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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2、第一百三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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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主任办公室里,项海略显拘谨地任由何主任打量,同时也在拿纯善的目光打量着对方。
很明显何主任有难处,眉头深锁着。似有应对,却又举棋不定。
既然叫自己来,肯定是要帮忙的。可作为药厂最不起眼的一条生产线上最末位的一枚小螺丝钉,有什么事是自己能帮得上的呢?
也正因为如此,他有了种大胆的猜想,或许自己期盼的那个时机就要来了。
“钱乐啊,”何主任抽着烟,吐出浓浓的烟雾,“你来咱们厂多久了?”
“一个多月了,何主任。”项海搓了搓手,挤出一抹讨好的笑容。
“嗯。”何主任点着头。
作为车间主任,他当然记得眼前这个小年轻是什么时候进厂的。非但如此,他还特意观察过他一阵子。
这小孩儿长的挺招人喜欢,也挺勤快,虽说活儿没啥技术含量,也还是干得挺认真。
尤其在把那一脑袋黄毛剃了之后,人也显得稳当了不少。
最重要的是,这人没什么歪心眼儿,手脚还算干净。
就在项海刚进厂不久,何主任曾经把一枚挺沉的金戒指“落”在了他储物柜跟前的地上,当时更衣室里只有项海一个人。
令他满意的是,这小年轻并没把金戒指装进自己的兜里,而是把车间里的人挨个问了个遍,最后交回到自己手里。
虽说当时他还没动委之以重任的心思,但“人才储备”工作要提前做好。毕竟这个厂子目前的营生,还有他们伺候的老板......让他这个主任无时无刻不是如履薄冰。
而真正让他对“钱乐”好感倍增的是,就在这小孩儿领到第一个月工资的时候,竟然主动给自己送来一条价格不菲的香烟。
尽管动机是拐弯抹角地暗示,能不能给他多派活,让他多赚钱,因为他实在穷得厉害。不过,这反倒衬得他之前的“拾金不昧”尤为可贵了。
何主任收回思绪,“那么...这一个多月的时间,你觉得自己的表现怎么样,对咱们厂子有啥看法?”
“不要有顾虑,想到啥就说啥。”
说完,他架起二郎腿,朝椅子里一靠,掐着烟,摆出闲聊的架势。
“我啊...”项海抓了抓头发,同时揣摩他这话的用意,而后决定稳妥地打一套太极,再吹一波马屁,“我觉得咱们厂特别好,教会我不少东西,而且食堂的饭菜也好吃。”
“我特别感谢何主任您,给了我这个机会。”
“我这人没啥本事,也没啥拿得出手的技能。但不会的我都愿意学,也能吃苦。只要...”
他嘿嘿一乐,“只要能多赚钱。”
何主任像是笑了一声,拨了拨团在眼前的烟雾,意有所指地问,“说到赚钱,钱乐啊,你知道咱们厂子靠啥赚钱吗?”
“靠制药呗。”项海适当地装憨。
“那...制的是啥药,你知道吗?”何主任轻飘飘问着,同时也观察着。
“这个啊...”项海假作犹豫。
对于这种问题,没必要故意装糊涂,那样反倒显得他心虚。反正自己也压根不知道他们造的到底是啥药。
“具体是啥我也不知道,就听说是国家管的挺严的,挺厉害药。”他继续挠头,“可能是什么高科技吧。反正不可能是风油精。”
何主任未置可否,直到把手上的烟抽完,这才问,“如果现在让你去那边的车间干活,你乐不乐意?”
项海眼睛顿时就亮了,“乐意!我乐意!”
“为什么?”何主任挑了挑眉毛。
“因为能赚钱。”项海很实在地捏着手指,笑嘻嘻地说,“都说那边的工资高,还有奖金,所以我特别乐意。”
何主任呵呵一笑,“工资是高,可也会很累,还可能要加班,而且规矩也多...”
“我不怕累!”项海迫不及待地抢过话头,把胸脯一挺,“让我天天加班都没问题。”
“而且我这人老实,我很守规矩的。”
何主任沉吟片刻,面色渐渐严肃起来,“你也知道那些药的重要性。要是不小心出了什么差错,不但断了你自己的财路,更是断了咱们厂子的生路。”
“我明白。”项海适时地抖了个机灵,“何主任,您放心,这些我都懂。”
“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不该说的也不说。”
“我就只管闷头干活,闷声发财。”
何主任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从抽屉里拿出一套崭新的衣服,递给他,“这是那边的工作服,还有通行证,中午吃完饭你就换上,然后过去。就说是我让你过去的,到时候会有人教你怎么做。”
项海接过来,一副如获至宝的表情,连连道谢,不停地鞠躬,“谢谢何主任!谢谢何主任!我一定好好干!”
