨别之际,就被人大力一揽,转了半圈。
“瞎转什么?就等你开饭呢。”聂明玦将他往正确的方向上带了几步,无奈道,“那儿!看见了吗?桌子和锅子!”
他下意识一缩,滑鱼一样蹿了出去,定睛一看,便见有人从满桌酒菜边站起身,用力地挥手,“二——怀桑!”
那人声清朗,语气亲昵快活,聂怀桑如旧时一样急急应了声,近前几步,才发觉不是聂明铮,也不是徐见知。
——才半年过去,火光依旧,人影已寥落。
孟瑶给他拉开椅子,笑得又开心又自在,“赶紧坐下,大哥寻了你几次了,肯定是饿了。”
——故人已远,中秋难圆。
眼中景象模糊了点儿,他努力将僵硬的唇角弯起,上前自然地勾住孟瑶的的脖子,往桌上探去,问:“中秋咱吃——啧,这锅子涮的什么?羊肉?我拿的鲜菇呢?”
——哭可太丢人了,明瑧。
汤锅的热气拂过他的脸,在睫毛上萌上小小水珠,他深深吸一口气,像是沉醉美食香味,灿烂地笑开了。
——你是个大人了。
(二)
平日里,仙门世家遵节气行止,四时八节都有讲究,新春中秋此类团圆日,更是要开宴办席的。但开战之后,一切都乱套,一宗之主领兵在外一年多,宗门也成了妇孺留守的大后方,什么年节都不论,终归是凑不齐人的。
聂怀桑这次数着日子来过中秋,运粮之余,还用乾坤袋分装不少时蔬鱼虾,供给军中这一日节庆所用。如此拳拳心意,又正赶上战事未生,聂明玦也就由他安排,让河间众人安心过节——都不用如何张灯结彩,只让修士们四五围坐,聚在一起涮锅吃,不到片刻,营地里便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聂怀桑白日奔忙,一沾椅子上便不想起了。他先窝在铜锅的热气边,喝了半碗温酒下肚,热意渐渐漫过全身,闻着香气食指大动,他只盯着孟瑶往锅里下料,还是一副懒洋洋的公子哥做派。
他这次积极为宗里办事,忙前忙后很是牢靠,聂明玦大感欣慰,此刻见他故态复萌,也比过去多了几分宽容,几乎是纵着弟弟大快朵颐,还给他倒了一碗酒。
聂怀桑最初的一口气缓过来,第二碗酒也就能细细品味,其陶醉情状,活脱脱一个酒虫,“这一碗十里香——”他调子抻得长,“香十里,人间佳酿。”
聂明玦看他一眼,也没斥责,只是略带警告意味地说:“少喝,你今晚给我自己走回去。”
“扫兴!”聂怀桑翻了个白眼,端着碗和兄长的碰了一下,“好好过个节,喝酒也不让尽兴。孟瑶,你来——”
三人围绕着铜锅举碗共饮,情状各异,孟瑶一口喝得急,红晕顿时上脸,招惹聂家兄弟几句揶揄,也犯起拗,直接喝干了一整碗,竟没被呛得咳嗽,酒气在口中喉间回荡许久,依稀尝出了带着谷香的甜。
“是好酒吧?”聂怀桑看他笑得有些傻气,又指点起来,“配着笋丝下酒,风味更甚,我特意从不净世带来的,还有这个……”
他于吃喝玩乐上是行家,今晚有聂明玦纵着他,一边吃一边评点,孟瑶也乐得捧场,他倾囊相授,俨然一副大师之态,出尽风头。
酒过三巡,聂怀桑双眼有些发直,嘴里还不肯停,“这儿厨子的刀工还是糙,羊羔肉得片得透光,涮着才好吃……这不行,不行。”他挨了聂明玦一记敲,撅起嘴,一副孩子气,转头拉着孟瑶的袖子道,“等有空了,仗打完了,我带你去最好的馆子吃涮锅,样样精细,来一顿正经家宴……家宴……”
他念叨着“家宴”二字,重复几遍,最终只余叹息。聂明玦听住了,动了动嘴,终究没说什么,只是把弟弟往自己怀抱里带了带。
“大哥。”聂怀桑揉了揉鼻子,蔫耷耷地叹了口气,“咱们什么时候能打完仗啊?”
聂明玦未能答话,他又轻轻地问:“咱们能打赢嘛?”
“能。”
这个字几乎是同时从聂明玦和孟瑶的嘴里蹦出来,两人对视一眼,却都无以为继。
中秋家宴,酒到酣时,这样的时候谈及战事,实在扫兴,聂明玦不说话,孟瑶就将聂怀桑扶过去,又絮絮地讲了些好消息给他听。
现今九州战火四起,虽然全局仍焦灼,前途未明,终归有些捷报传来,堪作鼓舞。
聂怀桑面露呆怔,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又埋头吃掉半颗肉丸,闷闷道:“你们万事当心……温家不好打的,称王称霸多少年了……万事当心。”
一时无话,在周围一片喧闹的氛围里,便显得冷清了。
孟瑶看锅里汤不滚,忙起身往铜柱里添碳,再坐下时,聂怀桑又开始抱着聂明玦的胳膊絮絮叨叨,大概说了些丧气话,被聂明玦戳了几记,便捂着额头委屈起来,“我没说错呀,岐山做大好多年了,真打不过我们不丢人的——哥,出事了你得跑呀!”
聂明玦被气得笑直,一巴掌拍在他背上,“跑哪儿去?就算我们有路可退,那此间百姓留给温氏,过的是什么日子?你不知道吗?”
聂怀桑本能地想驳,可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憋着嘴不说了。
“岐山兴盛几代,天下修士有十分,三分在岐山,三分附属岐山,我不比你清楚?”聂明玦说,“我们敢开战,难道还不敢赢?”
