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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84 ...

  •   从那以后,沈绒再未见过那名护士。

      她装作随意地询问其他人,得知护士家中突发急事,请假回家了。沈绒猜测,大概“下生”知道把人安插在她身边是一步险棋,若被霍家发现端倪就得不偿失,故而待护士完成任务,便及时把人撤走。

      沈绒醒来后的第三天,身体状况已大致恢复。但她还要扮演一个沉浸在哀伤中的女人,刚刚收到恋人去世的消息。她对自己的演技缺少信心,怕露出破绽,于是以“想独自静静”为由,打发走了所有人,不让人跟随伺候。

      午后,她离开病房,在楼下庭院里闲坐散心。

      此间是一处人工水景,小桥流水,回廊亭榭。水从假山潺潺而下,汇入偌大一塘的微风细波。池水映着日色,清清溶溶。

      沈绒坐在临水露台上,低头望着台下的一池碧水白沙,愣愣出神。

      池中养着一群圆头金鱼,长尾逶迤,在洁白的睡莲间悠然游弋,咕噜噜地吐出几个泡泡。

      这些被豢养的鱼类,或许早已忘记外面的江河湖海,忘记了自由的滋味,只要有清水绿藻便能怡然悠游,无论这是人造池塘,还是玻璃鱼缸。她却不是这些金鱼,不能安于这样的精致牢笼。

      一时间,她望着游鱼,有些入神。又一群金鱼游过,其中一条格外硕大鲜艳,不类寻常。

      她想看得更清楚些,便下意识地向栏杆外探出身去,身体前倾。这样的动作可能导致重心不稳,落入水中。当然,她不会让自己掉下去,而且这里的水很浅,即使落水也不会造成危险。

      但就在这时,她的手腕被人握住,整个人被一股温柔的力道往后带了回去。

      “绒绒,小心些。”来人音色儒雅,语气温和。

      她恍惚了一瞬间,才意识来人是谁。对方的语气与声音,就像多年以前那位宠爱包容她的慈父。

      失神之际,霍白放开了她。

      露台上没有旁人,唯有这对父女,一时静默。

      霍白身着三件套西服,质地精良而低调。一枚怀表压在外套口袋内,银质表链夹在翻领处,整个人显得特别温文儒雅。阳光落在他身上,为他镀上一层淡金色的光芒。

      即使在这白日晴光下,也看不出岁月在男人身上留下的痕迹,让人很难猜到他的真实年龄。

      在外人看来,比起父女,他与沈绒倒是更像兄妹。

      这样的外貌,真是太具欺骗性。沈绒这样想着,同时提醒自己:面前这个男人,本质上是多么糟糕且冷酷。

      想到自己将要从对方那里窃取文件信息,沈绒又不免心虚,心情复杂地垂下视线。

      当一阵轻风掠过,吹起鬓边发丝时,她听到一声轻叹。

      “绒绒,你失踪的这段时间,我很担心,幸好你平安回来了。”男人嗓音低沉醇厚,又放轻放慢,显得格外真挚。

      但沈绒怀疑这话的真实性。

      在她被下生绑架时,他真的担心她吗?到底是担心她这个人,还是担心失去一枚可以利用的棋子?

      对方仿佛能读出她的想法,坦然剖白心怀:“我是真的担心你。绒绒,你是我的女儿,你的平安对我而言是最重要的事情。”

      在外人面前,这个男人是神祇一般的存在,掌握绝对的权势,一念之间便能生杀予夺。谁能不敬畏他呢?此时此刻,他却在她面前,这样放低姿态地向她解释,仿佛一位无奈的父亲面对叛逆的爱女。

      霍白这样的态度,也令沈绒意外。她原本以为,她这次蓄谋已久的出逃可能会触怒他,甚至可能招来惩罚。但他似乎完全没有责怪她的意思。

      难道他真的这么担心她?

