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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结局 ...

  •   人见城里曾经有一棵树,准确点说,是一棵梅花树。

      之所以用「曾经」这个形容,并不是因为这棵梅花树已经不在了,而是因为那棵树很难让人想象它过去盛开的模样。

      几年前的大火在一夜之间将无数房屋殿舍化为焦土,庭院里的梅花树虽然存留下来,现在却只剩光秃秃的枝桠和焦黑的树干。

      她是人见城重建后才入城工作的侍女,没有亲眼见到那年的大火。

      如今,走在光滑如镜的长廊上,穿过层层垂荡的竹帘,眺望绿意盎然的庭院,很难让人想象这里几年前曾遭过一场大火——除非看向庭院里的枯木。

      如果触碰干枯焦脆的树皮,说不定还会感受到当年隐约残留的灼热,但除了人见城的城主,没有人会伸手去碰被注连绳围绕起来的梅花树。

      这棵焦木曾经是人见城里的神树,现在依然如此,一年四季不论阴晴雨雪,它面前总是摆着供物。

      相似的传闻她已经听过很多次,当年的那一场大火虽然烧毁了大片的城池,燃烧了整整一夜,城里的人们却大多数都活了下来,奇迹般地逃过了一劫。

      「都是神树保佑。」活下来的人们都这么说,久而久之,新来的侍女仆从也受到感染。

      引荐她到城里工作的是侍奉城主多年的家仆,她当时跟在对方身后,第一次路过花香盎然的庭院,一眼就看到了围绕着注连绳的梅花树。

      城里的侍女要多听少看少开口,她来自城下町附近的村庄,刚开始工作还不太懂规矩,名唤右卫门的老仆倒是没有斥责她,但也没有回答她的话。

      面容枯瘦的老者深深地叹了口气,因为上了年纪本就有些佝偻的身躯,在那一刻好像微微弯了下去。

      她闭上嘴巴,不再多言,所有人都知道在城里工作是难得的美差,人见城的城主宽厚仁慈,对待下人十分温和,是难得一见的真正爱民如子的君主。

      更重要的是,城里的侍女可以在这里工作一辈子,有薪水,还不用结婚,她当时心想居然还有这种好事,入城之后发现和她拥有相同想法的侍女不在少数。

      在城中工作时,她主要负责打扫房间,按理说不会有近距离和那位大人接触的机会。

      她来自乡野,喜欢花草树木,闲暇时就喜欢往庭院那边凑。第一次在庭院的走廊上遇见那位大人时,她没有立刻认出对方的身份。

      披着深蓝色外衣的男人与其说是威严的一城之主,更像是从平安时代的物语里走出来的贵公子。

      回过神后,她急匆匆地行了一礼,赶紧掉头离开,一边紧张地想着她不会要被辞退了吧?一边又忍不住和城里的众人产生了共鸣:

      为什么那位大人……至今未曾婚配?

      这句话由不想结婚而逃到城里当侍女的人说出来,可能会有些奇怪,但她和那位大人能一样吗?

      她回想了一下那位大人的面貌,又回想了一下众人对那位大人的评价,觉得会拒绝那位大人的人,不是眼瞎耳聋,就只剩下眼瞎耳聋这一种可能了。

      ……等一下,她刚才好像一不小心将玉姬大人骂进去了,她收回刚才的话。

      玉姬大人的家族和人见城有盟约,这份盟约曾经破裂过,如今却不是以婚姻的形式维持——因为玉姬大人成为了家主。

      这个世间,女城主十分罕见,但并非绝无可能。

      当时,家主因急病去世,玉姬大人的几位兄长命丧战场,本家子嗣零落,是玉姬大人接过家主之位,维持住了本家当时摇摇欲坠的危险局面。

      再次建立两家盟约的书信,是玉姬大人亲手写好送过来的——以城主的身份。

      如今两家交好,玉姬大人虽然身为城主,每年都会来人见城一趟,而且每次都直奔庭院。

      是的,直奔庭院。

      人见城的城主,那位阴刀大人,他待人一向温和有礼,但每次玉姬来看庭院里的那棵梅花树时,那位大人总会站在树旁,好像玉姬只要动一动手,焦黑枯脆的树皮就会剥落下来。

      那副模样,和盯着仆从打扫有贵重物品房间的侍女长十分相似。

      因此,玉姬大人和那位大人经常不欢而散,但到了第二年,她总是会如约出现,风雨无阻。

      春花败落,夏花盛开,红枫铺满池塘,她打扫庭院的落叶时,没有忍住朝那棵树的方向靠近了一点,然后又近了一点。

      直到她真正靠近这棵梅花树,站在没有枝叶妆点的树冠底下,仰头注视这个古老的存在时,她才意识到「人见城里曾经有一棵梅花树」是多么失礼的说法。

      在人类的城池建立起来以前,对方就已经在这片大地上扎根了数百年,如果一定要把人见城的历史和对方的历史以某种形式联系起来的话,应该是对方曾经待过的土地上出现了人类的城池才对。

      风声拂过,枫叶窸窣低语,唯有这棵树静止不动,也许是因为人类的刹那太过渺小,根本就无法撼动对方经历过的漫长时间。

      她后来经常去庭院。

      “你不用躲着我。”