听兄长话里火气上来,聂怀桑索性把脸一捂,伏在桌上装醉。聂明玦还待跟他仔细分析,这一下又没辙,只得把满肚子话生咽下去,可抬眼就见孟瑶偏头看来,眸光闪烁不定,满脸深究之意藏都不藏。
聂明玦微微一怔——是了,孟瑶一进仙门就投在河间军中,怕是根本不知道自己进了怎样一个生死局。
聂明玦和孟瑶朝夕相处,自有默契,孟瑶见他神态,自觉地将椅子搬近了些,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
聂明玦瞥那边装死的亲弟弟一眼,心下暗叹,今日闲暇,他心宽得多,问孟瑶:“又想听什么?”
“大哥想的我都想听。”孟瑶眼巴巴地看着他,“小子无知,大哥说什么都是在开我的眼界。”
聂明玦抬手点了点自己的额角,挑高了眉,笑意若有似无,饶有兴味地看着孟瑶——当真是放松下来,他竟然也能做出这样堪称“轻佻”的表情,看着比平常更添几分可亲。
“什么都想听啊……”他闭上眼想了想,再睁开眼时,眸中便有些促狭的意味,“那你可知,四百年前的修仙界是什么样子的?”
孟瑶本意是想听听温氏如何根基雄厚不好惹,但直言相问又怕触霉头。他以为聂明玦会顺着方才的话题讲,没想到这人又逗他,凭空抛过来一个及百年前的话题,精准打击到他的知识盲区。
他一时结舌,想了想才道:“四百年前,那……那不还是有皇帝的时候吗?”
“那时候的修仙界……嗯……”他绞尽脑汁,才提出一个猜测,“当国师吗?”
“嗤——”一边的聂怀桑笑出了声,这下也来了精神,抬头道,“傻子,那时候仙门都在山沟里躲着呢。”
四百年前,按人间纪年,大概是某个王朝行将就木的时候,正处在“天下合久必分”的“合”的最末尾,王朝即将崩溃,群雄割据势头已起,正待彻底分裂的时机。
就如同此前华夏数千年的历史一样,那时的人间事很难波及同修仙界。
凡人若想出人头地,不外乎“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士农工商各有出路,至于求仙问道,都是传说中的事。修仙的唯一路子只有孤胆上路,往传说中的深山古林中钻。若十余年后有信件捎给家人,言及拜入仙门修道,便又是一桩传说,否则,便肯定是被野狼吃了。
彼时修仙界是真正的超凡脱俗之地,非舍却凡尘亲缘者,必不能入门,自然也没有什么世代修仙的宗族,有的只是无数个不足百人的孤零小派,彼此间走动也不频繁,论声势,还不如江湖游侠玩得热闹。
“其实现在回看,大概是因为彼时九州灵气稀薄,修仙不过延年益寿,难出高人大能。只论自保,灵修还不如单纯习武来得快,也只有看破红尘之人,才会图个清净拜入仙门。”聂明玦向汤锅撒下几个香菇,看它们在锅中孤零零地漂浮着,“当年修仙界,只有门派,没有宗族,然后——”
他话音一顿,聂怀桑自然接上,“三百年前——也就是我们说的清玄前二百年间——修仙界兴家族而衰门派,但凡稍有名气的修士,无一不开宗立祖,此后阖家满门都以灵修为业。”
聂怀桑说得流利,显然已是史书定论,孟瑶稍一思衬,问:“那就是说,三百年前发生了什么事,神州灵力骤然充盈,以至于养活了众多高人大能,又让修士之数扩充千百倍?”
聂怀桑闻言一愣,偏头看聂明玦,见兄长面上也露怔然。
少倾,聂明玦道:“按理是如此,想来灵力如潮涨落,恰逢高点,此后修士渐多,使得天地间灵流涌动更活,生生不息,于是一直充盈至此。”
彼时人间正四分五裂,战事迭起,连绵动荡,凡人更生求仙问道之心,纷纷投在修仙家族门下,成了仙门世家崛起最好的养料,门派自然衰落。仙门世家生于本地,血脉扎根,渐渐枝繁叶茂,修士是最好的兵,世家自然就成为当地之主。
自兴家族而衰门派的大势一起,仙门便由避世转向入世,人间为世家统摄,分而治之,再无人间皇权,也再无家国天下。但无数宗门管辖人间,辖地有大小,家族自然也有强弱。天下局势未定时,各家征伐频繁,几度分合。
算来,仙门历经三百年宗门倾轧,势力更迭,多少世家繁盛一时,多少姓氏销声匿迹,可最为繁盛的一宗,从开始到如今,都是岐山温氏。
岐山温氏立宗先祖名温卯,成名于清玄前二百余年。相传,他与一只上古凶兽穷奇山谷中恶斗九九八十一天,最终将之斩杀。穷奇惯爱惩善扬恶,喜食正直忠诚之人,馈赠作恶多端之徒,乃是实打实的凶兽。温卯将它斩杀,就此一战成名,其英姿仍雕刻在当今穷奇道的山壁上,供后人瞻仰。
温卯被称为“修真界兴家族而衰门派的第一人”,岐山温氏便是修真界第一个起势的宗门。温氏在人间的宗系便传承久远,枝繁叶茂,而岐山的古仙门本就繁盛,本地灵流丰沛,出尽天材地宝,如此得天独厚,正应了他们以太阳为家纹,意喻“与日争辉,与日同寿”。
因此,温氏起家便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哪怕后来时移世易,仙门中世家起起落落,但温氏一直长青,其势力也占据仙门半壁,无旁宗可与之争锋。
……
聂怀桑的脑袋又渐渐低了下去,比起兄长八方不动的样子,他显然悲观得像一只被霜打了的茄子,孟瑶坐在他身边都能感觉到丧气,见聂明玦皱起眉,要张口训人的模样,忙及时开口,“大哥。”
说得也不是什么好事,他自觉今晚这话题一直在触霉头,只能问得中肯些,“那温家做大数百年,积怨也不是一时,为何到如今才……”他顿了顿,又转而道,“我在人间时,天下商旅都聚于涿鹿,也听过些岐山的消息——温家治下横征暴敛,修士仗势欺人……对人间厉行苛政,百姓不能反抗,可既然对仙门其他宗族也是如此专横,那……”
“那就开战了呀。”聂怀桑眨眨眼,不太明白他想问什么,“以前他们家欺负人,我们打不过,只得忍了。后来实在过分了——他们在姑苏烧仙府,在云梦灭满门。好么,不当他家的狗就杀光,如果我们再不反抗,就只能等死了。”
——可几百年都忍下来了,不就是等死等了几百年吗?当真死到临头了,才想起来蹦跶,不觉得太晚了吗?
