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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闲话 ...
“寸口脉微而涩,微者卫气不行,涩者荣气不逮。荣卫不能相将,三焦无所仰,身体痹不仁。荣气不足,则烦疼,口难言;卫气虚者,则恶寒数欠。三焦不归其部,上焦不归者,噫而酢吞;中焦不归者,不能消谷引食;下焦不归者,则遗溲。”
颜苓在车中默诵着《伤寒杂病论》。
“说句不该说的,女郎莫怪我多嘴。如今女郎也该考虑考虑终身大事,将来也好有个依傍,老神仙也必是高兴的。再迟个一两年只怕更难寻到称心如意的。我看村里卫三郎就不错,人实在,对女郎也真心,时不时过来帮着修葺修葺院墙、忙活忙活田里的活,女郎怎不大理他?”许嫂在旁语重心长地絮絮叨叨。
颜苓叹道:“何必如此执着?我早与他说了不用他如此,他若再来你只挡出去便是了。”
许嫂又道:“我何曾没拦?也得拦得住!”顿了顿又道,“若单论才貌,女郎是刺史、太守家儿郎也配得的,只是这些人家哪一个不是今日朝东,明日朝西,依我说总不如卫三郎这般一心一计踏实度日来得实在。”
颜苓不再理她,闭上眼睛,默默诵起《清静经》。
许嫂自觉无趣,说了句:“我是一片真心为你打算,除了我,谁为你这般操心?”
默默走了一段,忽有人拦下驴车:“可是颜女郎的车不是?”
颜苓掀开帘子,见便见一对母女站在车外。母亲四十来岁,生得高大丰硕,女儿约莫十四五岁,圆圆的脸,大大的眼,脸颊两边各有一个大酒窝,一笑,更是面若桃花。这是尹家沟的尹刘氏、尹春桃母女,来找她瞧过病,因此认得。颜苓见她们手上拿着布匹、菜篮,便知她们也是要到城里,想搭她的驴车,忙将她们母女让上车来。
一上车,尹刘氏便道:“多谢颜女郎,这一路上也没碰到个熟人。”
许嫂道:“也到城里逛逛?”
尹刘氏道:“可不是!听说今日好些将士回乡,我家这个非要去城里看看热闹。我就想也罢,家里有两匹新织的余布,正好到城里碰碰运气,若能卖出,也添几个吃穿小钱。本来想着推家里的小车去的,偏她嫂嫂今日也要去,让她阿兄推着去了,许是怕走大了脚。唉,我这儿子也是,一味惯着她,全没些章程,来回二十里推着她,只怕明日又要脚疼。”
许嫂心道:真是偏心,心疼女儿走得脚累,拦了我们的车,怎么儿媳让自己丈夫推着你就这么多说辞?又是心疼自己儿子走得脚疼,若是你自己女儿,恐怕就不心疼人家丈夫,而是要说女儿家就要丈夫疼着才是。便道:“春桃真是越长越水灵了,今年有十五了吧?可许了人家不曾?”
尹刘氏道:“过了年就十五了,我与她阿爷的意思是再多留她几年,横竖我们就她与她阿兄两个。我那儿媳虽说娇气了些,倒也算个和气好相与的,她阿爷也还能做得动,不妨多留她几年,也好好好拣择拣择。”
春桃红着脸靠在她母亲怀里,娇羞道:“阿娘,我才不嫁人,我要一辈子陪着你与阿爷!”
尹刘氏抬手轻轻抚着女儿头发,笑道:“傻孩子,这么大了还是这么孩子气,净说傻话。”
颜苓看着她们母女若此亲热,不觉心酸眼热,默默扭过头,挑起链子看向窗外。许嫂知她又犯了心病,忙岔开话题:“她阿爷又没在家?”
尹刘氏道:“可不?前几天何家营有户人家要嫁女,要订做几件家具,去了快一个月了。”
许嫂道:“何家营的?是鲜卑军户吧?”
尹刘氏摆摆手道:“甚么鲜卑军户,正宗的汉人,只是碰巧姓何,便与鲜卑何氏连了宗。这鲜卑何氏原也不叫何氏,叫甚么贺拔氏。自从连了宗,这何家比鲜卑人还鲜卑人,平日里也穿起了鲜卑服,家人儿女也学着骑马打猎。如今为女儿寻的人家也是鲜卑军户。你道这何家女许的是哪家?