      心底忽然涌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她想起小时候,有一回她生病发烧,却十分任性,不肯打针吃药,又哭又闹,谁都无计可施。

      霍白听闻之后,连夜从国外乘坐专机飞回,匆匆来到她的卧室,半跪在她床边,也是像这样温言细语地哄她,直到她愿意张嘴服药。

      当家庭医生为她打针时,霍白把她抱在怀里,捂住她的眼睛。

      “好疼,爸爸坏!爸爸陪我,陪我打针。”年幼的她抽泣道。

      霍白竟也纵着她,让医生为他打了一针生理盐水。

      “你看,爸爸也打针了,也疼过了。”他柔声道。

      女孩这才破涕为笑。

      ……

      时至今日,沈绒也不得不承认,在母亲去世之前,霍白待她一直都是极好的。

      她的心底忽然涌起一丝冲动,想把自己受“下生”胁迫的真相和盘托出,以女儿的身份请求霍白帮忙。或许他会愿意交出那份文件,让她救出程安?

      但这个念头就像一点带着火星的灰烬被寒风扬起,转瞬熄灭。

      霍白既然默许苏嘉明强迫她与程安分手,就不可能为了营救程安而付出太大的代价。何况当年他为了婚外情,连青梅竹马的结发妻子都可以弃之不顾……

      想到这里,沈绒又硬下心肠,放弃了软弱的幻想,把注意力集中在更重要的事情上,计划如何窃取文件信息。

      要窃取文件,就得先进入霍白的书房。那是霍白的私人领地,按理说应该没有什么能吸引她的东西。再加上她与霍白关系不睦,若她无缘无故突然前往,可能引起怀疑。

      看来或许得缓和一下与霍白的关系。那该如何踏出破冰的第一步呢?

      心念电转,脑海中浮现出两个字——

      示弱。

      毕竟人类对于弱小无助的东西更容易心生同情、放松警惕。

      她垂下眼睫,缓缓地红了眼眶:“我没事,但程安不在了……为什么你们不早点出现,救下他?”

      这话表面上是质问,语气却更近于哀怨。

      她以为对方会说些推脱责任的话,然后她就能在一番纠结之后假装勉强接受。

      没想到,男人忽然伸出手臂环住她,轻轻拥着她的肩。就像小时候那样,每次她有什么不愉快,去找他抱怨,他都会这么抱着她、哄她开心,对她有求必应。

      但此刻她早已不是小孩,对于突如其来的拥抱,不禁浑身一僵,本能地抗拒。但为了取得那份文件,她咬咬牙,没有闪躲,在犹豫刹那之后,将额头靠在他肩上。

      “是的,都怪我,是我的错,没有保护好绒绒。”他在她耳边低声道。

      两人距离如此之近,能感到他身上自然的体温。一缕极淡的香气飘过,很熟悉。这不是男士香水,她还记得,他不习惯香水,但衣物干洗后都会用上定制熏香。这种香调还是多年以前她为他挑的,清淡的木质香气,冷杉、雪松和岩兰,淡如止水……

      瞬间的恍惚之后,她回归理智,把这场戏演下去。

      为避免表情露出破绽,她把脸埋到他肩头,声音闷闷的:“是我害了程安。如果不是因为我,他不会被绑架,更不会死……”

      “绒绒,你太善良了。”男人低叹一声,轻拍她的背,耐心地抚慰,“这不是你的错,你是受害者,是无辜的……杀人凶手是那些绑架你们的恶徒……”

      “他们害了程安,我恨他们……而且,我有点害怕,或许他们将来还会对我不利……”

      “不用害怕,绒绒。我保证,只要你不再故意逃走,以后霍家都会保护好你,不让你再遇到危险。在霍家,你永远是安全的。”

      沈绒睫毛一颤,掩住眸中微闪的光。

      她正想多了解一些关于“下生”的信息,轻声问:“那些自称‘下生’的人,到底想做什么?他们竟拥有那么大的势力,能对抗霍家?”