这话孟瑶当然没说出口,他笑了笑,低头掩饰,不愿让他们瞧出端倪。
他话里有话,难得聂明玦听得懂,低声道:“这反抗是来得太晚……又不太晚——至少比我设想的早得多。”
温家崛起数百年,可真到气焰嚣张,倒行逆施的地步,其实就在这十余载,正是聂明玦这一代人成长的年岁。
自温若寒继承岐山宗祀起,温家行事作风悄然生变。先是岐山广纳散修,招贤引才,得到仙门诸多赞誉。后来温若寒废血脉继承之法,用人不拘内外嫡庶,使得外姓修士与本家多生龃龉,让温家流出不少笑柄在外。再后来不夜天城不闻二声,均为温宗主所言是从……
哪怕如聂明玦这样的当局之人再回忆,也说不清是从哪一年开始,温家终于不再仅仅满足于清谈会上坐在首席的虚荣,剑尖朝外,以霸道手段收服别宗,从西北友邻到晋西蜀地,直至对整个修真界昭示野心,四处歼灭“逆乱”,禁别宗夜猎,设教化司,立监察寮——好一派“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做派。
温若寒早前整治岐山,靠的是强权铁腕,锐意改革。温家破的是稳定的宗内秩序,立的是霸道的扩张之风。无论血缘亲疏,量才赐位,以功定名。凡修为高强,为温家开疆拓土者,必得恩赏。
岐山本就地灵人杰,温氏如此治下,利出一孔,修士就如饿犬遇血肉,争相为宗门征伐九州,掘尽灵宝,争逐之下,竟成群狼。
这场角逐的场地由内向外,随着无数小宗俯首称臣,奉上自家珍藏,更自然地展开到整个仙门,席卷各家,将仙门和人间原有的平衡摧毁,到最后——温家榨世家,世家榨人间。
这天下战事未生,已成焦土。
孟瑶默默听着,聂明玦只有在这样的时候才显出几分口才,一席话没说得多慷慨激昂,却听得他周身僵冷,可脑袋却越发灼烫,几乎能听见太阳穴内血液潺潺流动的声音,不知是畏惧,还是激动。
“如此行事,怎么可能持久下去呢?”他问得轻而平淡,连疑惑的语气都欠奉,宛如自语,“他们……他们都是人,怎么就甘愿……”
——甘愿为人座下鹰犬,甘愿为人手中刀剑,甘愿活在一个动荡不安的人间。
这自问未完,他心中已经有答案,却无法自答。
——因为这修仙界世家正盛,无不以出身定前程,卑者愈贱,本就为人鱼肉,活得毫无指望,为人鹰犬可获食,为人刀剑得淬炼,才有那一线扶摇直上的机会。
孟瑶自认天性禀赋不输旁人,偏偏出身低在泥沼。这几百年来,仙门世家统御人间,百种行当为下品,独修道者为尊,可道途之中,剑术、功法、灵宝都为大宗掌握,半点可能都不会留给他。
而温家给得起,给得起他们为人所役应得的机会,这一点机会能让他们争抢,能让他们好战尚伐,岐山就此壮大势力,让更多的人卷入其中,以战养战。
哪怕每个人都被踩着吸血,每个人至少都有机会吸别人的血。
——如果让他选,但凡他能选,他难道不甘愿?
“有些人本就活得不像人。”他听见聂明玦这样说,“……至少温若寒给了他们一个翻身的机会,能……”
聂明玦话语一停,转眼望他,“我说的不对?”
孟瑶这才意识到自己正抬着头,不知面上表情如何,惹得聂明玦如此一问。他眨眨眼,脑中还是乱糟糟的,只是下意识吐出那蕴在舌尖的自语:“不是的……”
聂明玦偏了下头,眼里像藏着一片月光下的海,“嗯?”
孟瑶仰着脸,失语良久,直到聂怀桑也迷迷糊糊地望过来,才回神来,几乎是局促地吐出一口气,低声道:“至少,我是不甘愿的。”
他知道自己说话的底气有多弱,还是试探着,继续讲了下去,“至少如今,但凡我能选……我想有更好的去处,我想……”
“你想来我家嘛。”他被聂怀桑在背上一拍,整个人都塌下去,又被亲热地勾住了脖子,“傻子才去岐山。”
聂怀桑这是醉了,就势赖在他肩头嘿嘿嘿,孟瑶失笑,偏头对上聂明玦的眼睛。
“你想什么?”
“我想……”孟瑶欲言又止,还是卖了个关子,“我倒是想知道,大哥伐温,又是想干什么呢?”