“哪家?”许嫂问道。
“就是城里的木家。”看许嫂不明白,又道,“就是他家二女女扮男装替父从军,立下无数军功的木家呀!”
“哦,原是他家。”许嫂道,“我隐约记得这木家似颇有资财,家中有许多部曲,如今他家二女又立下这么大军功,他家能看上这何家?”
尹刘氏道:“要么怎么说黑老鸹养下金凤凰呢!这何家夫妻,一个生了双高低势利眼、上下攀爬心,惯会投机钻营,又最贪慕虚荣;一个生了张生锈锯子嘴、榆木疙瘩脑,好话歹话分不清,正理歪理说不清,偏又固执,凭什么事只要决定了,十头驴拉不回头。偏生这样两个人生了个女儿倒是百伶百俐、勤谨和顺,针线做得,弓箭拉得,说话办事周周到到、滴水不漏。他家大女就嫁在我们村,虽说不如这个老二伶俐,但也极细致,去岁刚生了一个儿子。”
许嫂又道:“木家大女是不是也嫁在你们村?”
尹刘氏一拍大腿道:“可不是!不然你道木何两家这姻缘哪来的?嫁的就是我们村村头的尹六郎家,虽说是鲜卑人,早与咱们汉人没什么两样,用的也是咱们汉人的姓,他们原先叫什么俟几氏,后改成了几氏,再后来见我们村多尹姓,他一个几姓,叫得怪,便也随我们改成了尹姓。木家这大女温柔腼腆、知书达礼,手又巧,针线织布不比咱们汉人女子差。这个二女听说自小就爱作男人打扮,也不会纺织,也不拿针线,天天骑马射箭,儿郎一般。以前还见过几次,她生得又高大,穿上他们鲜卑男装,简直活脱脱一个儿郎。你说这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姊妹俩怎么就这么天差地别!”
“这位女英雄这位女英雄可不比儿郎差,听说她曾领着十几人夜袭敌营,斩获首级无数。”尹春桃插嘴道,满脸的崇拜,“这女郎不但有勇,还有谋略,听说绿线漆翠,有一次她率一路兵马将蠕蠕人引到山谷,再命埋伏在山坡的兵士将敌人包围,然后全部歼灭。”
颜苓听她说得有趣,也转过头,饶有兴致地听起来。
春桃见颜苓这样盯着她,反不好意思起来:这些我也都是听村里人说的。颜阿姊,你懂得多,你说这打仗与绿色有什么关系?”
颜苓一愣,道:“这话怎么说?”
春桃道:“那为什么说这女英雄绿线漆翠?绿线我知道,我与阿娘、嫂嫂做针线时也用到绿线;至于漆翠,想必是漆上绿漆。我也见过我阿爷为人家家具上上漆。”
颜苓听罢便笑着为她解释了“屡献奇策”的意思。正说着,便见前面摆了许多小食摊,有卖蒸饼的、有卖汤饼的,还有卖各种羹粥菜蔬的。尹刘氏道:“女郎不去吃着东西?”颜苓见春桃手上的菜篮里装了鸡蛋和各色野菜,便知她们是想趁着吃饭买卖自己的鸡蛋、野菜;又见摊前炊烟袅袅、热气蒸腾,冒着扑鼻香气,便道:“也好!”
正吃着粥,忽见一个小吏过来收租。摊主们个个弯腰赔笑,殷勤问好,又忙不迭收拾了好些干净吃食,双手奉上。那些小吏斜耷拉着眼道:“我就爱你家这蒸饼,算算多少,我一会儿给钱。”那小贩忙赔笑道:“您这不是打我脸嘛!程公爱吃,那是我的福分,盼着您多开坐坐还不能呢,您还顺给钱不给钱的话!”
那小吏哈哈一笑道:“也罢,先记着,以后一并给你。”又道,“那起无赖恶霸没再找你麻烦吧?”
小贩忙道:“有程公护着,谁敢欺我!”