      霍白缓缓道:“不必担心,那些人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身份卑贱却野心勃勃,妄图用阴谋和暴力的手段夺取利益和权力。从古到今,总会有些这样的人,就像日光之下总有阴影,但他们永远都是不能见光的秽物,遮蔽不了太阳。”

      沈绒的手心不自觉地握紧了。她厌恶这样的论调,那么高高在上,充满傲慢的歧视,不把平民当人看。但她不能表露出来。

      “连霍家都拿他们没办法吗?”她问。

      对方静了静,忽然反问:“绒绒是想报仇吗?”

      她一怔,才反应过来霍白的意思:“下生”害死了程安,她有理由为男友报仇。

      的确,她有恨的理由。当年母亲去世,她便恨上了霍白,如今程安去世,她很难大度到宽恕凶手。

      “是啊,我恨那些人。”她顺着这个思路说下去,“我想报仇,让他们付出代价。但以我个人的力量,连自保都难,更无法对付那些人……”

      男人似乎早已料到她会这么说,顺势道:“绒绒,你不是一个人。你是我的女儿,是霍家大小姐。你可以向我求助。”

      “向你求助,你便会帮我复仇吗?”

      “当然,我会帮你,霍家会让那些人付出代价。”说到这里,男人话锋一转,“但绒绒也要答应我一件事,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什么事?”沈绒心中已有猜想。

      “今后安心留在霍家,不再逃离。这是为了绒绒的安全着想,不让‘下生’再有可趁之机。一旦你脱离霍家的保护,‘下生’就会对你下手,那太危险了。”

      果然如此。沈绒在心底冷笑,对方的算盘是未来把她囚禁得更严密,不让她逃离霍家的牢笼。

      表面上,她故做委屈哀怨状:“听说你们已经在筹备我的婚礼。你明知道我厌恶苏嘉明,还一定要逼我与他结婚?”

      男人的指尖落在她的发丝间,拢了拢她的鬓发。

      “嘉明是个好孩子,他很在意你,将来会照顾好你。”

      这话沈绒一个字也不信。在她看来,霍白不过是为了让苏嘉明继承霍家,把她当成招赘的工具。

      犹豫了几秒,她缓缓道:“程安才刚去世,尸骨未寒,我现在不可能结婚。但如果你答应帮我报仇,我会试着与苏嘉明好好相处。”

      她假意做出让步,又不显得过于突兀。毕竟她是为了替男友报仇,这个理由并不离谱。

      “婚礼可以暂缓,只要绒绒安心待在霍家,不再以身涉险。”霍白有条不紊地安排着未来,“我会让嘉明抽空多陪陪你,你们多些相处的时间,彼此了解。”

      她不愿与苏嘉明待在一处,但如今她另有所图,不能过于抗拒,于是没有反对。

      见她没有异议,男人甚至回忆起了往昔:“其实绒绒不一定要那么抵触。我记得你们小时候相处挺好,整天待在一块,你也任由他总跟着你。”

      沈绒沉默。

      男人点到即止,没有再说下去。

      一时寂静。午后晴光明媚,宛如金粉金沙,粼粼水光温柔地投射在栏杆上。天空依然那么蓝,白云悠悠,仿佛岁月静好。

      “绒绒,我来带你回家。”男人微笑。

      在她小时候,他会这样说着,牵起她的手。他就是她的家,温暖的家。

      而此刻,霍家对她而言只是一个冰冷的囚笼,她必须主动进入其中。

      ————————

      霍白带着沈绒登上私人客机。

      两个多小时的飞行,把她送回J市。不过这次不是回到那套高级小区的住宅,而是返回霍家祖宅。

      所谓祖宅,实际上是山间的大片区域,占地极广,包含多个建筑群落。面积实在太大,虽然沈绒从小在此长大,其实很多地方她都未曾踏足。

      下了私人客机,便转入直升机。

      直升机飞越了繁华的市区,进入郊区,再越过两三个山头,缓缓降落在一片停机坪上,四周是开阔的草坪。

      经过一段车程,圆形的古罗马式喷泉出现在眼前,蔷薇花在黑铁栅栏上绽放。再穿过一片法式园林,就是最终目的地:沈绒幼时住过的一座别墅。

      就外观来看,这座大型建筑物更像童话故事里的白色城堡,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浪漫而瑰丽。