何主任就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项海一溜烟回了更衣室,见左右没人,才把那套工作服打开来看。
他现在身上穿的“风油精”工作服是上下分开,最最普通的那种。浅蓝色的化纤面料,上衣两个口袋,裤子一对兜,左侧胸口还有一个兜,上面印着药厂的Logo。衣服背后是四个大字“江北二药”。
而手上的这套却是连体的。深蓝色的面料,质感滑溜溜的。从脑瓜顶一直到脚后跟,把人包裹得严严实实。而且全身上下别说兜了,连根线头儿都没有。
这明显是“什么也别想带进来,什么也别指望带出去”的意思。
项海把工作服原样收好,放进储物柜里。
此刻,他心里有些紧张,但更多的是兴奋。
他深吸了口气,回到车间,继续装风油精瓶子,同时预想着下午可能出现的各种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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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年底,各式各样的案件层出不穷。犯罪分子就跟赶场似的,纷纷高强度、高密度作案。搞得分局每一个支队都拉满了弦。
这也导致徐枫今天的例会严重超时。
当会议室的门被推开,率先涌出一波烟雾。随后,头晕脑胀的与会人员才腾云驾雾地走出来。
连着吸了几个小时的二手烟,邢岳就像个被黑心棉作坊的边角料填塞的假人,思维浑浊而又破碎,咳一声,就喷出一团黑气。
他正打算下楼去外面呼吸些阳间的冷空气,净化一下自己的滤芯,却被人从后面叫住。
他回过头,就看见周勋正油头黑面地赶上来,到跟前一拍他的肩,“走,出去抽两根儿。”
“......”邢岳站着没动。
刚才自己吸的二手烟,有80%都是周勋在旁边推送的。还嫌不够?还要再来两根儿?这是什么人间过滤嘴?
“走啊?”周勋又返回头来拽他。
“有事说事,没事我要吃饭去了。”
“哦,也行。”周勋捋了捋头发,“那我跟你去食堂,咱们边走边说。”
两个人并肩下楼,周勋一只手拢在嘴边,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在说悄悄话似的,脑袋也朝这边歪过来,压低了声音,“刚才徐局不是说,下个月,咱们公安要联合武警、狱警和国安,进行年底专项案情汇报和机动性、协调性大演练吗...”
“...嗯。”好像是有这么个事儿。
这部分记忆有些模糊,因为当时在会上邢岳走了神,正琢磨着那个碎尸案。
通常听到像什么“全市警察系统”、“联合”、“大演练”之类的字眼,他就会自动跳过。反正这么高大上的活动,到时候自己只要代表全队响应领导号召,并积极配合就得了。
“徐局不是要求咱们把手上最典型、最拿得出手的案子汇报上去吗?”
“啊。”
周勋放缓了脚步,试探地问,“你打算汇报哪个案子?”
邢岳斜斜地看了他一眼,到底还是没好意思问“这跟你有啥关系”。
“我报那个贩婴案。”
这是今年他们全队上下一起拿下的一个大案,为此每个人都付出了很多。把这个案子汇报上去,要是能得到上级领导的肯定,奖励个集体二等功、三等功啥的,对大伙也算有个交待。
周勋听了像是松了口气,赶紧又接着问,“那...雷涛的持枪外加两个纵火案,能不能借我用用?”
两个人走出办公楼大门,被尼古丁麻醉的神经瞬间就冻得一个激灵。
“愿意用就用呗。” 邢岳的两只手插进裤兜。
雷涛是因为非法持枪、纵火、涉嫌故意杀人被捕的,这些都是典型的刑事案件。不过寻根溯源,这个人最初还是作为赵郎贩毒集团的骨干才被盯上的。
所以要说他是贩毒案的嫌疑人也不是不可以。
不过,让邢岳不理解的是,他们缉毒的人忙活了一年,就没有一个拿得出手的案子?别的不说,单说前两个月,项海被洗脑,不告而别地跟着江渊远赴广东,一举端掉几个贩毒团伙的那个壮举,就够周勋和江渊联合起来吹上半年的。
“周队,你这也不行啊。”想起项海,邢岳就适时地揶揄上几句,“我看你们一天天的也没少忙活,光出力不出活哪能行呢。”
他拍了拍周勋的肩,“就算是学渣,平时多少也得动动笔,别总是等到考试前才想起抄作业。”
“唉!”周勋一声长叹,一肚子的苦水险些从眼角溢出来。
他是真苦,是真憋屈,也是真无奈。
在这么个替自己、替全队,甚至替分局争脸的时候,放着手里最出彩的案子不用,只能拣别人吃剩的,还要听这屌人阴阳怪气。
“你不懂...”他到底还是抽出了一支烟,苦涩地点着,“我手上有案子,有大案子。但目前正进行到关键阶段,不能张扬。”
“啧,我也不能跟你细说,要保密...”