(三)
这仙门,在数百年,是世外高人谈玄论道;后来世家崛起,便是群雄割据,共治天下;到近年来,温家稳坐历年清谈会上首尊位,温氏以暴力收服各宗,广收灵宝,迫其俯首听令,对人间横征暴敛,恍若数百年前王朝所行苛政。
假以时日,天下尽可在其手,自有移山填海,改天换日之能——到时又换得个什么样的世道?
自少时起,聂明玦看了十余年,只见得温家就像一座层层叠叠的覆斗形高山,山尖那一点点的风光无限,耗的是脚下踩着的模糊血肉,所有人在其中煎熬着攀爬,永远动荡,永远不安,永远被榨取着血肉,又永远期待着能够爬上一层,得以榨取脚下贫瘠的砖瓦。
这样的制度支持着温家像不住加速的战车滚滚而去,征伐四境,温氏汲整个仙门为养分,长成一个吞吃九州的怪物,烈阳旗所到之处,俯首者归附,增其锋芒,反抗者覆灭,滋养其身。
这个怪物将一切同化为自身,将无数的人不断地卷进那个残酷的高山中,在人脚下无尽苦楚,竭力攀爬一层,也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被碾压,拿自己足下稍厚的一层,聊以□□。
这就是温家给天下的未来。
聂明玦忘了他是在哪一刻彻底看懂岐山温氏的霸道,终归那时他肩上已担起了聂氏宗祀和父亲的血仇,经的事足以把尚带稚气的心性磨得冷硬,却还是为那个“未来”生出些许齿寒。
就像回到很久以前,他还是个弟弟都称“没长大”的年纪。他听着长辈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每一句都合情合理,藏着铁律似的世道人情;他又听着徐明笑嘻嘻地说“没什么”“不要紧”,每一句都掩着咬牙切齿的不甘心。其中无奈种种,与后来相比不过尔尔,可那种无解的憋闷曾入心过,此后一经思索,便觉齿寒。
这个世界曾像一张白纸一样展在眼前,世道条框干净清晰,清白公平,无非是善者善终,恶者恶报,他的道途笔直无歧路,用心付出必有所得——直到他将目光从自己的刀刃上移开一寸,看到了同样一种世道落在一样付出的人身上,却是截然不同的结果。
彼时他仰在雪堆里看天,不净世雪后的天空干净无云,日光无遮无挡地落在他脸上;而冰湖里的鱼隐在水底,一样的日晖落在湖面,厚厚的冰层几经折射,才纳进湖底一线光。
——为什么是这样?
父亲说这人间有规矩,母亲说总要有差别。
——天道有差,世道分等,就是这样的。
这规矩多少人恪守着,你总要遵守它,总要习惯它,总要维护它。
可是少时他看着徐见知眼底蕴着水色,可是那年他在人间走过市井与山泽,可是后来他眼看着岐山的势力碾过九州,燃尽烽火……
他总是想,有错的规矩,哪里值得人遵循呢?
饭吃了快一个时辰,月亮越升越高,军中简陋的“盛宴”到了末尾,酒足饭饱的军士们掀起的声浪愈发热闹,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哄笑,一再打断聂明玦的思路。再一再二,到第三次,孟瑶肩头的聂怀桑都“噗嗤噗嗤”地哼笑出声。
聂明玦也不是什么好性子,将弟弟的脑袋一推,便要起身去喊人。
孟瑶急得伸长了手去拉他,“宗主——”他话音抻得长,尾音里竟有些笑意,手上扯着聂明玦的袍角摇了又摇,“大哥——别坏了这大好的日子。”
聂明玦真被拉住了,但转手又在他脸上一捏,“你再笑!”
他平常那么严肃自持的人,此刻竟有些气急败坏的模样,神采鲜活得有些孩气——孟瑶惊得都忘了躲,还是聂怀桑没好气地将兄长的手拍了下去,“哥你怎么又这样?自己讲不明白,还来别人这里找茬。”
聂明玦有些“理亏”的模样,讷讷坐下,低声问了句什么。
“没事。”孟瑶摸摸脸,“不疼的。”
聂明玦按了按眉心,又问了一遍,“我是问——我刚才说清楚了吗?”
聂明玦虽然自来话少,但说起军事策论,也不是没有口才。可方才孟瑶问他伐温的意图,他絮絮叨叨讲了那么些不着边际的话,自觉句句剖心之言——但那些近乎私密的心思,隐含了太多过往的细节和故事,随口讲来,就那么干巴巴的大概也难被人听进心里。
怀桑大抵想起了什么,酡红醉脸上也泛起情绪,似有怀念地微笑起来。
“清楚的。”孟瑶想了想,又说,“可能我听到的,大概也未必是宗主想说的,可我觉得我听懂了。”
——这不还是没听懂吗?
聂明玦乜他一眼,“油滑。”
“我真听懂了!”孟瑶还一脸真诚,“就是姓温的特别坏,我们得教他做人!”
聂怀桑的“哈哈哈”像是个巴掌似的落在他哥脸上。
“……你也没说错。”
不知是误打误撞还是福至心灵,聂明玦咂摸着孟瑶的话,倒觉得十分精辟。
“人可以奋登高望远,但不能践踏别人;人可以遍尝珍馐,但总不能吃食人血肉。温家也未必没有可取之处,但时至今日,已经太过了。温若寒有他的‘道’——”聂明玦抬起手,自胸前平推出去,“他想把全天下都卷进去,让整个九州都变成如今的岐山。”
可是大哥,孟瑶想,就算全天下都朝温氏伏首,就算也包括清河——其实你也并不会损失什么。
——你伐温所付出的,可远比你俯首所失去的,要多得多。
他这么想着,望向聂明玦的目光前所未有的平静,似乎期待着接纳任何一种的答语。
聂明玦说:“这不是我认可的世道,那就由我终结它。”
月色那么亮,映得孟瑶瞳中眼底盈满了光。
“真巧。”他笑得眉眼皆弯,像一只狡黠而无害的狐狸,“好像大哥说的,就是我刚刚听懂的。”
两人四目相对,面上表情依稀相似,似乎在那一瞬间心有灵犀,连情绪都有所共鸣。
聂怀桑颇没眼色,最后一次在聂明玦的忍耐极限大鹏展翅,“孟瑶你别听我哥瞎说,他自己都没想明白——我哥从小就……”
孟瑶适时闪开,聂明玦的一巴掌就这么气势汹汹地拍了过去。
在聂明玦教训弟弟的间歇,孟瑶回想起曾在涿鹿见过的世家百态,想起自己那位出身贵胄的生父,也是顶尖世家的大宗主,在战火燎原之际也只想着自家那点算计,当真怯懦可鄙,又当真是世间常态。
孟瑶自小活得艰难,为人处世自有看法。于他而言,是非对错总是说说就罢了,他光活着就很难了,哪里容得下那些苍生大义的考量?