      实际上,它来自沈绒年幼时的心血来潮。当年她看动画片,发现童话里的公主都住在城堡里,便向霍白提出想要一座城堡。霍白让人设计修建了这座城堡样式的别墅,处处符合小女孩的审美和幻想,令她十分满意。

      后来她渐渐长大,便觉得这设计太幼稚,就像青春期少女不愿再玩芭比娃娃。

      但在这里已经住习惯,有点不舍得,她便让人对别墅建筑进行改建,并重新装修,让它更符合少女的品味。

      自她离开霍家,暌违数载,如今的沈绒早已不再是那个生活在蔷薇色梦幻中的少女。

      多年未归,这里的环境依然维护得很好。大面积的草坪庭院,修剪得非常平整,一看就是被长期精心打理。

      别墅外观复古,内部却是各种现代化设施齐备。中央空调、套内电梯、智能灯光与音响控制、水源净化系统等等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一座带自循环水体的室内花园。

      谭海等候在台阶上前,亲自为她拉开大门:“大小姐,欢迎回家。”

      刚踏入别墅,沈绒便觉空气格外清新。这里气温四季如春,舒适得恰到好处。

      她曾在网上读到过这样的戏谑——

      “那些有钱人,什么都是特供,就连他们呼吸的空气都和普罗大众不同。”

      网民以为这是开玩笑,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其实是真的。

      譬如这别墅里的空气净化系统,能在三分钟内把pm2.5指数降到10微克以下。中心供氧系统自动调节氧气浓度,气温与湿度的控制更是不在话下。再加上霍家祖宅本就坐落在依山傍水、林木茂密之处,远离城市污染源,别墅内的空气质量之高可想而知。

      年幼时的沈绒天真地以为,世界上所有人呼吸的空气都和自己家里差不多。

      如今她不再是昔日的豌豆公主。这些年间,她习惯了普通平民的生活,不久前还进过“疗养院”那样的人间地狱。此刻再看这样的别墅,竟觉得罪恶。

      进入大厅,四周陈设布置与她的记忆悉数重叠,仿佛她从未离开过。

      佣人也依旧是从前那批,身着统一制服,早早等候她的归来。在她与霍白经过时,他们纷纷躬身低头,行礼的动作整齐划一,不错分毫。

      在霍家,这些佣人和家具陈设一样,都只是一种基础设施和工具,需要满足严格的质量标准,不合格就会被立刻淘汰。能在大小姐身边伺候的,无疑都是经验丰富、训练有素的“优等品”。

      一路走来,沈绒心情复杂。曾经这些习以为常的细节,此刻显得那么别扭,无一不在提醒着她:享受这样畸形的奢华生活,她是有罪的。

      但她不能流露出这种想法,只得压下念头。

      谭海当众道:“大小姐若是需要什么,只管吩咐下人。一切都和以前一样,当然您可以随意调整。”

      谭海是整座霍家祖宅的总管家,权力很大。他这番话,既是说给沈绒听,也是说给在场的下人听。

      沈绒离家多年,有的佣人难免暗中猜测:如今大小姐回归,地位是否有所动摇?谭海在霍白面前说“一切都和以前一样”,等于奉命昭告所有人:沈绒的地位无可动摇。

      “这样挺好的,不必调整。”沈绒没有兴师动众的打算。

      顿了顿,她垂下眼睫,情态落寞:“我没那么多规矩和要求,只是不喜欢被拘着,像被绑架坐牢似的。”

      她这副可怜的模样以及“被绑架”的字眼,隐约提醒着旁观者:她刚被绑架,留下心理阴影,不想再被限制自由。

      霍白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别担心,绒绒。在这里,你是绝对安全的,也没人能拘着你。”