看他那样,邢岳在心里默默一“呸”。
保密个屁。不就是把项海送进火坑当卧底的勾当么?作为那个热血小英雄的家属,我会不知道么?
因此,他只是狠狠白了周勋一眼,便直奔食堂大门。
可周勋还是跟着他,并且一路都在苦大仇深地叨叨着,跟祥林嫂似的,“唉,辛苦了一年,谁不想在大领导面前露露脸啊?”
“不过这个事儿呢,还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如果顺利的话,就有希望把赵郎那些人一锅端了。到时候...哼。”
“这也是江队的意思。就连他带着项海他们去广东办的那案子他也不打算提。”
周勋狠狠吸了口烟,吐出的烟雾很快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他在这上面吃过亏,那可是血淋淋的教训呐...”
“什么意思?”邢岳边走边问。
“你还记得林胜吧?就是市局牺牲的那个缉毒警。”
邢岳“嗯”了一声。
他当然记得。那具辨不出模样的尸体,还有那场细雨中的葬礼,那是项海来分局缉毒队报道的第一天。
周勋又叹了口气,“当时林胜成功卧进赵郎身边,把江队高兴坏了。那可是近两年来,针对赵郎集团最大、最有成果的一次突破。”
“后来,也是赶上年底的这种专项汇报,江队就把林胜,作为市局缉毒工作的一大亮点汇报了上去。”
听到这,邢岳忽然停住了脚步。
“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周勋也跟着停下来,把余下的小半截烟扔在地上,狠狠踩灭,“所以,在那之后,江队就特别特别自责,总觉得是自己害了林胜。”
“唉,其实卧底这种事,复杂得很,说不准哪个环节就出了纰漏。”
“当时听江队汇报的,都是咱们系统里的几个一把手,总不能是他们把消息漏出去的吧...
“可江队就是转不过这个弯,总是说......”
“等等。”邢岳冷不防抓住周勋的胳膊,“你再说一遍?”
“什么?”周勋一愣。
邢岳把他拉到路边人少的地方,手仍紧攥着他的胳膊,“你刚才说,江渊把林胜做卧底的事,汇报上去了?”
“是,是啊!”周勋瞅了眼自己的胳膊,那里被抓得生疼。
“当时都有谁在?”
邢岳忽然就感觉浑身冰凉,好像周身的血液瞬间都退回了心脏。
重荷之下,心脏像要破碎一般,疼得厉害。
他有了一个非常可怕的猜想。
“我哪知道啊,不过...也就是那么几个人呗。”周勋“嘶”的一声,去掰邢岳的手,“操,你他妈轻点儿,有病啊!”
是啊,也就是那么几个人。市局领导,武警领导,还有监狱系统的一把手...
热血再次涌入四肢百骸,像滚烫的岩浆,烧得他红了眼。
“邢,邢岳,你怎么回事?”周勋觉得他不大对劲。刚才还好好的,忽然间就瞪起满是血丝的眼睛,就好像跟自己有仇。
邢岳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在快速思考。他要尽快做出决定。
尽管眼下还没有确切的证据,但袁国平的事必须要让缉毒的人知道。否则,项海就是下一个林胜。
哪怕江渊这次不做汇报,哪怕他再小心...可如果袁国平在某些场合,利用自己的权力主动过问呢?
这关系到项海的命。
但是,现在,他可以信任周勋么?
“哎,邢岳?”周勋被他盯得直发毛。
他是信任周勋的,因为他是自己的同志。
但又不足以信任到可以托付性命。
很奇怪,他甚至可以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性命交到周勋手上,可项海的却不行。
他需要一个绝对信任的人。
那个人的血液里不单要有使命,还要有仇恨,是那种由敌人的刀尖刻进血肉的仇恨。更重要的,他还要有绝不允许第二个兄弟在自己眼前牺牲的决心。
想到这,邢岳便有了决定。
他松开周勋的胳膊,在他肩上拍了拍,由衷地说了句,“谢了!”
然后,留下满脸问号的周勋,快步朝自己的汽车走过去。
一边走,他一边拨通了江渊的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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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叫钱乐?”
对面的人看了眼手里的照片,又上下打量着项海。
“对。”项海点了点头。
“把口罩摘了。”那人命令道。
项海顺从地摘下口罩,拿手指勾着。
那人又仔细对比着照片,审视着他的脸。
随后摆了摆手,示意项海过一遍身后安检的机器。
等项海通过了检查,他才跟过去,又隔着工作服,把项海从头到脚仔细按了一遍。
在确认了他身上没夹带任何物品以后,这才又问,“谁让你过来的?”