那小吏点头道:“若以后有人敢欺你,只管报上我的名号。这仪州地界还没有不给我面子的。我与县令、刺史那可都是沾亲带故。我跺跺脚,这仪州也要震上三震。”
众人都笑着点头附和:“这谁人不知?”
小吏方满意地笑了,又随手抓了两个蒸饼,便要走。小贩忙赶上去干干净净包了两个煮熟的鸡子并一碟红枣递上去,道:“自己产的,程公带回去给孩子们吃吧。”
小吏也不推辞,一手拿上东西,另一只肥厚的手在小贩肩上重重一拍,道:“又让你破费了!以后有什么事只管找我。”
小贩连连道谢,点头哈腰不迭。到了别的食摊,那小吏却是趾高气昂,一回说小贩水食不干净,一回又说食案摆得不整齐,唬得众小贩忙赔笑说尽好话讨好,又拿出许多东西贿赂,那小吏才大摇大摆走了。见那小吏走远,便有好事的食客问道:“客人这样多,你这一天不少挣钱吧!”那食客下巴处长了颗黄豆大小的黑痣,他一说话,牵着那黑痣也上下颤动,好似皱巴巴的枯叶上粘了一颗老鼠屎,被风卷着上下翻动。
小贩撇撇嘴道:“哪里呀!除去租税米面菜蔬钱,还得孝敬这些大神,早上鲜卑大人已经来收过一遍了,刚刚你不也瞧见了?晚些说不定还有伙恶霸无赖过来讹几个,正经落到我们手里的也没几个。”
另一个小贩忙接口:“可不是!去岁杨二家不是就遇上了?那人非说吃了他家鸡子害了腹痛,要索要一吊钱做赔。与他争讼吧,又费时费钱,他还时不时纠集了一帮无赖上门造谣生事,说他家吃食不干净、有毒,坑害食客,如此这般,买卖哪还做得成?后做了许多人情,找了中间人从中说和,赔了20文钱外加一只公鸡、十个鸡子勉强作罢。”
黑痣食客笑笑道:“我不信,若真不挣钱,你们怎么还做这个!”说罢,拿过鸡腿的油手在桌案上狠狠揉了几下,又使劲儿扭扭屁股,屁股下的胡床嘎吱作响。
小贩忙赔笑道:“贵客小心些,抹得桌案全是油,我们也不好擦抹,这胡床修起来也不易,又费麻绳木头,又要雇木工。”
黑痣食客笑道:“你发大财,还在乎这几个小钱?”说罢,故意又将屁股前后扭了几扭。
那小贩叹道:“真赚不了几个钱!我们起早贪黑、担惊受怕的就赚几个小钱糊口。哪天若没客人来还要赔钱。”
黑痣食客笑笑不再说话,只埋首大口吃饭,嘴巴嚼得吧唧响。
颜苓摇头笑笑,便继续吃粥。
“如今这世道,真是颠倒过来了,男子涂脂抹粉,作娇娥样,马背都爬不上,女郎倒是披甲拉弓、上阵杀敌。乱喽,乱喽,阴阳颠倒,世道也乱了,这是妖世!”一老丈边喝酒边捋须叹道。
边上一人道:“老丈,你说这女郎真能立下这许多军功?比咱们男儿都强?”
方才的黑痣食客忙转过头一脸不屑,道:“怎么可能,还不是一路睡上去的?从小兵到将军,睡了个遍!不然你想军中有个女子别个能不晓得?必是得了她好处,才不往外声张!”说罢,发出一串猥琐的笑声。
颜苓听了一阵恶心:这人怎对女子有这般大敌意?怎么女子就不该比男子有才干?但凡有些成就就是靠出卖色相获得的?皱皱眉道:“许嫂,就着点,看这饼都油腻下流了!”
那黑痣男子听到“油腻下流”几字,知是拿话讽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搜肠刮肚想拿言语找补回来,又见颜苓生得俊逸娴雅,遂动了淫邪之心,虽不敢真动手动脚,却不住拿那双淫邪的眼睛上下打量颜苓。
颜苓别过头,只当不见。许嫂看不下去,挡在颜苓前面道:“郎君吃鸡嘴巴流油,怎眼睛也流油?没个盯着人家女郎一动不动看的!”
