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差阳错》水玉颜

1、第一章

　　腊月初九，宜嫁娶。
　　一大早，街头厚厚的雪便被清出一条道，从城西直通城东，姜府外面护城河边的大片青石板空地上，摆上了流水席，天空中淅淅沥沥的飞着小雪，却也阻挡不了人们的热情。
　　姜府现在可以说是扬州首富，流水席办的很是大方，鸡鸭鱼肉，平常人家连过年都吃不上的东西，却能在姜家的宴席上吃的。莫怪整个扬州城的人都聚集在这里，就算不为给姜家三公子贺喜，也为了那难得的一席宴。
　　“哎，你们听说没？”
　　人多的地方免不了八卦，一位穿黑色棉大褂围着灰色粗布头巾的妇人偏头向旁边的人道：“据说，这姜家三公子的新夫人把林大小姐给……”
　　说着，从袖子里生出手，哆哆嗦嗦的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动作刚做完忙将手塞进袖子，抄起手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
　　话音刚落，人群中爆发出一连的吸气声，或是惊讶，或是为妇人这般胆大的感叹。
　　“刘婆子你别瞎说！人李家二姑娘可是林大小姐义结金兰的妹妹，怎么可能？ ”
　　黑色棉大褂的妇人一听这话马上大声道：“怎么不可能？谁不知道你是李二妞的亲三婶，你咋不去姜家吃酒席？倒是跑来这吃流水席了！莫不是李二妞不让你进门吧？这么看来这李二妞也不是个好东西！再说了，明明你们李家是把姑娘卖了当丫鬟的，现在来说义结金兰，也不怕闪了舌头？”
　　旁边的人附和道：“刘婆子说的在理，林大小姐前几个月我在银楼遇到过，仙子般的人物，面色红润，身体好得很，也不见有什么隐疾，怎的才一两个月的功夫就病逝了？”
　　“更奇怪的是林大小姐这才去了不到一个月，这新媳妇就过门了。这姜家办事真不地道，三年前没有林家，他姜家还在西边难民窟呢！现在借着林家摇身一变成大户人家了，这不，连新媳妇都娶上了。”
　　“可不是！”接话的妇人伸手遮着嘴，悄声道：“去年林家那个事，现在想想也悬着呢！”
　　“确实是。”大伙附和道，这边说着，路口传来喧哗声，大家都伸着脖子看，谈话就终止了。
　　远远的便看到一队人，领头的是姜家三公子，一身火红的新郎服，俊逸的面容，骑着高头大马，身后是一顶八人大花轿，花轿外跟着四名丫鬟，再往后面是担夫担着一箱箱嫁妆。
　　城西那李家，一年干饭都吃不上几次的人家，哪来那么多嫁妆？看这阵仗，足足五六十担！别说那破落户，就是整个扬州城里，能出的起这嫁妆的，也没有几户。
　　想到这儿，大多数人都脸色微变，突然人群中冲出一人，直奔花轿。
　　嘴里嚷着：“李二丫！你这个不要脸的小娼妇！勾引那衣冠禽兽暗结珠胎，伙同姜家那群豺狼害死小姐霸占林家家产!现在你还有胆在小姐尸骨未寒七七未过便霸着小姐嫁妆嫁进姜家？你不怕亏心事做多了你肚子里那坨肉有个好歹！你们以为林家被你们灭门了你们就可以高枕无忧？殊不知林家还有我们，你们别想好过！”
　　小丫鬟虽然人小但声音清脆洪亮，即使满街道的人哄闹，大伙也将她的话听得明明白白。之前大家心里便存疑，现在这般大庭广众下听到他们的所作所为，真是开了眼界。
　　小丫头窜进花轿，连拖带拽的将那一身嫁妆的女子拽到花轿外，把她的盖头扯下来，趁众人愕然中闪进人群，悄然离去。
　　一身嫁衣的女子捂着脸尖叫，众人便见那女子虽然嫁衣宽大，但却遮不住凸起的肚子。有经验的妇人一看便知，那肚子至少五个月往上。如此这般，之前有不相信小丫鬟所言的，都信了九成。这真真是一群白眼狼啊！
　　姜三郎急忙从马上下来，高声吼着：“快抓住她！”
　　小丫鬟像只滑不溜秋的泥鳅一样，早在把新娘拽出来之后便挤进人群，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消失了。
　　等队伍整顿好，回到姜府时，已经是一个时辰以后的事情了。
　　彼时整个事情的经过已经传的整个扬州城人人皆知。有那酸腐的老秀才被请为座上宾的，都匆匆甩袖离去。
　　姜家几个主子脸色难看，留下参加宴席的没几个，流水席却吃了个干干净净。
　　不仅如此，吃的干干净净的流水席上还尽是骂人的话，典型的端起碗吃肉，放下碗骂娘。
　　姜家却无能为力，一个两个可以抓起来打一顿，这么多人，赶不走，打不了，着实气坏了。
　　天将将黑，姜府便落了锁，下人都打发到了外院，各个出人口都安排了人把守。
　　偌大的院子因摆满了酒席显得逼仄。
　　正厅门口站了两位妇人，一人手里牵了一个小女孩，怀里抱着一个婴儿；一人搂着一个小男孩，几人均面色苍白，眼神里隐隐流露出害怕的神情。
　　正厅大门紧闭，听不到一点声音。屋内主位右边端坐着一位老妇人，面上抹了一层厚厚的粉，比唱牡丹亭的角儿脸上的还厚。脸皮上一道道的褶子，嘴角生硬的抿着，眼皮耷拉着，快被眼皮遮住的细小的三角眼里透着凶光，花白稀疏的头上插满了金钗头饰，压得那看着跟筷儿般粗细的脖子缩在身体和头里面。主位左边的凳子上，放着一个牌位，黑黝黝的上好檀木上端正的写着“先父姜公（大力）之位”。