      她要的就是这句话。霍白确认了,至少在霍家祖宅的范围内,她拥有行动自由。具备行动自由,她才有机会窃取文件。

      这时,三名下人从外面走了进来,为首的女子捧着一个丝绒礼盒。向霍白、沈绒行礼问好之后,女子道出来意:“夫人听说大小姐终于回家,让我们送来贺礼。”

      沈绒皱眉。

      这些人口中的“夫人”,只能是苏荟。苏荟虽未亲自前来迎接继女,却仍派人送来贺礼。在旁人看来,苏荟这个当家主母已经非常大度,毕竟沈绒害她失去了一个儿子。苏荟与沈绒的恩怨,在霍家内部并非秘密。

      下人们都等待着沈绒的反应。

      “我不要她的东西,你们把它退回去吧。”

      沈绒知道自己这么说,会被很多人认为是不识好歹。但她做不到与苏荟和睦相处。

      她对苏荟的厌恶是有原因的。如果只是单纯的“小三”,她不至于如此反感。所以许宣然出轨后,她从未指责穆琳娜,还能心平气和地与之对话。

      对沈绒来说,穆琳娜本就是陌生人。作为陌生人,穆琳娜没有维护沈绒的感情关系的义务。但苏荟的问题则是另一回事。对沈绒的母亲沈宛而言,苏荟曾是最亲密的朋友。

      年少时,沈宛与苏荟在国外结识、交好,情同姐妹。苏荟来自一个没落的三流小贵族家族,身份地位远不及沈宛。她凭借与沈宛的关系,在圈子里获得了许多优待。后来沈宛嫁入霍家,毫不设防地把苏荟带进霍家,还推荐苏荟做了霍白的助理。结果苏荟一边对沈宛表演“姐妹情深”,一边背地里成为霍白的情妇。

      后来沈宛发现真相,大受打击,这种精神折磨不仅源于丈夫的出轨,也有部分来自友人的背刺。沈宛的自杀,如果霍白是元凶,那么苏荟就是帮凶。

      在沈绒看来,这种对友人的背刺,才是令她厌恶苏荟的最大原因。

      而此刻,她也想试探一下霍白对她的容忍程度,于是索性直言:“我不想见到苏荟,也不可能与她好好相处。不过,只要她不出现在我眼前,我可以当做没有这个人。”

      如此任性的态度,连霍白的面子都不给,终于有几分肖似昔日的豌豆公主。

      其实她没什么把握,不知霍白将作何反应。当年霍白为了苏荟,罔顾妻女。虽然如今看上去对女儿颇为优容,却不见得会在这件事上默许沈绒的“不敬”。

      没想到,霍白几乎没有犹豫:“好的,你不用见她,以后她不会出现在你面前。这礼物也退回去吧。”

      那样平静的语气,仿佛在答应女儿一个非常普通的要求。

      一时间,反而是沈绒无言以对。她不明白霍白的态度为何发生变化,不再维护苏荟。

      难道最近几年,霍白对苏荟的感情淡了,甚至有了别的新欢?还是因为苏荟无法生育,霍白年纪大了,没有子嗣,不得不重视唯一的女儿?沈绒不着边际地猜想着。

      不过,如今苏荟对她并不重要,她只想快点拿到那份文件。

      这是沈绒的别墅,霍白并不住在这里。他平日里事务繁忙,回祖宅的时间不多,这次在大厅里陪她停留片刻,便离开了。

      霍白离开后,沈绒独自上楼,走进她的主卧。

      卧室里的陈设与记忆里分毫不差,就连花瓶里的鲜花似乎都未曾改变。但事实上,不可能有什么花卉能维持数年新鲜,下人每天都会换上一模一样的花束,数年如一日,静待主人归来。

      沈绒在宽敞的房间里转了一圈,便听到有人敲门。

      “请进。”她扬声道。

      一位中年女佣推门而入,捧着的餐盘上放着一杯饮品。

      “大小姐,这是刚做好的樱桃水,您看口味合不合适?”