那人鼻子一哼气,歪着头,挑起嘴角道:“打扮成这个狐媚样还不就是为了勾引男人看?装什么假正经,谁知道私底下什么样!怕是张三李四睡了个遍吧?看着清爽,还不知暗藏了甚么脏病呢!哈哈哈!”
许嫂气得浑身哆嗦,指着他骂道:“你,你怎凭空污人清白?我家女郎一向庄重自持,你,怎么你那生了蛆的两片嘴唇上下一碰,烂了流脓的一根舌头里外一卷,就编排出这些脏话来!呸!你这活该烂嘴断肠的黑心种子!”
那黑痣男子将腿一叉,下巴一扬,说道:“诸位听听,这是说着她们痛处了,这老鸨子急了才这么骂人!”
“郎君如今纠纷缠身,尚有功夫说人闲话邪?”颜苓淡淡道,说罢继续吃饭,也不回头看他一眼。那黑痣男子心中纳罕:我近日是正为争一块地而与邻居闹纠纷,今日进城也是特为此事寻人托关系,但她又是如何知道的?莫非她耳目通神,与村中哪家有来往?但看着又面生。
“郎君今年或有添丁之喜,当在冬月底。”
黑痣男子更是吃惊:因夫妻俩年纪都不小了,且已生了三男两女,又因最近正与邻里闹纠纷,因此老妻怀孕这事,除了夫妻两个,从未对外人说起,刚一个多月的事,也未显怀,外人更无从得知,她又如何知道?连生产日期都算得这么准确。
还不待男子反应过来,颜苓又道:“从卦象看,虽凶险,结果倒是好的。”
男子这下才知道,原来是个术士。想不到看着年轻,手段倒了得,也不知她是否精通祝咒压胜之术,今日得罪了她,不知来日她是否会施个咒术诅咒自己和家人,那可如何是好?也罢,大丈夫能屈能伸,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先求得她原谅。想罢,噗通跪下,向着颜苓膝行而来。
颜苓知道他这样人必是色厉内荏、欺软怕硬的货色,只是未想到他竟如此舍得下脸面,又惊又厌,忙转过身,向后挪了几步。许嫂知颜苓素嫌男子腌臜,忙挡住那男子,道:“你只在此处说话。”
那男子一面抽自己耳光,一面磕头如捣蒜:“都是早起吃多了猪油蒙了心,说出那些混账话,活该我烂嘴舌、断肚肠,只求女郎大人大量,莫要与我计较,更莫为难我家人!我那小儿今年才五岁,生得粉雕玉琢一般,一张小嘴说出句话亲死个人,若没了阿爷,他可如何得活?求女郎千万宽恕。
颜苓心道:他如此这般,必是怕我施咒害他,其实我并不精通相术,只随师父学了些皮毛,以备不时之需,祝咒之术更是不通,就算通也不会以此害人,即使这人并非好人。淡淡道:“放心吧,我不会害你!只是还要劝郎君一句,月满则亏,水满则以,凡事莫要足了强,只会害人害己。还有,你心疼自己家人,怎么对别人家人就能口出恶言?《太上感应篇》中有言,‘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凡人有过,大则夺纪,小则夺算。’愿郎君今后能积德累功,慈心於物,忠孝友悌,正己化人,少逞口舌,多行善举。”
那男子听说不会害他,稍稍放心,早听不见颜苓后面说的一大篇话,又怕颜苓过后反悔,依旧施咒害他,又生惶恐,心中又自我安慰:或许她说话算话呢,再或许她并无那么大神通,要不还是返家放些镇压之物保险一些。又想到方才自己这窘态被许多人瞧见,再无脸在此地呆下去,道了谢,忙低头缩脑一溜烟跑了。
那人一走,人群中便爆出一阵热烈欢快的笑声,其中夹杂着一声爽朗淡然的笑声,显得格格不入。颜苓循声看去,只见一个高达的男子背影,蜂腰猿背、鹤势螂形,着一件鲜卑长袍。“这鲜卑人倒有些意思。”颜苓想着,便回过头继续吃饭,忽听有人道:“来了,来了!返乡的兵士来了!”
作者的话:北魏初期财税制度混乱,参见杨修、莫磊:《北魏财计组织沿革考——基于民族融合和制度创新视角》,《财会月刊》2019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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