      她经常遇到那位大人,因为对方只要不在处理政务,就一定会出现在这个庭院。

      那位大人是她见过最完美的人,城里的众人似乎也是这么想的,除了极少的一小撮人,偶尔会说些什么弑父的鬼话。

      那些话她当然是不信的,阴刀大人是她遇到过最温柔的人,甚至会耐心和她这样身份低微的侍女说话。

      他会问她是哪里人,今年多大,有没有家人,在城里待得可否习惯,为什么喜欢这个庭院。她和他说起自己的事时,他总是会很耐心地听。

      不像这世上的一些人,听她说话时,眼睛好像是看着她的,目光实际上却穿透了她的身体,注意力根本就不愿意为她这样身份低微的人停留。

      阴刀大人不一样,他看着一个人的时候,是真正地在看着对方。

      “我喜欢庭院里的那棵树。”她实话实说。

      对方的表情里有什么东西起了变化,她无法说出那是什么。

      对方的声音比平时温柔:“我也是。”

      那位大人看向不会盛开的梅花,再次低声重复:

      “我也是。”

      那一刻,她知道他不是在和她说话。

      她好像发现了一个秘密,但她不能开口,城中所有知道这个秘密的人,所有在那场大火前就曾于城中供职的侍女仆从,都心照不宣地隐藏起某个事实。

      阴刀大人没有娶妻。他身体孱弱,无法留下子嗣。

      “我是不知何时就会离世的有罪之人。”

      这么说着的阴刀大人,却每一年都活下来了。

      熬过一年又一年。

      一年又一年。

      然后,一年又一年。

      引荐她入城工作的右卫门老了,他已经太老了,老得走不动路,甚至躺在病榻上都没有办法坐起迎接前来探望他的少主。

      这个城里,只有右卫门会称呼那位大人为少主。

      夜色渐深,烛光缓慢融化,她留在隔扇的外侧,听到和室里传来低低说话的声音,随后一切沉寂下去,厚重无声的寂静弥漫了很久。

      “……别等了。”最后,苍老的声音祈求道。

      “不要再等下去了,少主。”

      另一个人没有出声。

      她听到隔扇后传来流泪的声音,为这个城池奉献了一生的老仆,一定早就将阴刀大人视作自己的孩子一般对待了吧。

      那一年的正月,比平时冷清了很多。

      城里的人员来来去去,她成为侍女长之后变得忙碌许多,今年新来的侍女中有一个特别年幼的孩子,经常半夜做噩梦。

      虽然次数变少了,她依然会去庭院,那位大人依然会耐心地听她说话。

      自正月生了一场病之后,他的脸色似乎变得更加苍白了,但他仍然坚持等在庭院没有遮挡的廊檐下,像过去的每一年,每一天,每一个冬天和初春都会做的那样,背影和积雪融为一体,一动不动地望着庭院里的枯木。

      “那个孩子为什么会做噩梦?”

      她叹了口气:“据说是因为能看见普通人看不到的东西。”

      “这种说法不是很常见吗,比起大人,小孩子更容易看见一些……奇怪的东西。”

      “是吗。”那位大人的声音温和宁静,“我也听说过,随着孩子长大,他们成年之后就会失去这种能力。”

      “要等到长大的话也太漫长了。”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可能是因为太放松的缘故,多年的相处让她很难摆出工作时的严肃态度,一不留神,话语已经脱口而出:“您曾经也是吗?”

      她很快意识到了这句话的不妥。

      体弱多病的人容易看见不属于此世之物,但这种话怎么能当着本人说出来呢。

      寂静随飘舞的雪花一起落下来,层层叠叠,盖过空旷清冷的庭院。

      “……我见过。”那位大人没有看着她,视线好像穿过了庭院,穿过了时间,落到了更加遥远无法触及的地方。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曾经偶然见过,”他微微扬起脸,好像注视着空中的雪花,好像回到了多年前的某个雪夜,站在树下注视着从花隙间淌落的月光。

      “不应该存在于此世的美丽之物。”

      “……”

      她听见自己说:“后来呢?”

      如果人长大之后就会失去看见隐秘之物的能力,那他后来有再次见到同样的景色吗?

      那位大人没有回答她的话。

      “已经很晚了。”许久之后,对方告诉她,“回去吧。”

      廊檐下渐渐亮起青铜灯的光芒,庭院中的积雪映出寂寞深冷的暮色。

      她在拐角处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到这些年一直形单影只的那道背影,劝她离去之后依然停留在原地。

      ……

      一个人,究竟可以等多久呢?

      她没有喜欢过一个人,也不曾动过心,但这么多年她已经明白,那位大人始终未曾婚配,并不是因为他身体虚弱。

      一片又一片的雪花,寂静无声地从天空飘落。

      慢慢地,雪变小了,薄银的月光如涨潮的海水,柔软地盖过干枯的树梢,没过冷硬不化的积雪。

      她正要转身离去时,眼角的余光中,那道背影忽然动了。

      好像僵硬的四肢忽然复苏,凝固的血液忽然开始奔腾涌流,她不知道对方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从她的角度看过去,他只是好像忽然踉跄了一下,接着便已落入白色的积雪,银色的月光,毫无预兆地离开长廊。

      雪不知何时停了,月光变得极清澈明亮,庭院铺上霜白的薄纱,她终于捕捉到最轻微的细响。

      在寂静柔软的雪夜里,微不足道的声音被无限放大。

      她看向焦黑的枯枝,从那大火的余烬中,一朵小小的色彩,正徐徐推开落到枝头的月光——

      ……

      「啪。」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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