      这种樱桃水是沈绒爱喝的。更重要的是送水的时机恰到好处,此时沈绒正好略感口干。

      这并非巧合,霍家佣人的基本功就是有眼色。当主人不需要服务时,佣人绝不出现打扰;而一旦主人有了需要,有时甚至无需开口,便有相应的服务。

      沈绒犹豫了一下,终是没有拒绝:“谢谢,这很好,麻烦您了。”

      这名女佣从小看着沈绒长大,从未见她对待下人如此客气,一时有些惶恐,深深垂首道:“为您服务,是我分内的事,也是我的荣幸。”

      沈绒看出了对方的不安,她明白其中缘由——

      在霍家这样的家族里,主人一般不会对低等佣人说谢谢,因为双方并非平等关系,低等佣人在主人眼中就等同于去人格化的工具,谁会对一台冰箱或洗衣机道谢呢?如果主人满意下人的表现,会赐予奖赏,却很少道谢。

      面对突如其来的客气,难怪女佣紧张。

      于是沈绒转移话题:“这几年,你们还好吗?”

      女佣谨慎道:“托大小姐的福,我们都很好。”

      沈绒又问了几个普通的问题,女佣一一作答。最后沈绒委婉表示,她想独自休息一下。女佣立刻识趣地告辞。

      卧室内只剩沈绒一人。

      四周的陈设装饰,很符合她少女时期的审美,种种细节都漂亮得宛若艺术品。丝绒窗帘沉沉地垂着,脚下是厚重的地毯,行走时无声无息。

      走到立柜前,她拉开柜门,从最底下的箱子里翻出一枚小盒子。

      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个简单的竹蜻蜓。

      两片翅膀的竹蜻蜓,放在手中轻轻一搓,便晃晃悠悠地飞起来,转着圈翩翩飞舞,直到撞了墙面才轻飘飘地落下。

      这是多年以前奔奔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她还记得他笑得眉眼弯弯,用双手把竹蜻蜓捧至她面前,宛若献宝:“绒绒姐,送给你,祝你生日快乐。”

      年幼的沈绒拥有来自世界各地的精巧玩具,却从未见过这种民间的普通小玩意。新鲜感带来好奇,她上手试了试:“诶,真的能飞起来呀。”

      男孩挺了挺胸膛,自豪道:“当然能飞。这是我亲手做的,送给你。你看,我还专门把它打磨光滑,没有木刺,不会伤手。”

      “奔奔,你真厉害啊。”

      得到她的夸奖,男孩的笑容愈发灿烂。

      那是个多么可爱的男孩啊,可惜后来……

      她不愿再想下去,不敢设想他在那个地狱里的遭遇。男孩的悲剧令她背负沉重的悔恨,为了不让悲剧重演,她必须救出程安。

      捡起竹蜻蜓,静静摩挲了一会儿,把它放回柜子里,她合衣躺倒在松软的大床上。

      这是一张智能床。即使没有被褥,躺在上面依然感觉温度适宜,十分舒适。床垫里有无数个微小的充气球,智能系统可以调节这些小球的缩胀,以精确控制床垫每部分的软硬程度。

      此时床垫预设为柔软状态,沈绒感觉宛如卧在云端。智能系统开启了轻度按摩模式,改变震动频率,放松着她的四肢百骸。

      空气里浮动的花果香调香氛偶尔撩动嗅觉,音响里传出轻柔的旋律令人昏昏欲睡。

      如此环境太过舒适,像一潭温柔的水,诱使人不断沉溺下去。

      但她想起了疗养院里硬邦邦的木板床,空气中潮湿发霉的味道,窗外隐隐传来的哀鸣……

      人间天堂,修罗地狱,种种画面在她脑海中交错闪过,汇集为彻骨的冷。

      她清楚地知道——

      不能沉溺。

      ————————

      欧式小洋楼的露台上,苏荟悠闲地享用着英式下午茶。

      锡兰红茶,配珐琅彩骨瓷茶具。古典样式的三层架,玲珑茶点,银质的茶匙与奶油刀。覆着金黄色奶浆的司康饼,口感绵软,甜度刚刚好,正合她的口味。

      一名助理匆匆走了过来,脸色不太好,还把所有佣人遣开。

      “怎么了?”苏荟挑了挑眉,目光波澜不兴。

      助理沉声汇报:“大小姐退回了您送去的礼物……”