难得的,他想到,仙门中人,该是另一种活法。
因为他们的生存并没有那样难,因为他们出身世家贵胄,自小锦衣玉食,生来高高在上,因为他们受人尊敬,受人供养——所以凭什么苟且偷生——如果世家也仅仅是在苟且求存,那么又有何颜面自封高人一等?
孟瑶总是想,人不是生来就注定苟活的,所以他离家千里路,一路走一路寻,其实自己也不曾真的看清楚过目标,只是盲目地顺着‘规则’向前走,向上爬。
直到此时,此刻。
——有个人告诉他,这世道不值得他遵循。
今夜他听了多少话,其实后来都回忆不清,只是在某时某刻,某个醍醐灌顶瞬间,仿佛障目之叶在孟瑶眼前悄然飘落,整个世界都不一样了。
他竟借了聂明玦的眼界,举目望天地,见人间——他从没把这世道看得那么清楚,清楚得就像身在九天俯瞰,其中层叠关窍,都历历在目。
如果你坐井观天,所见天地那样小,那么可见的未来,也就那么的局限。
可如今,他见到如此广阔的天与地。
他分明还是那么个孤弱少年,分明还是一样的出身微贱,分明他的人生中还是有那么多不得已的妥协……
但是,但是啊——
还是有那么一瞬间,孟瑶想着——人总要做些什么,来证明自己活过。
——我要活过,不仅仅是活着。
人的价值,不仅仅是活着,不仅仅是无尽轮回中的某一次,不仅仅是庞大制度内里,只见眼前和身后的,一粒面目模糊的微尘。
人有时候应该去相信——相信自己不仅仅如此,相信自己可以做到更多。
你也许在此间并无活路,要么被恶人跺在足下受辱,要么奋力一跃,也不过是受害者变成加害之人,这世道并没有给你第三条路可走,更无光明坦途。
可你也许能去闯,也许能反抗,也许能翻身跳出这个狗屁不通的困局,回身将其付之一炬,走出第三条路,再大白于天下人。
——你也许能改一改这个世道。
聂怀桑哭丧着脸,借着醉意在兄长手下撒娇耍赖,但他赖一句就被骂一句。实在扛不住了,又伸手去扯孟瑶的衣角——竟将发怔的少年拽得半栽,扑在桌边才止住身形,溅了满肩酒菜。
聂明玦连忙将孟瑶抓着肩头扶起来,转头咬着牙深深呼吸。
聂怀桑见状就知,这是他哥爆发的前奏,神仙下凡也救不得他,连忙耸肩,紧紧闭上眼。
孟瑶就在这一刻开口,“大哥。”
聂明玦道:“不必求情!”
“大哥!”
不知是不是为给聂怀桑解围,他的声音格外大,像是兴奋到了极点,虽然半肩残酒顺着左袖淌落,有些狼狈的模样,但他明眸雪亮,映着烈烈火光,像是一双启明星,纵然两颊烧红,也只让人觉得是意气而非醉酒。
聂明玦被他仰头望来,见得其双眸水波映月似的流光溢彩,一时竟讶然失语。
“大哥你之前问,我想要什么。”他说,“我如今想明白了。”
聂明玦哪里还记得这个话头,也不知孟瑶在兴奋什么,只当他帮怀桑解围,找了个不太好的借口。方才短暂的火气被这番打岔消了去,当下倒是好笑居多,便有些兴趣地听了下去。
孟瑶急急喘了一口气,道:“我从前想了很多,如今、如今都不作数了,我刚才听大哥说那些话,我突然就想明白,大哥,我想——”
他突然打了个磕巴。
他曾想走到很高很高的地方,让所有人都看到他,让所有人的都尊敬他。
如果他能走到最高处——
他想让大家都因他的存在而感激,而不是恐惧。
这一念是某种来自本能的悲悯,孟瑶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内里有这样柔软的部分。
“我想,”孟瑶满腔话都要从心窝里掏出来,偏偏情绪来得那样急,那样快,竟语不成句,只喃喃地又重复了一遍,“我想……”
聂怀桑悄悄睁眼,见他说得这样艰难,心道真是难为兄弟了。
“我是想——”
——我想要走到很高很高的地方。
——我想要证明我是一个很好的人。
——我不仅仅要活着,我还要活过。我要活得精彩,活得漂亮,我要活在世人眼里,活在口耳相传的故事里,活在当代、后代、千秋万代!