　　下首坐的依次是姜大朗姜财，姜二郎姜宝，姜三郎姜玉，姜大（二）娘姜花，姜二（四）娘姜泥。地上还跪着一身嫁衣的女子，一脸的梨花带雨，若忽略她眼底的狡黠和乱转的眼珠，或许会相信这是一个可怜的备受欺辱的女子。
　　主位的老妇人突的发作，将手边的茶盏朝着红嫁衣的女子砸去，红衣女子侧身一躲，“乓！”的一声，杯子越过她砸在不远处的红柱上，碎片落了一地。
　　即使如此，红衣女子也被泼了一头茶水。茶水放了半晌，在这寒冬腊月，早就凉了个透，浸在身上，说不出的阴冷。
　　她后悔了，刚刚老妇人看她的眼神，跟之前看三少奶奶的一模一样。不！甚至比看三少奶奶的还恶毒，想到这儿，她忍不住打了个颤。
　　主位的老妇人眯着眼睛，嗓音沙哑的开口：“李二妞！你别以为肚子里有坨肉就是你的依仗！能帮我姜家生儿子的人多了，你若老老实实，还有你一口饭吃，不然，你该知道老婆子我的脾气！”
　　跪在地上的红衣女子，也就是李二妞赶紧磕头答是。她现在才明白，那件事情可以成为她成功上位姜家三少奶奶的筹码，也可以成为她命丧黄泉的利刃，端看她怎么选择。
　　在没人再开口前，她用力的磕头，她感觉眼前模糊的时候，才听到旁边传来淡淡的嗓音：“娘，让她先下去吧。”
　　李二妞垂着头,感觉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听到那个让人头皮发麻的声音：“还不滚下去！”
　　直到昏昏沉沉的出了正厅，她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正厅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小小的口，姜三郎从里面露出一个头，淡淡的开口：“大嫂二嫂也带孩子去休息吧，不用在这里守着。”说罢，将门一关，从里面落了锁。
　　门外的两个妇人都不敢抬头，慌忙含糊的应了便扯起孩子脚步匆匆的离开。
　　李二妞踉跄的走出正厅，脑袋昏沉，却感觉意识不受自控，恍恍惚惚走到锁春阁门外的回廊处，靠在刚刷了漆的红柱上全身力气被抽走般，顺着红柱滑落在地，晕了过去。
　　谁也不知道那天晚上姜家人关着门在正厅里商量了什么，只是第二天几乎全城的人都知道姜家新进门的三少奶奶病重了，大夫来了一批又一批，都是摇着头走出姜府。
　　连续一个多月，一碗碗的药端到床前，李二妞躺在拔步床上，强撑着睁开眼睛，眼珠转了一圈。
　　这间屋内，眼熟的东西，如今只剩下现在她躺着的这张拔步床，看着纱帐顶，一滴泪滑落下来。
　　这张拔步床是当年林老爷四处收购来的上等梨花木，请了京城梨木阁的刘老先生定做的，拿钱也买不到。上面的纱帐是林老夫人托人从京城买回来的纱，据说是贡品。
　　她记得当时她羡慕极了，哪怕摸一摸都不敢。这般贵重的东西，碰坏了，卖了她都赔不起。
　　那个时候，她还是个怯弱胆小没有野心的姑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心开始大了，开始肖想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了呢？
　　李二妞使劲儿的瞪大眼，想甩掉越来越重的困意和越来越沉的眼皮，却无济于事。
　　……
　　姜家新过门的三少奶奶，嫁进姜府的第二天就卧病在床，在众人都猜测这位丫鬟上位的少夫人怕是熬不过这个年了，她却硬生生撑在来年的夏天产下一子，一直到冬月的尾巴的一天，才丢下仅半岁的儿子，撒手人寰。
　　那天，难得的是个好天气，连续下了很长时间的雪，突然出了太阳，太阳光照在雪上，透过窗棂照在窗边的床榻上，显得格外的亮。
　　“二妞，快来瞧瞧这个钗子你喜欢吗……”
　　她笑了起来，张口要答，却发不出声音，她急了，挣扎着要起来，快一年不曾挪动过的身子，哪里还有什么力气，再挣扎也无济于事。
　　最后，她费力的挪动着，从那张华丽的拔步床上摔了下来。她颤抖着用尽所有的力气，向着窗棂旁的榻上伸出手去。
　　她想说，小姐，二妞错了 ……她想说，对不起，可是，终究还是没有机会了啊。
　　冬月二十九这天，姜府门上挂起了白布。
　　听城东的张屠户家在姜府当差的女儿说，那天晚上，嫁到姜府的那个李二丫的灵台上闹鬼，把姜三郎活生生吓晕了过去，整整烧了三天三夜，整个扬州城的大夫都去了，说是让准备后事，结果，第四天一早人突然就醒过来，接着草草葬了那李二丫，连祖坟都没让进。
　　后来更是在他刚中举那天，姜府又起了一场大火，姜家全家除了外出应酬的姜三郎和被小厮带到外院没看住自己跑到假山后玩耍睡着了的姜三郎独子，以及外院的仆人，其余主子包括仆人全部葬身那场大火。
　　很多人都记得，那天夜里，火势很大，东城被映的一片亮堂。
　　至此以后，姜家三郎命硬克亲的传闻传了出去，直至他官拜宰相，依然无人敢嫁。
　　对于他的独子，扬州有知情的老一辈人常常说起，更是在自家关起门来的时候用这事来教育后辈——这便是亏心事做多了得了报应，这唯一的独子，竟是个痴傻的，二十多岁的年纪了，双目无神，唾液直流，连话都说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