      这样的结果在苏荟意料之中,算不得坏消息。其实她的大度姿态不过是做给外人看,证明她这个继母已经仁至义尽,是沈绒嚣张无礼、不识好歹。

      “还有呢?”她冷静地问。

      助理嗫嚅道:“先生说,以后您不会出现在大小姐面前……”

      原来如此,难怪助理脸色不好。霍白这话,等于是纵容着女儿,打了苏荟的脸。

      苏荟竟格外平静,银茶匙轻轻搅动着杯中红茶,神色淡淡:“嗯,知道了。”

      助理愤愤不平:“但先生他……”

      苏荟打断:“慎言!”

      助理立刻噤声,自知失言。霍白的决定绝不是她能置喙的。

      苏荟缓缓道:“这倒无妨。我住在这里,离她很远,基本上不会碰面。眼不见,心不烦,我也落得清静省心。”

      助理沉默,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多言半句。

      其实苏荟早就习惯了。她早就知道,霍白的心从来没有放在她身上。他唯一爱过的是那个人,而沈绒其实是那人的女儿。霍白对沈绒的溺爱是爱屋及乌,苏荟拿什么去与沈绒争呢?

      真讽刺啊,苏荟嘴角微勾,悠然想着:如果将来沈绒得知所有的真相,会不会彻底崩溃?

      她纤细的手指捻着银匙,带动红茶液面掀起波澜,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银匙与杯壁相碰时,发出轻微声响。

      就像那个英语里的比喻:茶杯中的风暴。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

      苏荟忽然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随着沈绒的归来,表面上沉寂已久的霍家将变得不再平静。

      突然,助理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一下。她掏出一看,随即面露喜色,迫不及待地向苏荟汇报喜讯:“夫人,朱女士那边的人传来消息,说她刚生下小小姐,母女平安,孩子很健康。”

      说完,助理展示了新生儿的照片。

      刚出生的婴儿,浑身皮肤被羊水泡得皱巴巴,像个小外星人,委实与可爱一词不沾边。

      苏荟却不禁微笑,一点不嫌弃。

      她想起苏嘉明出生的时候,也是这样丑丑的一小团,令她担心这孩子将来可能遭受外貌歧视。但一周之后,婴儿的皮肤恢复正常,模样长开了,漂亮得像个小天使。

      只可惜除了外貌,苏嘉明的性格与“小天使”完全不沾边,这令苏荟颇为遗憾。而现在又有了一个新的孩子,或许能圆了她的梦想。

      “健康就好。”苏荟含笑道,“对了,这孩子取名字了吗?”

      “取了,名叫蕴宁,霍蕴宁。”

      苏荟点点头,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做出评价:“是个好名字。”

      她没问名字是谁取的,因为这个答案可能影响她对孩子的感情。她以为孩子的生物学母亲是沈绒。虽然她不喜欢沈绒,但只要孩子是苏嘉明的后代,她会尽量忽略这点。

      她吩咐:“给朱女士送份厚礼过去。另外,叫下人务必好好照顾小小姐,不得有半点闪失。再过两天,我亲自去看看孩子。”

      助理应下,告辞离开。

      露台上,和煦的午后微风吹得人浑身懒洋洋的。苏荟慵懒地眯起眼睛,想起多年以前,她还年轻得宛如最娇嫩的花朵,受沈宛的邀请,第一次来霍家做客。那时的她,宛如误入桃花源的渔人,不知所措,眼界大开。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那时她便在心中默默祈愿:有朝一日,她一定要留在这里。

      后来,她竟然实现了最大的野望。那么她理应感到快乐,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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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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