——我要活得让他们仰望,让他们感激,让他们觉得我好。
——我要活得有价值。
孟瑶感激聂明玦每一句“你很好”,可铭记于心的,是那时他列数世家英杰时,聂明玦说的那句“还有你”。
射日一代,世家人杰辈出,仙门群星璀璨。
聂明玦对孟瑶说,会有他的。
聂明玦听着孟瑶“我想”二字翻来覆去几遍,编不出下文似的无以为继,真是难得一幕尴尬模样,忍了又忍,还是从胸腔里吭出几声闷闷的笑音。
“我是想——呸!”孟瑶气得跺脚,踩到了一个香菇,身子便一歪。
他和聂明玦本就近在咫尺间,这一下生撞到聂明玦胸前,又一阵笑响起。也顾不得鼻尖多疼,他抬头急道,“我想当个好人!”
“特别、特别好的好人。”
现场骤然寂静。
孟瑶也没想到自己爆出来这么一句,怔得一脸懵逼,眨了眨眼。
聂明玦的笑声和聂怀桑的一起爆发出来。
孟瑶也觉得可笑,可更多的是害臊,无意识地蹦了两蹦,整个人都要烧起来,“我是说……听我说!”
就在此时不远处又传来一阵喧嚣声浪,夹杂着无数人声笑语。
“宗主!赶紧的……宗主!”有个熟悉的声音笑着叫,几步就到近前,是面带醉意的聂宁钧,跌跌撞撞的,还扯着一个,“大公子,你看看谁回来了!”
黄澄澄的圆月挂在西天,明明月光下,风尘仆仆的旅人摘掉风帽,朝他们摊开手。
聂怀桑眨了眨眼,突然蹦了起来,直接冲到那人近前,踉跄着扎到他怀里,“见知哥!”
徐见知被他撞得倒退几步,被聂宁钧扶住才没栽倒,倒也没生气,只是看着聂怀桑的发顶,慢悠悠地叹了口气,“这么想我呀。”
他抬起头,正色肃容,隔着几步远对聂明玦道:“属下见过宗主,此行坎坷,幸不辱命。”
聂明玦没立时答话,略有怔松,静了少倾,才哼了一声,“说人话。”
“事儿是办好了,但回来晚了,今儿中秋,你们给没给我剩饭?”徐见知唇角一弯,笑得格外灿烂,由露出了点嫌弃的意思,“你能不能把你弟弟从我身上扒下来啊?”
“我就不是你弟弟吗?”聂怀桑从他怀里抬起头,扯着嗓子叫起来,“表哥!”
徐见知眼角一抽,“你们酒喝得挺多啊。”
孟瑶上前去拉聂怀桑,近了才见徐见知面色青白,心道不好,“长史,你是冷吗?”
聂怀桑闻言,这才撒开手,后知后觉地打了个激灵,“衣服好凉。”
徐见知还没说话,身后又传来个微哑的女声,“一路冒风飞回来的!从太阳下山到刚才!冻得人都僵了。赶着月亮回来呢,能不凉吗?”
那人也摘下风帽,不似徐见知那样面色青白,但秀气的长眉上也挂着点霜色,转瞬被热意化作雾一样水珠,衬得面容分外明丽。
聂怀桑“啊”的一声,伸手又要去抱,“鸿波姐姐!”
聂怀桑这次被聂明玦扯着后领拽住了,手舞足蹈一番才堪堪站稳,清醒了点,自觉孟浪,倒也乖觉,“……陈宗主好。”
“我可不好,冻得都僵了。”陈澜从他们桌上捞了个酒碗,随口问,“聂明玦,有烧酒吗?”
孟瑶倒上满满一碗十里香,陈澜深吸口气,单手端起酒碗,正待豪饮,酒碗被压得一滞。
“陈鸿波。”聂明玦也满杯与她碰了个响,“聂某谢过。”
——徐见知身上有伤,御剑不过勉强,能赶得这样快,只能是陈澜的功劳。
陈澜一时听得半懂不懂,也没在乎,只当他嘴瓢。笑得露出一排皓齿,伸手同他酒碗又碰了一下,才仰脸饮下。
徐见知和陈鸿波穿越半个中军,惹了不少人眼,这番又吵又笑,自然有不少修士聚过来来凑热闹。见一年轻女子同宗主对饮,豪饮海量,由聂宁钧起头,一时间便有不少口哨和哄笑,徐见知怎么挥手也压不下去,见聂明玦也只是扶额,只得由他们去了。
陈澜兀自闭着眼,喉口滚动几次,竟是一饮而尽,听得人声鼎沸,她又顺手将酒碗翻过,在周身展示一圈,得来一片叫好声。她同这喧嚷人声一道笑得灿烂,面颊被酒气催出晕色,一路绵延到眼角,衬得双眸里映的月色明亮如火。
军中一切都简陋,陈澜自己也是一身粗布短衫,又蒙着尘霜寒露,分明风尘仆仆,但那烈烈火光映着她如画眉眼,明灭光影中望去,竟美艳得不可方物。
孟瑶站在一片喧嚣的中心,却只沉默地看着,面上些许反应不及的呆怔,已经忘记了自己方才还想要说什么。
(四)
几近人定时分,中秋席尽,桌上菜品只剩二三。徐见知和陈澜在重沸起来的锅子里涮青菜填肚子,另取了些面团扯成细条,同新片好的猪肉一处煮了,配上美酒小菜,才不算亏待。
此间聂怀桑又赖在徐见知那边,瞧着他哥和陈澜傻笑个不停,又喝下半坛酒——他今晚醉了醒,醒了又醉,到此酒量见底,自胸间到喉口一阵痉挛,偏头就往地上栽,幸好被徐见知揽住腰,才不至于跌到自己的秽物中。
众人围着他又抱又拍,好一会儿,聂怀桑才咳嗽着顺过气,整个人都迷糊了——本来只是行止失仪,这下似乎连站也站不稳了,蹲在地上仰头看几个哥哥姐姐,含含糊糊地自说自话。
徐见知凑近了听,表情颇怪,对上聂明玦的眼神,只是憋着笑摇摇头,“孩子话。”目光在陈澜处停了一停,“陈宗主见笑了。”
陈澜不以为意,只是有些担心的模样,“怕是还要吐一次,你们有没有药啊?”