“是何主任。”
“这边的规矩,你都懂?”
“嗯,我懂。”
那人就撇了撇嘴,随后朝不远处的一个房间扬起下巴,“进去吧,里面有个空座,你就坐那。”
项海往那边瞅了一眼。
那人又从兜里摸出一只透明的小瓶子,里面装了大半瓶白色的粉末,“你的任务,就是给这些瓶子挨个称重。”
“理论上,每个瓶子都是50克。”
“看见上面的标签没?”那人指了指瓶身上的空白贴纸,“如果称完了,发现是51克,就在这上面写+1,要是48克,就写-2。明白没?”
“明白了。”
“嗯,去吧。”
那人目送着项海的背影进了房间,又冲他喊话,“麻利点儿,仔细着点儿!那些瓶子,弄不完不许下班!”
项海又把口罩戴上,走进了这个神秘的房间。
这屋子的结构跟他之前装风油精瓶子的厂房差不多,举架很高,两面有窗,房顶有吊扇,还有几盏功率很大的灯。
房间正中摆着几张长桌,首尾相连。桌边均匀分布着椅子,椅子上有人,穿着和他一模一样的工作服,戴着口罩,是男是女都分辨不出。
每个人都在埋头工作,挨个称量着面前小山一样的白色粉末。
项海默默地走向唯一空着的那张椅子,坐下来。
他的面前也同样堆着一箱瓶子,每个瓶子里都盛着白色的粉末。除此之外,就是一台精密的天平,和一只笔。
这就是他接下来的工作。
项海摸过一只瓶子。很轻,不过50克。
可他的手腕却忍不住想要发抖。
里面的东西白得近乎纯净,像飘浮在云端的一场旧梦。只是那梦里的一切都无比狰狞,鬼一样撕扯着他的记忆。
隔着手套,他把那只瓶子攥得紧紧的。
“喂!你,看啥呢?”刚才的那人站在门口,手朝项海指过来。
“不赶紧干活,瞎看什么?你到底懂不懂规矩?不懂赶紧滚蛋!”
项海赶紧抬手示意自己知道了,然后就把手中的瓶子搁在天平上,仔细称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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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又经过了机器和人工的检查,脱下工作服,骑着破自行车,披星戴月地回到家,已经是半夜了。
“哥?”
屋里亮着灯,项海一进门就找人。
邢岳听见动静,从客厅里走出来,接过他的外套,“这么晚。”
“嗯,今天加班来着。”
项海换上拖鞋,然后就抽了抽鼻子,“你叫外卖了?”
他闻见了一股“异香”,像食物,又不怎么像食物。
“外卖像话么?”邢岳推着他去洗手,然后又把他拉进餐厅,“我亲自下厨来着。”
项海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你?做饭来着?”
“啊!”
“我说这味儿...”他蹭了蹭鼻子,“咋这么怪呢。”
“操,你能别打击我么?”邢岳一边说,一边把盛好菜的盘子搁进微波炉里加热。
“你必须感到荣幸。”
微波炉里暖黄的小灯亮起来,照在那盘精心准备的食物上,空气中的异香也随之变浓。
他倚在冰箱上,把项海拉到身前,“这可是我的处女,哦不对,是处男秀。”
“是么?”项海很开心,笑着搂住他的脖子,“可我记得,你已经不是处男了啊。”
“滚蛋。”邢岳也笑起来。
“哥,谢谢你。”项海亲了他一下,又贪恋地趴在他肩上,“我特别荣幸。毕竟你这两场处男秀都被我赶上了。”
微波炉“叮”的一声。
项海就急着想把菜拿出来,可身子却忽然被邢岳紧紧搂住。
“干嘛?”项海趴在他肩上笑起来,“不打算秀了?”
“小海...”邢岳把脸埋在他的颈间。
“嗯?”
“等这个案子结束,咱们请几天假,出去旅游吧。”
“...行啊。”这话题跳跃得有点厉害,项海有些纳闷。
“你想去哪?”邢岳问。
“哪都行。你呢?”
“那咱们去海边吧?去有山又有海的地方。”
“好啊!”项海笑着,也跟着憧憬起来。
“小海?”邢岳忽然又收紧了手臂。
“嗯?”
“......”
明明有一百个舍不得,一千个不放心,一万句叮咛,可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有些事必须要去做。项海是这样,他也是如此。
可他更想带着他,去有山有海的地方。
“哥,你怎么了?”项海抬起脑袋。
“没怎么,我饿了。”邢岳喘了口气,又在他脑袋上揉了一把,“过来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