孟瑶自告奋勇,要将聂怀桑扶回营帐照顾。
他身量不高,正好将人撑在肩头,聂怀桑皱着眉头把脑袋往他肩上靠,几乎是贴着孟瑶的耳朵在嘟囔,“走嘛……跟我们一起回家。”
孟瑶偏过脑袋,免得被他咬上耳朵,搂着他的腰往营帐那处走着,一路又听了不少没头没尾的瞎话:
“……外面……又不好……势利眼……”
“我哥……也就瞧着你能笑笑……”
“……千年老木头……能和刀过一辈子吗?”
“……可愁死我了。”
他嘴里含混不清,词不达意,孟瑶也听得半懂不懂,可这只言片语排列组合一番,也有个大概意思,孟瑶猜得心惊肉跳,干脆停下脚步,正色道:“怀桑,你说——”
这醉鬼抽了抽鼻子,“我说……我哥娶……”话没讲完,又摇晃着要栽。
孟瑶无法,连忙将人扶正,半抱半撑地让他站直了,“不说了,先回去。”
“怎么不说呢?”聂怀桑还在叫唤,“不说……绝后了……”
他嘴上不肯停,脚下也摇摇晃晃,不时还要往偏了撞,孟瑶一心两用,运足灵力才勉强将他带回营帐。进了帐子便容易了,少年纵身一跃,正扑在床上,抱着被子滚来滚去。
孟瑶直起腰来歇了少倾,看着床上这呆货直揉太阳穴,还是任劳任怨地将人扯起来,用温水调了醒酒的药茶给他灌下去,端来一桶一盆,好整以暇——不到一刻,聂怀桑果然扒着桶吐得昏天黑地,直呕得呼吸细弱,彻底失去了闹腾的本钱,由着孟瑶给他擦脸净面。
孟瑶处理醉鬼是一把好手,聂怀桑也算是个乖巧的,但他久不动手,心里又装着事儿,到底显出几分生疏,将人脸上擦出一片红——聂怀桑倒无知无觉,只发出了一阵猪一样的哼哼。
孟瑶将他晾了一会儿,兀自犹豫了好久,才下定决心,在他肩头推了推,“怀桑。”
“怀桑,怀桑。”
聂怀桑像条沉在水中的鱼,随着柔柔的水波不住摇摆,依稀听得有人唤他的名字。那声音伴着水波落在他肩头,晃了一次又一次,轻弱却不断,听得他有些恼了。
“怀桑。”
他胡乱抓着被子蒙住头,就像沉入更深更暖的水下,那水面上的人声更远了,荡漾的水波也碰不着他。可那声音还是以同一个节奏不住地唤他,依稀有笑音,又隐隐有忧虑,温柔而坚定。
他扭扭身子,又从水底慢慢上浮,浮出水面,水波模糊了视野,让他看不清那人的脸——只见得一片玄色的衣衫,还有那一如既往的呼唤。
他伸出手,举得不高,只堪堪搭在那人袖口,虚虚地拉住衣料,“娘……”
那声音稍稍停滞,似长长地叹了口气,继而他手背上一暖,被人轻轻扣握着,摇了一摇。
“怀桑。”那声音轻轻道,“你之前说,他在外面过得不好,遭人欺负,你哥哥却很欢喜他……你说你哥难得开窍,又不能和刀过一辈子……该娶他回家……免得绝后了——是不是?”
聂怀桑朝那暖意来处努力拱了拱,伏在那人膝头,若有若无地“嗯”了一声。
——阿娘什么都知道。
那人的一只手扣着他的手,又落了一只手在他额间,在他眉梢处揉了揉,奇迹般地缓去了醉后的头痛,“他是谁啊?”
聂怀桑“呜呜嗯嗯”了好一会儿,那人又问了一遍,语气有些急躁了,“他是谁啊?”
“阿娘……放心……不是……不是她,大哥不喜欢,我也不……”聂怀桑嘟囔着,话语像糖丝一样黏在一处说不清楚,也忘了故人名姓,只是砸了咂嘴,淡淡地笑起来,“她脾气很好……又漂亮,也不是岐山的……阿娘别担心。”
那人问:“谁?”
“……特别漂亮,会打架……阿娘喜欢。
“鸿波姐姐……”
他絮絮叨叨了好久,翻来覆去地讲,话语推出口去,却落不进耳际。
耳边只是一片寂静。
他伏在母亲膝头小睡,一翻身,午间的日光落在眼皮上,是一片粼粼的白。
“怀桑!怀桑!”是阿铮在叫他,“你过来看呀,抚松陈家的人来了,有个好漂亮的姐姐来了。”
他不以为然道:“他们家宗主来就来了,怎么还送女人来啊?”
大哥不会要的,还会很生气——不过大哥年轻,不好和别家宗主生气,太失礼了,只能自己生闷气。
“不是啊,好像也不是陈宗主送美人当礼物,我没见他家宗主。”阿铮摸了摸鼻尖,也有些茫然的模样,“那姐姐就是自己来的,你来看吧,特别漂亮!”
漂亮又能漂亮到哪里去?明艳貌美如温晏,还不是入不了他哥的眼?也不入他的眼。
——可鸿波姐姐不一样。
他还是和阿铮一起去看了,不是在待客的厅堂里,而是在阴云下的校场中。一身利落衣衫的漂亮姐姐背着手,连剑都没拔出鞘,抬手引了一道雷,落在聂明玦足边一丈处,赢得轻轻松松。
那时他与阿铮被吓得惊叫,陈澜闻声回眸,风姿逼人,睥睨生辉——继而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编了珍珠的发辫晃在腰间,同笑音一般脆如泉流,“男孩子可不好怕雷声的。”
——当真漂亮。
大哥喜不喜欢他不知道,但他是很喜欢的。任凭大哥见知哥和阿铮如何说,他都不肯安安分分地称呼“陈宗主”,他口口声声都是“鸿波姐姐”,拉长了调子叫得那样亲厚,就如故友亲朋。
“仙门那些势利眼都不是好东西,你们一路挨欺负,就留在我家吧。”他急急地讲着,生怕鸿波姐姐被大哥气跑,一句话没了,还要扯着人家的袖子摇一摇,“我阿娘一定喜欢姐姐你的——你生得这么好看,性子又好,又会打架——我阿娘最喜欢这样的女孩子了。”
那时陈澜正给年迈的老猫挠肚子,被他扯着袖子碍事本有些恼,闻言却笑弯了眼睛,偏头扫了他一眼,“真的呀?”
有凉丝丝的风吹透单薄衣衫,他不住点头,“当然是真的,我娘,我娘……见了你一定很喜欢的。她之前见了姐姐,就说……说……”
——阿娘说的是什么?
“可是——我来不净世那么多次,从没见过聂夫人啊。”
“怎么会没见过呢?我阿娘一直在家里,只要你来,就能见到的。”他顿了顿,“我想想……那年鸿波姐姐第一次来拜访,正是我阿娘的……”
那凉风又绕了一圈,吹拂过面,悠悠冷冷,凉到了极致。
竟如旧日灵前那满面冰寒,是泪,是血,是被风吹起的素白幔帐。
——那天是我娘忌日。
仿佛一脚踩在空处,聂怀桑在梦中猛地哆嗦一下,这才从迷蒙中回转。原来他侧躺在床上,脸正对着门帘被掀开的半边空处,见得外头深沉夜色里一点摇曳的灯火,更有凉风灌入,徐徐吹尽他面上热意,冻住了眼角泪痕。
他浑浑噩噩地坐起身,宿醉引起的头痛仍有余韵,脑子简直要乱作一锅粥,仿佛涨潮时汹涌起伏的海面,直至钝痛的潮水慢慢退去,滩涂上的五感终于清晰。
他听见徐徐风声,风里送来零星的几句话,他慢慢走到门边,瞧见外头不远的地方,徐见知提着一笼灯,在同孟瑶说话。
风里的话音轻似飘絮:
“怀桑送粮来,事务繁杂,本就是要在这儿留几天,没个理由,怕是……”
“他还是要明天就回去得好,孟瑶你想个办法……实在不行,就说不净世等着他回去看家,再或者——你想想清河现在还有什么急事?”
“可……可为什么呀?”
“……别问了,还是就找个理由,就说——”
聂怀桑听到此刻,终于扬声开口,“见知哥。”
徐见知手一晃,差点把灯笼扔掉,回身才见门帘后那瘦伶伶的身影。少年慢吞吞地从阴影中走出,只着一身薄薄的中衣,显得格外小。
聂怀桑抬头望,正是月上中天,轻轻笑了一声,“中秋还没过,怎么急着赶我走啊?”
他宿醉刚醒,眼睛睁不太开,说话的调子慢悠悠的,有种喘不上气的弱态。
“不是赶你。”徐见知勉强道,“是怕你……休息不好……”
他借口都没来得及编圆,瞧着聂怀桑那副憔悴模样,更说不下去了。
这场面何等熟悉,聂怀桑歪过头想了想,恍然道:“我昨天听大哥说,这次想联合北方各家统战,邀诸位宗主开会——过几天徐故城要过来议事——我猜得对不对?”
他整个人都木,语调平平,不似平常神采鲜活,只在最后一句问时浮夸地挑高眉头,可唇角眼梢都纹丝没动,竟有些他哥哥的肃然模样。
没等徐见知答话,聂怀桑又问了一句:“有意思吗?”
孟瑶撩开门帘,帐中没点灯,帐外月光直入内室,在刀刃上折了一片秋霜似的光。
聂明玦坐在床上,用擦刀的绢布遮了刃光,那绢布便在清冷月色里显出一片陈旧的红。
他抬起头,在暗影中瞧不出神色,“回来了。”
“……大哥。”孟瑶走近几步,在他床边蹲跪下来,“你仔细伤手。”
聂明玦无声地笑开,在他肩头拍了两下,收刀入鞘,随口问:“怀桑睡了?”
“睡了……又醒了。”孟瑶顿了顿,又道,“他听见长史和我说临漳要来人的事了……然后长史就让我回来休息。”
聂明玦亲口没对他讲过的旧事,他借着旧年徐见知醉后的只言片语也能猜出个七八。人有亲疏远近,他对聂怀桑的反应不甚关心,此刻只是默默瞧着聂明玦,温言道:“明天事多,大哥早些歇息吧。”
聂明玦眉角抽动了一下,似乎讶异于又生事端,但并无起身的意思。他方才动作,本是就寝的前奏,听了孟瑶这话,又反手将霸下抽出鞘来,再次擦拭起来。
他动作又缓又慢,似乎极为认真,但眼睛并没有在看,大概是他沉思中的习惯性动作,握着伴自己长大的灵刀,才得片刻安心。
如此擦到第五下,才发现孟瑶还蹲在他身侧,双手环肩,双眼一眨不眨地望来,在黑暗中也目光炯炯。
聂明玦的手停了一下,“你先睡吧。”
“大哥要是想说话呢,我就听着。要是不想说话,干生闷气呢,那我也陪着。”孟瑶叹了口气,故作轻松道,“只一点,您可别一边擦着刀一边要我去睡——不知道的还以为您半夜杀猪呢。”
聂明玦一愣,随即只是从鼻端猛出一声,依稀是笑的气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